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瑾敏锐的察觉到,北氏的这个建议,实际上对自己更加深入地掌握西北军政局面也有很大好处,当然其中同样也存在相当大的风险,需要他慎重决策——国朝数百年来,粮食一直担负着某种通货的角色,至少官员的俸禄廪给有一半以上,就是以粮食直接支付,粮食就是文武官僚的薪酬;而农民需要缴纳皇粮和田租,士兵调遣招募要发给行粮或月粮,所谓“本色(粮食)”、“折色(可以折算成粮食的银两、布匹等除粮食以外的赋税)”,所谓“一条编”,都是以粮食为衡量尺度,而不是其他。 在动荡的乱世年景,粮食无疑也是一种坚挺的通货(作为一般等价物,在交易中当作货币使用,比‘以货易货’要进步一点点),粮食一旦成为通货,就可以左右很多事情的走向,不将粮食抓在自己的手里掌握,又怎么能放心?
雷瑾心里思忖着,说道,“这个事,牵涉面,实在太大、太广,还需要与长史府会商才能最后决策定案。 丁爵爷那边还得再商量,最后也许会是某种形式的专营,只允许很少的几家经营这门生意。 嗯,这需要一些时间。 ”
“爷只要不反对,奴家就安心了。 ”
北氏知道雷瑾没有断然拒绝此事,那就代表着这事很有可能在最后得到允准。 雷瑾虽然没有表态,但是倾向已经相当明显,对北氏而言,这就足够了!
第五章 审计
“那不可能。 ”
帝国男爵丁应楠拍案而起,几乎是在吼叫,语气斩钉截铁,非常的强硬。
但是,其他在座的粮商巨头根本就无视于丁大爵爷的强硬,一个个怒目相视,不肯相让。
现在时令已经是深秋,自从‘百鑫大当铺’发出邀约以来,西北幕府治下的粮商巨头,包括与大宗粮食买卖相关的三大车马行在内,已经经历了三轮艰难的讨价还价,虽然会商各方达成了某些共识,但是分歧是如此巨大,即使以雷瑾的威权暗逼明压,也没有谁肯在利益面前轻易的退让一步。 弥合彼此矛盾的妥协,来得是如此的迟缓。
反对和抵制最力的,就是代表丁氏家族利益的丁应楠爵爷,第二则是雷氏各支的长老们,他们手里也握有不少土地——吃到嘴里的肉,即便是吐出一小块也是令人痛苦的一回事,就算是血浓于水的一姓亲族,也得一个铜子一个铜子的角力,缁铢不让,谁的面子都不卖,摆明就是‘亲兄弟,明算帐’的阵仗。
当然,僵持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各让一步的妥协虽然珊珊来迟,但终究还是来了。
激烈的讨价还价,最后能够为各方勉强接受的便是在各让一步,各方粮商巨头承诺为‘百鑫大当铺’插手大宗粮食交易之事大开方便之门的同时,彼此交叉互换各自手中所持有掌握的银股和地股,各个商团、商帮、矿场、农庄、牧场地收益。 做到彼此分甘同味,利益均沾,你中有我,我中有利,形成盘根错节的互利互惠纽带,或许这样紧密抱团的利益捆绑方式,能够让大家多一分信任。 少一分猜疑,多一分坦诚。 少一分对立,虽然这样的妥协也仅仅是因为雷瑾个人的威信和权力,再加上西北幕府以及‘元亨利贞’大银庄手里掌握着西北西南大量的土地,这些都给一众粮商巨头带来了‘强大的压力’。
尽管在大宗粮食交易地很多方面达成了妥协,各方粮商巨头没有解决的分歧也仍然很多。
营生治产必然免不了汇总核算,收支出入也都免不了记帐勾稽,一个商家选择什么样地会计记帐方式。 表面上看,似是无关紧要,实则并非如此,选择什么样的会计帐目簿记方式,非常重要,也是相关各方相持不下的分歧之一——
要知道会计帐目乃是营商获利的根本之一,帐目不清,财务不明。 乃是营商大忌。 以前,商人们并没有严格统一的会计帐目簿记方式,帐目簿记都是沿袭传统的习惯方式,那情形自然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同商业协会的帐目簿记总有这样或者那样地差别歧异,无论一个帐房先生是多么的熟练帐目簿记和数学算术。 要想真正弄清楚一个陌生商团的经营帐目,了解清楚该商团完整的经营状况,那都是需要花上相当长的时间和精力的。
象现在这样,彼此利益都将捆绑在一起的前提下,只有确立了格式上清楚统一的会计帐目簿记方式,才能方便各方彼此‘结算’‘对帐’;才能较为方便地从‘结算’‘对帐’中,了解掌握营商收支利润赢亏的真实状况;才能较为可靠的保证己方的利益不受其他银股东家或经理掌柜的侵害蚕食。
在商人们的认知里,人是最靠不住地,与其相信别人的诚信,不如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智慧。 那么格式统一方便对帐查帐的帐目簿记方式就是必须的前提之一。 何况会计帐目。 还包含着商人们各自的经营机密,若是采用不习惯的会计帐目簿记方式。 无疑需要为此付出更多更大的代价,而且面子上也不好看,这也是粮商巨头们不易接受的原因,难以妥协、难以退让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在座的粮商大贾,谁都知道会计记帐地簿记方式必须格式统一,但同时也都想让会计帐目地簿记方式完全遵循己方的习惯——很显然,目前不会有人愿意在这一点上轻易低头,各方都坚持采用己方早已习惯地会计帐目簿记方式,各持一词,不愿退让。
丁应楠一直坚持要以‘官厅会计’常用的‘四柱清册’为准绳,而其他粮商则坚持他们各自长久以来已然习惯的记帐方式,彼此争拗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甚至还有人搬出儒家经典《周礼》中的篇什来为自己的意见助阵,“司会掌邦之六典、八法、八则之贰,以逆邦国都鄙官府之治。 以九贡之法致邦国之财用,以九赋之法令田野之财用,以九功之法令民职之财用,以九式之法均节邦之财用。 掌国之官府、郊野、县都之百物财用。 凡在书契、版图者之贰,以逆群吏之治而听其会计。 以参互考日成,以月要考月成,以岁会考岁成,以周知四国之治,以诏王及冢宰废置。 ”
《周礼》当然是没有什么杀伤力和说服力的,商人们引经据典的争拗无果,最终还是回到讨价还价的道路上来,毕竟谁都不愿触犯平虏侯的逆鳞,突破平虏侯忍耐的底限。
会商气氛一以贯之的紧张,在经历了新一轮激烈争吵无果而终之后,丁应楠摆出的强硬姿态本来已经有所软化,但是在这一刻,因为西北雷氏支系一个族长‘暂时搁置这一歧见,由各方的帐房先生接着慢慢商榷’的提议,被这话严重刺激到了的丁爵爷,态度重新变得强硬起来,‘那不可能’几个字一出口,便令得气氛重新变得凝重——也是,如果不能尽快解决帐目簿记这个问题,此前已经达成的那些妥协岂不是成色大减?那大伙儿在这争吵交涉,费了许多的口舌。 岂不是瞎子点灯,全都白费(蜡)啦?
茶香袅袅,茶点精美,但是根本没有人注意那些。
在座者大都是纵横西北商界多年地巨商大贾,比起江南、两京、山西的商界巨擘或者还有不如,但在西北西南却也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一个个都是积年的人精。 这些成功的商人多半人情练达。 识进退知变通,眼见丁大爵爷如此强硬。 摆出不成功便成仁的架势,差不多就是要撕破脸皮,也非要论出一个结果来的样子,此时再与他丁大爵爷正面争拗,那不是自找不痛快吗?日后生意上也不太好相见地啊!因此上,在座的一个个粮商巨头,都在肚子里各自盘算。 现下自己到底还能够做出什么样地让步?还能在多大程度上让步?需要付出什么代价?能够得到什么利益?
在座者都在紧张而专注地盘算着利弊得失,会商现场亦因此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肃静无比。
其实,在座的商贾心里相当清楚,丁应楠提议的‘四柱清册’帐目簿记法,并不是不好——以‘四柱’为基础的“四柱结算”记帐法(“四柱”即是“旧管”或称‘原管’,类似现代会计的‘期初结存’;“新收”,类似现代的‘ 本期收入’;“开除”或称‘已支’。 类似现代的‘本期支出’;“实在”或称‘见在’,类似现代地‘期末结存’),是自唐、宋以来,历代‘官厅会计’帐目簿记的沿袭格式,一般应做到“旧管”加“新收”的帐目总额,等于“开除”加“实在”的帐目总额(或者“旧管”+“新收”-“开除”=实在)。 千百年以来朝野官私那些五花八门的其他收付记账方式。 其实都是以‘官厅会计’的‘四柱结算’法为基础演变而来,影响极为深远。 本朝开国以后,官厅会计则称之为‘四柱清册记帐’。 官府的钱粮核销或者移转交接手续,都是以“四柱结算”法编制“四柱清册” (会计报表),应该说是相当严谨细密,合理有效的会计记帐法。
但是问题也就在这里,山西豪商傅氏参考“官厅会计”地“四柱结算”,设计了“龙门账”,将全部账户划分为四大类,即“进”(各项收入)、“缴”(各项支出)、“存”(各项资产及‘人欠’)、“该”(各项负债及业主垫资)四大类。 每届年终结账之时。 一方面根据“进”与“缴”两类账目编制“进缴表”( 相当于现代会计中的“损益表”)。 计算差额,决定盈亏;另一方面根据“存”与“该”两类账目编制“存该表”( 相当于现代会计中的“资产负债表”)。 计算差额,决定盈亏。 两方面计算决定的盈亏数额应该相等(‘进’…‘缴’=‘存’…‘该’),这种双轨计算盈亏并核对账目的方法,人们称为“合龙门”,“龙门账”亦因此而得名。 这种参考官厅会计‘四柱结算’法设计的“龙门帐”,相当精密和完善,因此随着山西豪商行走天下,将生意做到帝国内外,其他商团、商帮也很自然地模仿山西商人,在日常记帐中采用了‘龙门帐’,其影响非常广泛。
另外还有一种帐目簿记法,称为“四脚账”(也称“天地合”,近似于现代会计地“复式记账”),是将日常发生的所有帐目事项都要在账簿上记录两笔,即“来账”和“去账”,以全面反映同一帐目事项的来龙去脉。 这种记帐法在民间商家的收付记帐中也已经运用得相当普遍。
此外,还有一种在时下商贾中比较常用的“三脚账”序时账簿,它的格式分为两部分,即“上来下去”或“来高去矮”,以竖式方式进行登记,对非现金收付事项的收付都要记载,对现金收付事项则只记与对方债权债务的关系,不记现金的收付。
而在西北幕府治下,因为印书馆、通译馆一直在大量通译印行‘西洋百工术数’方面的书籍,算术馆、博物馆、文官学院、武官学院、天马园大学园、春秋学宫、论语学园等官办‘学府’和学校也以传授西洋历算和数学为要务,加上平虏侯收罗在幕府当中地那些西洋传教士地大肆鼓动。 从西洋传入的“威尼斯簿记法”(见注1),也很快被许多此前习惯于使用‘四脚帐’地西北商贾所了解,并迅速结合二者的优长加以改进,已经在日常记帐中较为普遍的运用起来。
“龙门帐”、“四脚帐”、‘三脚帐’,再加上西洋舶来的‘威尼斯复式簿记法’,既然在帝国商界各自都拥有数量庞大的偏爱者,那么在这个‘罢黜百家。 独尊一术’地紧要时刻,谁又愿意舍弃已经熟悉无比的记帐法。 轻易选择‘四柱清册’记帐法呢?这是需要付出相当代价地啊!
何况,“龙门帐”、“天地合”、“三脚帐”,乃至‘威尼斯复式簿记法’,虽然与“四柱清册”有许多共通近似之处,甚至是有着继承上的前后渊源关系,但是那些记帐法都有各自的优点,适合各商家在生意经营上的实际情况。 并不是官厅会计‘四柱清册’记帐法可以完全替代的,因此——都实在很难在这个分歧上退让妥协。
西北各大粮商,一个个面沉如水,对立争吵解决不了面临的分歧,他们只能绞尽脑汁,希望可以找出一个两全齐美皆大欢喜的办法。
当西北粮商们在秦王府地偏殿内争吵不休,为着选择什么样的帐目簿记方式而头痛的时候,雷瑾正在秦王府城的‘书房’内。 主持一个小小的新酒试饮酒会,这一次是雷氏大酒庄酿造窖藏五年以上的葡萄烧酒,西洋传教士称为‘白兰地’酒的第一次开窖试饮。
秦王府中原本就有好几处酒窖,雷瑾因利乘便鸠占鹊巢之后,吩咐下人对秦王府城原有的酒窖重新开凿整修,储藏各类美酒。 以之宴饮宾客。
有心人都知道,平虏侯不时会举办一些只有三五个人参加地小范围茶会或者酒会,虽然次数不多,每次能够有幸获邀参与其事的人也极其有限,不外乎是西北幕府的重要幕僚、文学侍从之类,再就是一些贤达名流,总而言之,能够获邀参加所谓‘自己人’茶会或酒会的人,身分地位都不简单,泛泛之辈自然是不可能得到这份‘殊荣’。 而无法接近西北核心权力圈的人也不会得到参与酒会的邀请。
平虏侯本人亲自主持地茶会、酒会。 虽然并未刻意守密,但也从不对外透露其中之详情。 而是顺水推舟的保持着某种‘神秘’的面纱,让人们自己信马由缰去想象,去猜测。
这事在起初被人‘泄露’出去,被外间得知其事的时候,还曾经引来各方关注的目光,只是一来二去的次数多了,也就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所以,审理院都判官杨罗、堪舆署提领大使司马翰、监察院的八位‘大咨政’中的三位,来到秦王府城参加平虏侯主持的‘自己人’酒会,并没有人觉得奇怪,而且主君召见自己的幕僚也是很常见地事情,不是么?
事实是,书房中地气氛绝非悠然闲适,而是相当的沉穆肃然,只有接近核心权力圈地人才会明白,平虏侯的茶或者酒,哪里是那么好喝的?品了茶,喝了酒,那就得为侯爷排忧解难、献计献策,又或者实心实意的完成侯爷所交办的差事,总之肯定不会轻松就是了。
紫檀案几上摆着盛‘白兰地’葡萄酒的波斯银壶,剔红食盒里则是各色侯府秘制的糕饼点心,整个书房此时却没有内部酒会通常会有的那种闲暇气氛,毕竟新酒试饮只是一个理由和借口,绝不是雷瑾召集幕僚齐聚此地的目的。
虽然说,‘百鑫大当铺’插手西北的大宗粮食买卖,似乎是平虏侯自己的私事,只要其他粮商巨头没有异议,根本不需要幕僚们担心什么。
但是,粮食毕竟是兵民根本、军国要害;而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强大商业协会如果能够妥善运用,那将意味着先机、便利以及莫大的无冕权势;如果能够通过商业协会操纵商货的流通,与之相关的人们必将受其挟制、受其影响,这已经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情;而如果更进一步,商业协会操纵的还是粮食这种在乱世中近似于通货地货物。 其能够影响和挟制的将是军国大政,邦国存亡。
在这个意义上,任何与粮食相关的事情都不会是简单的私事,动辄牵涉到军国大势,不可不慎,不可不防——所以,‘自己人’酒会的在座者们。 对于粮商巨头们正在艰难进行当中的会商扯皮极为关注,几乎每一点进展。 每一点变化,都会有奴仆立刻禀报上来!
“杨先生,你怎么看?”雷瑾浅斟了一杯‘白兰地’,让酒液在水晶杯的内壁上一圈一圈地旋转,幽幽绵长的酒香扑鼻而来,那绝对是一种享受。
“侯爷,这个事不难解决。 ”杨罗显然心中早有定见。 明白雷瑾是在考虑如何解决粮商巨头们地分歧争拗,所以预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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