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雷瑾真的想实践什么内圣外王之道,而是设想通过官僚体系本身的分权制衡对审计院、审计使加以制约,其实就是师法本朝太祖之故伎,根本的原因还是雷瑾自己想偷懒,不愿意被堆山似海的军政事务完全淹没罢了。 话说类似本朝太祖、太宗那样精力过人明睿天聪的‘明君’,事无巨细皆裁断自为的‘圣主’,亿万人中也只一二,两三百年间不过屈指数人而已,余子碌碌,才具不足,裁决军国大政都差强人意,哪里还能指望后代的平庸君主能够将枯燥繁难的审计勾考之事处置得井井有条?也只能寄望于祖制大宪,成法惯例了。
从目前的情势来看,设置审计院、审察使的时机已经趋于成熟,可以加些力气推动其事了。
呵呵一笑,取过水晶杯,雷瑾笑道:“审计勾考的那些事情就不多说了,各位还有什么建言,回去后还可以写折子呈上来。 现在,不如来饮酒,唔,雷氏大酒庄自酿的烧酒,还是不错的,各位要多给些意见,相信酒庄以后能酿出更好的美酒。 ”
帝国近世以来,奢靡之风遍流天下,‘朱门酒肉臭’与‘路有冻死骨’的两极写照正是帝疆之内的人生常态,文人士大夫所热衷的诗文酒会几乎无日无之,美酒美食几乎是朝野士庶的共同喜好。 无论贵贱贫富,鲜有不好饮酒之人。 雷瑾主持的酒会,不谈诗文词赋,也无风花雪月,尽是政务时事,自然也就全无受用美酒美食那种该有的悠闲意味,未免令人紧张疲惫了些。 对于雷瑾饮酒的提议,在座之人现在可谓是深有同感,于我心有戚戚焉,一时纷纷举杯——雷氏大酒庄的美酒,有银子也不一定买得到的啊,何况是专供平虏侯试饮的自酿‘西洋酒’呢?
此时大好的机会,不尽情畅饮,过后可没处买后悔药去!
什么官厅会计,什么审计勾考,都且放一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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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在12世纪、13世纪意大利地区的热那亚、威尼斯等城市,借贷经纪人的银行账簿记录采用了借贷复式记账法记账,是为“威尼斯簿记法”的雏形。 1494年意大利数学家卢卡?帕乔利(Luca pacioli)着作《算术、几何、比与比例概要》一书,比较系统地介绍了“威尼斯簿记法”,并结合数学原理在理论上加以概括,这是复式簿记最早的文字记载。 此处借来一用。
第六章 教主?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恼人的风雪,一夜之间再次席卷边墙内外,榆林塞辖地,到处都是一片雪花纷飞、银装素裹的景象。
榆林塞作为边陲重镇,下辖的神木、府谷、横山等县城,高家堡、关家寨等堡寨,以前其实就是边军屯兵驻守的兵营。 榆林塞南卫关中,北屏河套,左扼晋阳之险,右持灵夏之冲,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古之名将杨继业父子曾驻守于此,古之名臣范仲淹曾在此屯戍巡边,因为榆林塞一带自古便是边关要塞,国朝百余年来更是防御鞑靼南下劫掠的重要边塞城防,本来这一带除了戍守的边军屯丁,几无民户,人口稀少得很,也荒凉得紧。
缺少粮食,输运为艰的榆林塞,原本所有边城堡寨,都长期被军粮匮乏士卒饥寒的难题困扰着。 上自内阁部院、三边总督,下至戍边营兵,上上下下数百年来都为缺粮难题而头痛不已。
然而自西北开府,大兴工商矿冶,神木、府谷等处石炭矿场被收归西北幕府所有,由雷氏商业协会独占专营,随着奴隶矿工的大量涌入,四方商贾也随之纷至沓来,荒芜的边塞一点点繁荣兴盛起来。 随着榆林塞市廛兴盛,人烟辐凑,军民人等头痛的缺粮难题竟然在不知不觉之间迎刃而解;甚至都不用官府竭尽全力去恢复‘开中输粮’、‘商屯’、‘民屯’之类的旧法成例,逐利而来地粮食商人们已经将缺粮的问题解决了七七八八——榆林塞的辖地除了戍边士卒。 不算矿场的奴隶在内,各县各堡聚集的民户丁口加在一起,少少也有二十几万三十万。 既然这么多人要吃粮食,粮食商人和农庄主、牧场主们就不愁无利可图;番薯、玉蜀黍、土豆、粗杂粮,种什么都好,养什么都好,卖什么都好。 只要有粮食都能卖成银圆铜子,绝不愁无人问津;至于雷氏商业协会专营的石炭矿场。 雷氏商业协会本身就是西北的大粮商之一,还能有什么解决不了地大问题么?
等到平虏侯北逐鞑靼,置二十四城治理漠南漠北的广大草原,榆林塞所辖地一干边城堡寨几乎成了腹地,外少边患,内兴矿冶,工商兴盛。 市廛也越发热闹。 就是高家堡这样的新兴市镇,也是三教九流充塞于街市,什么药材商人、皮毛商人、粮食商人、茶叶商人、帐房先生、马贩子、牛贩子、酒贩子、人贩子、老鸨、掮客、强盗、窃贼、马贼、侠客、标客、打手、娼妓、优伶、说书先生、唱词人、杂耍人、流民、乞丐,各色人等,鱼龙混杂,人声嘈哜,就是这下雪天,虽然人流比平常时候少了些。 也还是川流不息——毕竟,高家堡附近就有几处较大的石炭矿场,滞留本地的四方商贩颇为不少,更不消说那些戍兵巡捕之类了。
眯着眼睛,打量着街上来往的路人,‘灰鹰’寒着一张脸。 自顾想着心事。
‘灰鹰’叶落是几天前回到高家堡的。
他不得不回来,在野外风餐露宿了十五六天,随身携带的干粮已经完全吃完了,箭矢也损坏消耗光了,最重要地是,西北新的一场风雪来了。 在苦寒的西北,尤其是风雪天,不想办法补给消耗的干粮食水和箭矢,不想办法置办御寒物事,继续在戈壁荒漠游荡下去。 那几乎就是找死——就算他‘灰鹰’叶落是武当本山的后起新锐。 气脉悠长;就算他经得起如此‘苦行磨砺’,但也经不起锄奸营那些鹰爪孙的疑心啊!事有反常即为妖。 该补给而不补给,这就是启人疑窦的大破绽,这等行径一旦落到锄奸营那帮孙子眼里,他就不是奸细也是贼了。
何况他自己隐姓埋名行事,本就是为着窥伺西北情势而来,心虚是很自然的,又岂敢惹人疑心?
虽然,他现在是一名在赏金会馆卖命地赏金客,在戈壁荒原游荡有着正当理由,但是不及时补给,这种惹人疑心的错误,最好还是不要犯的好!
看了看天上还在飞飞扬扬的雪片儿、雪花儿,那种‘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的寒意,就算是心性坚毅的武者,也有点儿发憷。
但是,灰鹰很快摈弃了所有不必要地杂念心绪。 任何犹豫、怀疑、畏难,都是失败的诱因。 武者之路,需要的是坚忍不拔,也只能是坚忍不拔。
平虏侯之前潜行于江南时,竟然依仗着虚言恫吓,声言要在其回程之时‘拜访’武当本山,愣是让武当派上下紧张了很久——帝国方面大员的怒火,就是人脉雄厚根基深广的武当派也不容易消受。
但平虏侯的大队人马返回西北时,过湖广而不入,却硬是摆了武当派一道。
不管怎么样,武当派与西北方面的恩怨纠葛,是越来越深了。
不提‘鹰蛇十三式’秘传三绝式的泄露外传问题,毕竟从平虏侯手中流传出去的所谓‘三绝式’,那已经由武当线人头领冲和子,以及其他武当长老确认是另外一种脉络走向和基础架构的上乘武技,与武当真传正宗‘鹰蛇十三式’秘传三绝式地内涵迥然不同,虽然都是在前十式地基础上衍化演变而出的‘三绝式’,最后地路向却是分道扬镳,大见歧异——按照武当第一高手卢清风真人的结论,那就是平虏侯手中流传出来的‘三绝式’,很有可能是雷门世家某位隐世元老或者客卿另辟蹊径的灵智结晶,并非武当本山的某人不顾门规戒律对外泄露了‘三绝式’的奥秘;
也不提平虏侯对武当派的轻蔑和无视,大伤武当上下地自尊。 面子问题实在是孰可忍孰不可忍的问题;
而平虏侯公然庇护弥勒教妖匪余孽,也是让武当上下愤愤不平的原因之一;
当然,最主要的,平虏侯的行事风格才是最让武当忌惮的——对站立在权位颠峰的人而言,任何恩怨纠葛,都是可以用‘利益’捆绑手段来化解地,只要双方能够‘探讨’出足够多的共同利益。 仇人也是可以握手言欢地,何况武当与平虏侯还根本算不上什么深仇大恨。
以武当一脉的实力。 并不怎么畏惧与平虏侯背后的雷门世家颉颃对抗,毕竟雷门世家是肯讲道理、肯守规矩的帝国大姓世家豪族,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只要在道理上站得住脚,实力深不可测的雷门世家其实并不可怕,何况雷门世家早已经将主要着力点转向了海外?武当真正忌惮的反而是平虏侯有时候表现出来的那种“不顾一切地疯狂蛮横”,以及蔑视世俗、不计毁誉、根本不在乎声名脸面的作派。 要知道这世道‘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既不要命又不要脸的’,这平虏侯既横且蛮,还‘不要命’加‘不要脸’,碰上这样地人,你让武当派的修真之士有什么办法?
忌惮归忌惮,对西北幕府。 尤其是对平虏侯的一举一动,武当派却不敢掉以轻心,不少武当本山的新锐弟子被秘密派往西北历练,就近窥伺西北动静,尤其是有关平虏侯的消息。
“灰鹰”叶落即是武当方面派出的新锐弟子。
以西北特有地‘赏金客’公开身分作为掩护,‘灰鹰’一直在关注着平虏侯的动静。
在榆林塞附近来回游荡。 并以高家堡、神木等地作为补给的落脚点,‘灰鹰’如此行事,当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灰鹰’在几个月的游荡中,也发现了一些秘密迹象——叶落在无意中得到一些线索,并经过他一个多月抽丝剥茧一般的奔波追查,发现有相当部分疑似弥勒教核心分子的行踪,虽然很是隐秘,却大多出没在榆林塞附近。
这些线索吸引‘灰鹰’潜踪匿迹,追踪而去,但对方似与军方交情深厚。 出入的都是兵卒把守的军营。 这却是‘灰鹰’ 多次追踪也无法接近的。
军营里有什么?弥勒教到底在军营里干什么呢?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地内幕?
‘榆林镇’和‘延绥镇’作为边关军镇,辖地内干旱少雨。 风沙较多,一般只有河流湖泊沿岸,水肥较为充裕,相对适于耕种,比如无定河、秃尾河、窟野河、清水河、皇甫川、孤山川等河谷地带,再就是大大小小一百多处湖泊了,上古之时“沃野千里,仓稼殷富,水草丰美,牛羊塞道”地景象,近世虽然遗存不多,倒也还能剩下一些儿,河川谷地还是比较肥沃的。
按说,这一带边塞,盐池有食盐,地底有石炭、石油、铁矿、瓷土等矿脉,田地山林有杂粮、稻谷、油料、果子、羊肉、绒毛、皮张、药材、鱼类等大宗出产,毛纺、地毯、皮衣、柳编等等也久负盛名,民间所谓地“三边地方有三宝,碱盐皮毛甜干草”之说,也并非虚言。 弥勒教如果是想在西北贩卖私盐弄些进项,定边的盐湖出盐颇丰,花马池、滥泥池、苟池等地,亦皆为盐池,都应该是他们着力打点疏通的关节;又或者私下贩卖点其他商货,药材、皮毛之类也算正常;再不就是想办法买下大片土地,经营农庄牧场也行。
但是,灰鹰几番侦伺追踪,却发现疑似弥勒教的那些人,根本就是不事生产,而且与西北幕府的驻防军队走得极近,这怎么看怎么觉着不对劲。
灰鹰当然知道,西北方面与西南的弥勒教有私下的协议,李大礼一系的西南弥勒教,一直都避免在陕西、四川等西北幕府的腹地大力传教,最近几年的重心都放在西域和云南、缅邦甸。 那么,在榆林塞为什么会有弥勒教中人频繁出没?而且他们与戍守边军还关系密切?
这里边到底有什么实情?
这正是‘灰鹰’心中未解的谜,然而风雪将给叶落地追踪盯梢带来很大困难。 虽然风雪在某种程度上也能掩护他的暗中行动。
要不要为此冒险,趁着风雪天气抵近观察?
这是一个问题!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灰鹰内里裹着羊皮袄狼皮裤,外套羊毛毡斗篷,藏在雪窝里窥视着外面的动静。
这里是神木县附近的一处大湖,人称神湖的‘红碱淖’,是风沙肆虐的榆林塞最大的奇迹之一。
这里夏秋时节。 湖上水光粼粼,渔舟唱晚。 岸边绿草如茵,牛羊健壮,原野丰饶,五谷丰登;冬深之季,却是大雪纷飞,湖面冰封,银装素裹。 北国风光。
而灰鹰所注意地便是湖岸边的一处营地,那湖边驻扎地军队极为精锐,应该是西北幕府某支野战军团的人马,只是他没有看到任何认军旗,也无法判断到底是哪一支西北劲旅。
隆隆的蹄声隐隐在地底传来,藏身雪窝的灰鹰立刻感觉到了,心中一喜,有大队人马来了。 或者可以看出一点端倪,离这大概还有二三十里远。
伏在雪窝里宛如死人,灰鹰静静的守侯。
蹄声近了,近了……
灰鹰甚至看到了龙旗大、认军旗——嗯,金刀牡丹旗,不。不对,血牡丹是绣在黑色盾面上的,这应该是,护卫亲军第一军团!
是平虏侯吗?
榆林塞能有什么事情,是重要到平虏侯需要亲自处置的?
倏然,一波极度阴寒地感觉,犹如潮水一般袭上心头。
然后,灰鹰看到了那个人。
没错,是平虏侯,是长老们详细形容过的那个人。 幽邃深沉冷酷凌厉的目光。 那种霸道无比重如山岳一般的压迫感……
等等,压迫感?
灰鹰反应过来的时候。 深沉的黑暗已然降临。
雪窝崩塌,眼前一黑,一只手已然鬼魅一般穿透雪层,重重的击中灰鹰的后脑,他彻底地昏死了过去。
骑在黄骠上轻驰而进的雷瑾,微微一笑,倏然将如同涟漪一般波荡到远处的念力感应收敛回来,再度的变得死寂沉潜,犹如深渊大地一般。
马蹄踏雪,雷瑾一行入营之时,中军早已置酒以待。
相当宽敞的军帐中,厚实的毡毯上,四列矮桌一字儿排开,已经摆布了酒食。
军中并没那么多讲究,不外乎就是大盘盛着地手扒羊肉、烤全羊、炒米、奶酪、奶嚼口、奶豆腐、烤饼、蒸饼之类;大盆装着胡萝卜白菜炖牛肉,玉米土豆浓汤;食盐、蒜泥、秋油(酱油)、陈醋、胡椒各样调味小碗任意取用。
毛毡地毯上盘膝就坐的只有二三十人,都很年青,有的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而已。
其中大约一半是汉人;另外一半则深目高鼻,迥然不类中土之人。
汉人,都是从雷瑾从弥勒教接收得到的那两批后备新人中,经过长期淘汰选拔出来的菁华人物。 雷瑾总共从北方弥勒教的山西秘窟中得到将近一千六百多人,都是弥勒教从小栽培调教的后备力量;后来的江南之行,又从南方弥勒教的秘密香堂中收编了两千多后备新人,这前后接收的三千多人都交给了玉灵姑、冯烛幽等一干投效于平虏侯府地前弥勒教地天师、大法师们统领管辖,严加操练。 这批人,由于是弥勒教四处搜寻,从小就开始栽培作育的年青新锐,文事武备各方面地成就都相当不俗,应该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一批人,最重要的是他们对‘大弥勒教’的认同相当高。 而在这几千弥勒教新血中脱颖而出的菁英人物,将在不久之后正式任命为‘香主’。
而那些深目高鼻发色各异的异域色目胡人,原本都是从人贩子手中买来的奴隶,女皇阿罗斯,萨非伊朗,奥斯曼帝国,莫卧儿帝国,以及其他西域国度的奴隶,都有不少。 雷瑾看重的,除了他们地相貌。 当然还有他们的心性和过人的体格天赋。 说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