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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瑾却不再理会幕僚的讨论磋商,而是专注于思考西北幕府未来的走向——身为首脑的职责,掌好舵才是他的本分。
帝国地秩序,当下正加速走向崩坏。 而且其势头几乎无可逆转。 延缓迟滞其崩坏之势。 或许有人可以做到,但是终究无可逆转。
在此前的历朝历代。 帝国秩序并不仅仅体现在官方的控制上,事实上帝国内部还存在着许多久远的传统秩序和习惯规则,成文或者不成文的公序良俗、乡规民约、陋规鄙俗、传统惯例,宗教学术,等等等等,它们处在官方的控制秩序之外,总是在历史的深处若隐若现,极为稳固,并不因王朝更替而轻易兴废改变。
然而,当今的天下大势,土地兼并愈发激烈,士民百姓竞先逐利,无论官绅良贱,汲汲于利者所见多有,弃农从商者比比皆是,奢靡纵欲的风气弥漫于天下,因此不仅仅是官方控制下的秩序在‘纵欲’‘逐利’‘重商’大潮地冲击下,正不断走向削弱衰败;官方秩序以外地传统秩序和习惯规则,因为渐渐失去了长久以来赖以稳固的基础:‘重农抑商’,也在不断地走向瓦解削弱,帝国前所未有的千古变局已现端倪。 这种趋势并非自今时今日始,但近年以来,其削弱瓦解趋势愈发狂烈深巨,以至儒、佛、道三教的学术也遭遇了深层次的思想危机和信仰危机。 而导致这种趋势的,恰恰就是帝国的每一位君臣士庶黎民百姓,譬如身为帝国封疆大吏的平虏侯雷瑾,就是帝国秩序崩坏的有力推手之一。
但是在旧有秩序崩坏的同时,雷瑾的西北幕府,亦在治下努力尝试着重建一种新秩序。
要知道,秩序可以依靠高压暴虐的手段建立起来,比如杀戮屠城、冤狱株连、告密监视、罗织文网、大兴文字狱等等这些手段;当然也可以通过开明的手段或者怀柔的手段来建立,又或者通过多种手段的结合来建立秩序。 以焚书为例,若是直接的赤裸裸的焚书,这就是铁腕高压的霸道手段,就象秦始皇曾经做过的那样,但是后世千年万代,难免被人目为暴君虐政;但若是以编修文选、文库、全书、史籍之名而潜行焚书毁书之实,这就是‘怀柔远人’或‘谦下开明’的王道手段了,用心虽是阴狠,却几无暴虐之骂名,说不定还会被遗老遗少、贤子孝孙们无耻颂扬为勤政有为开创盛世的仁君圣祖;而若是将两者结合,霸王道杂之,则又有另外一种说法了。
但任何手段,不管是霸道还是王道,都仅仅只能是手段。
雷瑾非常清楚,要想妥善应对帝国千古未有之变局,他需要深思熟虑,需要做到集思广益,群策群力。
雷瑾同样清楚,身为西北首脑,一方诸侯,他的本分就是调动所有可以调动的力量,运用所有可以运用的棋子,将手中每一个棋子的每一分作用都淋漓尽致的挖掘出来,果真如此,则庶几可以无咎焉!
陪都也好,西都也罢,亦只是他雷瑾试图重建新秩序的一个小环节而已,即便对于其他人而言,这已经是足够惊人的大事了。 许多人的一生运命,将会因此而改变。
面临帝国千古未有之变局,任何决策都需要在两难境地中艰难抉择,一个不对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若是不想真个灰飞烟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谨慎小心是必需的,而所谓的“杀伐决断”,不过是审时度势之后的抉择而已!
目光深邃,雷瑾握紧了右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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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岭南乱起
已经是春末时节,天气连日晴好。
原野山岭间兵马络绎,向南方挺进,昼夜不息。
步兵甲士组成的纵队在山岭田野间隆隆推进,旌旗飘扬;满载辎重粮草的牛车骡车则从所有的官马大道、民路、乃至乡野小道上碾过;载着粮驮子的独轮太平车吱吱呀呀的被民夫们推着行进;时不时,还有斥候游骑如流星一般在山岭原野间穿梭来去。
烟尘弥漫,旌旗招展,牛马嘶鸣,号角呼应,原野山岭间,便日日夜夜都滚动着隆隆雷鸣,驿道上连日飘散的呛人烟尘,随着大军南进的步伐,弥漫飞卷。
不过旬日之间,委蛇连绵的南岭群山,各条通往岭南的驿道,不断有整队整队的军卒向南开进,漫山遍野随处可见旌旗营帐,森冷肃杀的兵戈之气直冲云宵。
数年之前,南下渡江的白衣军窜入福建,攻城掠地,所向披靡,铁骑过处,无不摧破,兵锋直指八闽省会福州。 泉州‘经世学社’的儒生激于义愤,各率义勇及家丁驰援福州,其中‘经世学社’的核心人物卢龄、高阳、林之洋等,在坚守福州一役中都有所表现。 奈何时运不济,福州终究陷落于白衣军之手,经世学社中的生员学子不得不在兵败城陷之后,各谋出路,星散四方。 其中卢龄、高阳、林之洋三人,平素交谊既深,既震惊于白衣军的火器犀利。 又有感于西洋‘波图加人’所铸火炮地精良,因之对于西洋传教士汇聚的岭南‘妈阁’,有着一份不切实际的狂热和翼望,遂尔结伴南下‘妈阁’游学,意图师夷长技以经世致用,扶危救倾于国家危难之际。 (事见 五十三卷 )
卢龄、高阳、林之洋三人遂浮舟泛海,直抵妈阁。 暂居于斯,与当地的波图加人。 尤其是那些耶酥会传教士交往。 他们又与岭南的士林名士以及复社中人多有联络,时有诗酒之会,三人的才学见识在短时间内远播岭南士林,声名雀起,完全印证了‘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这句俗话。
其后,白衣军从闽入粤,攻破广州。 席卷岭南,形势为之大乱。 待白衣军在岭南休整完毕,饱掠军资,北上湖广之际,岭南形势已然糜烂,官吏逃散者十之九,秩序荡然,盗贼蜂起。 死者塞途,哀鸿遍野。
岭南大姓巨室和地方士绅在这风云激荡、官府瘫痪、秩序崩溃的时候,都在竭力武装,团结自保。 有地择险山要隘,聚亲族、营堡寨、囤粮食,以为桃源固守避祸偏安之计。 等待太平世代的到来;有地集一乡民壮、乡党大办团练,若有独霸一方的野心;有的出巨资雇标师打手看家护院,以求心安;有的则举家登船,出海避祸;也有的逃奔朱崖岛、安南等荒僻之地,乃至于南洋藩国爪哇、麻剌加,托庇于海天盟和广西巡抚张德裕所控制的南洋藩国地盘。
卢龄、高阳、林之洋以及岭南士林、复社中的众多儒生,哀民生之多艰,皆奋起奔走,联络岭南志士,招聚岭南缙绅会盟于广州。 力图共襄盛举。 汇合各方众人之力稳定岭南乱局。
一番纷纷扰扰地合纵连横之后,会盟于广州的岭南缙绅和士林名士们终于缔结了会盟之约。 仿照波图加人在妈阁成立的“市政议会”架构,推选出了‘咨政议会’和‘十二人议政团’,并议定每三年改选一次,‘十二人议政团’的十二位‘领议政’成为主政岭南的首脑,所有岭南大事,须得十二人议政团决议并提交‘议会’同意方可施行——这却是群龙无首的岭南缙绅们无奈的妥协。 谁不想坐头把交椅?但岭南各家地方势力,谁都没有高人一筹的实力和声望,能够有力地压制住其他各方的不同声音;各方团练势力虽然都具有一些实力,但谁都没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领袖气势和莫大威望。 既然没有统合百家的强势领袖人物出现,岭南地方上的各股势力又谁都不愿意坐看他人势力坐上头把交椅而成一家独大之势,但是岭南这种群龙无首的局面继续下去,对哪一方岭南势力都没有好处。 在此情势之下,会盟于广州地各家地方势力,最后不得不接受了卢龄、高阳、林之洋以及复社中人的折衷提议,于会盟大会上公议推选了‘咨政议会’,并由‘咨政议会’推选出了‘十二人议政团’的十二位‘领议政’和统率岭南军队的十二路‘总兵’。
岭南如同一盘散沙的地方团练豪强势力,自此便以这种前所未有的‘议会’架构合力维持,割据自为,讫今已有数年之久,期间周边各路诸侯只是冷眼旁观,未曾干预岭南事务,因此岭南的‘咨政议会’得以一直维持局面。
然而,花无百日红,岭南的偏安局面也是如此。
一旬之间,说起来难以置信,广西巡抚张德裕、湖广巡抚刘国能、南直隶西江总督顾剑辰、福建风氏家族四大地方势力同时出手,大举进兵岭南之举,竟是罕见的齐整利落。
从互相联络到大军云集,竟然是在短短的半年之间达成一致。 此次出兵岭南,各路诸侯不但尽出精锐,且数量也不在少:广西巡抚衙门,带甲步卒两万,蛮夷狼兵两万,水师五千,斥候骑兵若干,连带驮运辎重地疲兵民伕和苦役奴隶,少说也有十万之数;湖广巡抚衙门也是十万大军,步兵三万,水师两万,火器车兵八千,连带辎重民夫等各色人等,自也声势浩大;南直隶西江总督衙门地顾家军,水师三万,步兵两万,连带驮运辎重的民夫脚力。 便在十五万以上。 福建风氏家族,仅出两万水师和少量步军,其主力以漳州、泉州一带擅长水战地乡兵‘镖牌手’和擅长技击的福建‘永春乡兵’为主,从海上登陆攻袭粤东各处。 如此一来,这几路诸侯军兵竟是逼近四十万之众,各路水、步可战之兵也便有近二十万之多,四面进兵的声势极为惊人。
各路诸侯出兵的原因。 便是岭南周边势力不约而同的觉得今年是攻伐岭南的绝佳时机——且不说岭南的‘十二人议政团’彼此掣肘,其中并没有足够威望地领袖人物能够主持大局。 遇事难以迅速决策的劣势决定了岭南形势仅仅比一盘散沙好上那么一些而已;而纵观帝国内外形势地变化趋势,一旦各方爆发逐鹿大战,那时就是想抽调兵力进攻岭南都是没有可能了,眼前的时机,可谓是千载难逢,若是瓜分了岭南府县之人口财货地盘,又有谁会认为这不是天下之大利呢?机不可失!
四方出兵。 从进军态势来看,无疑是对岭南布政司形成了四面包围,海陆夹攻之势。
未等岭南布政司的‘咨政议会’和‘十二人议政团’做出决议,岭南各府县的民众已经骚动,囤积粮食埋藏财货,一时成风;还有士绅庶民,已经开始逃难,官马大道、乡野小路到处是络绎不绝的难民;许多恐惧的百姓。 早已惶惶不安的逃向深山老林以避兵祸;人人都在打听消息,忧心忡忡,黎庶平民内心地恐慌骚动无以言表,一片凄惶。 即或是在白衣军攻破广州,岭南百姓也未有如此的惊慌狼顾,毕竟南下攻掠的白衣军。 统共才只有那么几万人,又是流寇,而如今进兵岭南者俱是周边强邻,不是帝国方面大员,就是天下间的巨室大姓,在现今这个世道,有时候兵祸比匪祸还可怕那么几分。
无论愿意不愿意,甘心不甘心,岭南这一场乱战都已经不可避免,无法避免。
首战即决战。
当翻越南岭关隘的湖广军和顾家军与匆忙发兵北上抗击的岭南军遭遇之时。 决战爆发了。
骤然之间。 号炮震天,号角声凄厉地覆盖了山岭河谷。
箭雨伴着暴风雨一般的喊杀声迎面扑来!
步兵洪水一般漫过河谷。 冒着箭雨,冲杀向前。
数万步卒隆隆推进,气势摄人心魄,南下联军第一波便将岭南军前锋压了回去。
双方反复冲杀,战法迭变。
强弩箭雨渐见稀少,火炮轰鸣声也逐渐消沉,南下联军步军列阵,挺着长矛,杀气森森,直迫而去,隆隆脚步势如沉雷,竟是对岭南兵卒视若无人一般。
岭南军鱼龙混杂,原本就是十二人议政团的首脑‘领议政’们地私军,大多由岭南的乡兵民壮整编而来,今日乍见敌方步军列阵而进的煞厉气势,一时间竟是呆了。
一个猛勇的岭南军哨官大吼一声,率着千余步卒悍不畏死的反扑。 然而,其人尚未冲入敌阵,便被南下联军的箭矢长矛戳得血肉横飞,一个千人队在转眼间便已经荡然无存。
岭南军中地领军总兵大骇之下,下令暂退,以保存实力。
首战失利,岭南军各路人马在匆忙中留下一地尸体败退而走,而湖广军与顾家军会师联合的‘北路联军’总共才伤亡不到六千余人。
北路联军乘胜追击,大举进兵,于两日后追踪岭南军败兵主力杀入飞来峡地界。
其时正当夕阳西下暮色四合,夜色沉沉之中,北路联军漫山遍野的燃起火把和篝火。
双方激战,岭南败军困兽犹斗,拼死抵抗,而北路联军轮番猛攻,眼见岭南军尸积如山,却总是无法击溃坚守不退的岭南军。
攻势稍歇,北路联军连夜造饭,休整之后再度发起猛攻。
这时形势突变,岭南军骤然便是一轮猛烈箭雨,伴有火炮轰击,竟是在转眼之间压住北路联军的攻势。
战场上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暗夜中长矛如林,箭如暴雨。 呼啸着向着北路联军凶猛反扑。
惨叫声中,北路联军阵脚大乱。
鏖战一个时辰,北路联军却有多处壁垒失守。
然而,湖广军和顾家军终究是多经战阵的劲旅,重整阵脚,与敌死战,疯狂反击。 却是扳回劣势,与岭南军僵持不下。
而岭南军仗着地利之便。 尽量以火炮轰击,却也没有再度败退,犹能坚守峡谷壁垒。
双方便在这山岭峡谷之间连日恶战,反复争夺。 直到十天之后,张德裕地广西军袭占雷州、化州等地,岭南军已然后继乏力,再次被北路联军击溃。
北路联军一战而胜。 即将兵临广州城下的消息传开,岭南方面坚守抵抗之心顿时崩溃。
韶州陷落,岭南方面已经深为震撼,待到雷州、化州相继被攻破,而北路联军在击溃死守飞来峡防线的岭南守军之后,距离广州不过百余里,岭南已然是不设防地肥肉了。
‘十二人议政团’地最后决议是,举城投降。 至此。 所有若隐若现或者曾经萌生的野心,都已经在形势否变下不复存在了。
至此,岭南局面又是一大变。
岭南战事,自四方进兵到广州受降,前后只持续了一个多月,便已怆然落幕。 在强大地力量面前。 岭南‘咨政议会’和‘十二人议政团’地实力太过孱弱,几乎不堪一击,几战下来,便只能在强大的军事压力下举城而降。
没有保境安民地强大军队,没有高效集中的决策核心,岭南不过是四方强梁眼中的肥肉,而且还是唾手可得的那种肥肉,其命运大抵是等着被人瓜分而已。
清夜沈沈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
门廊上红红的灯笼在晚风中摇曳出游移的光影。
厅堂里,壁柱上。 灯火燃点并不算多。 堂上却是明如白昼。
壁间还悬着温润的夜光珠,珠光映着烛光。 让人觉得柔和而温暖。
就跪坐在雷瑾一侧下首地翠玄涵秋,头上只有一根碧玉簪子拢着长长的黑亮青丝,恰似一抹流云欲堕似流,绮芳隐约。
银烛清光,溢满一室,微风吹过,帷幕拂摇,灯火轻轻颤动。
灯光下的诰命夫人孙雨晴便似一只小猫,斜斜倚靠在侍姬夜合的膝头,任得一头如云秀发,流泻于坐榻之上。 她甚至还轻揽着夜合的纤腰,浅笑嫣然,笑意中流露的是淡淡的慵懒。
各色华贵绝伦的丝绸、锦缎、绣品,装饰着厅堂地各个角落,一如春色满园,万紫千红,桃红、梅红、银红,冰橙、绛橙、琥珀,墨金、青绿、湖绿、墨绿、水绿、黛青,冰蓝、雀蓝、亮蓝,绛紫、艳紫……
这些织物和绣品,都是夫人孙雨晴亲自督工织造,每一匹都是天价,每一品都价逾千金,而且极少流入民间,仅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