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少外朝文官的心目中,因为上本奏劾而受廷杖是一种士林荣誉,被廷杖而死的人是儒林烈士,被廷杖致残的人则是儒林大贤,殉道赴死、惟恐人后的文官向来就不缺少。
本来文官上本参奏,因言词孟浪,有失体统而遭廷杖责罚的事情,帝国皇朝历代以来都不少见,但是内廷后党的智囊谋士们这一次却觉着事有蹊跷,曾经密令皇室密探们着力打探其中缘由,虽然始终不得要领,后党地智囊谋士还是从种种细微迹象中,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情势有所洞察,知道京师中各方势力长久以来的龙争虎斗,很可能面临彻底摊牌的局面,因而谋士们才有了暂时离京巡视、暗中部署应变的提议,一来展皇后可以借离京巡视的机会观察京师附近驻军地人心向背;二来可以给某些暗中潜藏心怀叵测的人一个搅风搅雨的‘绝好机会’,后党才好‘引蛇出洞’,俾以‘后发制人’、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如果展皇后一直守在京里,那些心怀异志,意欲浑水摸鱼的人,难免有所顾忌,放不开胆子搞阴谋诡计。
透雕漆几上,摆着几个五彩细瓷碟子,盛着些桃花烧卖、果馅顶皮酥、上用果馅椒盐金饼、玫瑰鹅油饼之类的精美点心,但皇贵妃顾氏和周氏显然更中意‘衣梅’的滋味一些——这种用药料和蜂蜜炼制,再用薄荷桔叶包裹,细甜有如饴糖的‘衣梅’, 都是江南杭州府上贡的南货,味道细腻,回味绵长,在北地也是一般人吃不着的稀罕物儿,宫廷里地贵妇人都爱这一口吃着玩儿地零嘴。
正襟危坐的展氏,就没有顾氏、周氏那么轻松了,刚大早起地,京里留守密探们的密报就到了,话说昌平府与京师的距离委实算不得太远,昨晚上发生的事,今儿就保准能在展氏跟前禀报事由始末,如何定夺决断,亦在展氏一念间的抉择。
旱灾、蝗灾、涝灾,粮食歉收,兵连祸接之外,官府考成、京察唯以催科完赋为要,逼勒庶民可谓苛厉,诚所谓‘为渊驱鱼,为丛驱雀’,中原白衣、横天红旗剿而不灭,越剿越多的主要原因之一,就在于吏治苛政,积重难返,再遇水旱天灾,时疫屡起,饥荒日甚一日,人祸天灾两相压榨,穷汉饥民实在难求活路,逼上梁山啸聚掠食也就在所难免。 而这京师里头,乱象纷呈,各种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内廷后党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吏治整饬机会都不容易。
帝国皇后展氏这几个年头,在深宫大内中当权柄政,在其位而谋其政,幕后虽有不少智囊谋士出谋划策,众多奇人异士从旁襄助,仍要感叹一声:“为政不易,宽猛皆难!”
要维持庞大的军政衙门官署,官员显贵的俸禄廪给、营兵粮饷、战阵军械,诸般种种在在需要开销花费,钱粮最为要紧,徭役也不可或缺,这些不靠催科征派又将如何筹措?但在吏治昏乱的积弊得到有效治理之前,官府的催科征派又很容易成为变相的苛政,往往正赋之外,尚有税捐;税捐之外,尚有征派;私征不已,滥派不止,以致民不聊生,遍野哀鸿。 内廷后党在吏治和催科之间进退两难,展氏虽有奥援强助,亦不过勉强维持朝局而已,国用财赋暂时还只能仰给于江南漕运和京仓储粮,但是江南历年大灾不断,京粮漕运已是输运为难,勉强维持而已,一旦天下有变,京师依赖的江南漕运突然中断,也是大有可能的。 实际上仅控制着山西、北直隶、山东和河南部分府县的内廷后党,如何整顿朝局,如何另辟财源,都是他们为之忧心不已的事情,但迫在眉睫的还是京师畿辅那如同地火岩浆一般的权争情势,不彻底解决这个权力归属问题,其他什么吏治变法政治清明都是无从谈起的。
面对京师错综复杂的权争情势,展氏甚至有点羡慕西北的平虏侯雷瑾了,僻处边陲的平虏侯府,可以翻云覆雨,征讨不臣,我行我素,不用太多顾虑——西北边陲虽然诸族杂居,矛盾重重,但绝对不会象京师这样,有那么多的包袱,有那么多的牵扯,有那么多的权衡,更不会象展氏一党这样,成为帝国各方势力的众矢之的。
“司设监的吴亮一直没有动静?这太可疑了!”
对于密探们的奏报,展氏蹙起妩媚的弯眉默然思忖着,司设监的掌印吴亮等人,一直与后党一派龃龉不断,又与外朝文官遥相呼应,没事都要找点事,如今展皇后微服出京,他那起子人怎会这么老实?
第四章 风雨落幽燕(一)
刀。
杀猪刀在空中一划而过,映着冬日的阳光,闪出一钩弯月也似的青光虚影。
“噗!”
一声轻响过后,被麻绳绑得紧紧的大肥猪,兀自还在案板上尖嚎挣扎!
粗大的猪脖子已经出现了一道白生生的切口,但是——竟然没有喷血!
头一回见到这种情形,高踞坐骑上的雷瑾目睹之下,正自惊愕,这杀猪还有不带冒血的?——话说杀牛宰羊偷鸡摸狗之类的事情,雷瑾当年‘兽域修行’的时候可没少干,至于这些年前前后后杀过的大活人,怕不也有好几千?血腥那是见得多了,乍一见到这屠户佬杀猪,居然不带冒血的,雷瑾忽然间转不过弯来,脑子里尽在琢磨,怎么就不见血呢?不见血呢?
转念之间,猪脖子上的切口,倏然喷血,其势急如暴风疾雨,伴着女人们的低声惊呼,哗哗喷涌的猪血,被案板下方摆放的盛血大木盆接个正着,转瞬已成一汪血红,热气蒸腾,雾气缭绕。
雷瑾这会儿方才醒觉,不由哑然失笑,怎么就钻进牛角尖了呢?庖丁解牛,游刃有余,古已有之,其理并不难解,不过是心到手到,唯手熟尔。 只是——这路边偶见的乡村屠户,使刀的手法也太快、太巧了!
那路边杀猪的屠户,和着几个明显是帮忙打下手的乡党,径自在三岔路口地芦席棚子下忙着他们自己的杀猪事业。 对雷瑾这一干在路口歇脚旁观的‘过路客商’‘富家公子’,视若无睹,手里一边忙活,嘴上一边吼着不着四六的乡野俚曲,一人唱而众人和,煞是热闹:
“顺手拿起拉猪绳,这村买到那一村——”
“那一村——”
“东家要银五十七。 客人还价五十一——”
“哎嘿——五十一——嘿”
“过路君子做中人,成交五十六两银。 哎——”
“哈哈——”
“赶猪回家把火烧,蓝布围巾来缠腰。 烧柴几捆水滚开,圈里拉出肥猪来——”
“柳叶尖刀旁边放,血盆着盐屠凳上——”
“怎样——?”
“白刀进,红刀出,杀了一头大肥猪!”
“白刀进,红刀出。 杀了一头大肥猪——哎嘿嘿!”
“铁棍先捅后吹气,猪肚吹得鼓鼓的。 匠人杀猪有一巧,唯要水温兑得好——”
“兑得好——!”
“两把刨子不沾血,三刨四刨白如雪。 前头砍肉后头拖,好似流水下山坡。 买肉还要备菜酒,丢下铜钱肉提走——”
“丢下铜钱肉提走——哈嘿——”
……
那屠户买猪、议价、烧水、备盆的诸般活计,一旁看热闹的过路客人,虽未目睹那些情形。 但在众人一唱一和之间,令人宛如亲眼所见,而进刀、放血、吹气、浇水、刨毛等杀猪活计,更是直观地展示在众人眼前,毫不遮掩,却也有着浓烈地乡村野趣、世俗热闹。 尤其是那屠夫用铁制的梃杆,捅进猪蹄一角割开地小豁口,再以铁棍在皮下前后通了一个遍,接着几个人轮番上阵,鼓着腮帮子从豁口处往里头使劲吹气,颇有几分滑稽,而那猪肚就在轮番吹气中一点点的鼓涨起来——这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将猪毛刨陈干净。
杀死之后放血刨毛,整治干净的这一口大肥猪,很快就大头向下,被一干乡民吆喝着。 倒吊在了斜竖起的木架子上。
杀过牛羊、宰过活人的雷瑾。 虽然从没有杀过猪,也猜得到接下来屠户佬就要给大猪开膛破肚、大卸八块了。 其中难免一些淋漓腥臭之状,忙忙一抖马缰,缓辔走马,嗒嗒前行,移到上风处歇脚。
大年将近,帝国北方乡村,不管这日子怎生艰难,各种年货还是要极力备办齐整的。 家境稍微丰裕的人家,每年下都少不了杀过年猪、腌正月腊肉、灌香肠等等活计,一姓家族或是相邻几家趁着杀猪这个由头,大家伙合在一起吃一顿杀猪饭,那也是年节下地热闹光景;实在杀不起整口猪的人家,也免不了拣个黄道吉日,去到市集上、屠户家里,挑肥拣瘦砍上几斤七分肥三分瘦连皮带肉的猪肉带回家,熏了、腌了备下,以便过年办席、馈赠送礼使用。 这些腌腊年货,一般人家、乡野庶民,还没到腊月里就差不多备办齐整了,但也有贫寒人家更早打算,早在入冬之前,就捉鱼摸虾、套些禽鸟鼠兔野味什么的,搁在灶头上烟熏火燎着,到年节下时,也权当是一味年货了,甚至还有自己舍不得吃,腊月里把去集市上叫卖腊味,换几个米钱和针头线脑使的;或许只有最赤贫的人家,如佃户流民之类,一家子柴米油盐都措办困难,买肉办年货之类,那是根本无从谈起的了。 世道贫富不均,向来都是各家师各法,也不足为奇。
然而到了这年关岁尾,除了家徒四壁的穷汉饥民,多数人家都已备齐了腌腊之类年货,这个时候杀猪宰羊,多半不是为了做腌腊年货——这种北风呼呼地隆冬天气,宰杀切割后的鲜肉,不管是搁在屋顶上,或是挂在房屋外边,不多一时就会彻底上冻。 不要说搁上几天不会腐臭,就是放上一冬天,那肉都保准不会坏的,买去家里烹煮都是顶新鲜的冻肉。 无论买肉的卖肉的,都是用其鲜肉罢了。 庄户人家平素居家过日子,不遇喜丧、祭祀、饷宾、年节、农事大忙之日是不动荤腥地,这年节下。 买肉也就图个新鲜,卖肉地也能趁着新春元旦卖个好价钱,年节里头,但凡有点余钱的人家都不会太吝惜银子钱,正是屠户生意兴隆的辰光。
谁是操刀的屠户,谁是待宰的肥猪呢?思绪飘忽的雷瑾,倏然从眼前的乡野。 转移到了京师地紧张情势上,京畿密云不雨。 雷霆蓄势,谁才是最后的赢家呢?谁都以为自己是那操刀地屠户,但笑到最后地人又将是谁?
要不要趟京师这潭浑水呢?
即使人已经到了保定府,雷瑾其实仍然对自己北上京畿的决定有所犹豫。
京师这潭水太深了!
理智告诉雷瑾,京师地事情,他最好不要去搀和,卷入京师的权争漩涡。 凶险难以测度,但是他又有一种无法自抑的疯狂情绪,想要从那潭浑水里摸上几条大鱼——话说,趁火打劫是人世间最一本万利的赌命横财之一;而在帝国京畿各方势力地夹缝间,合纵连横翻云覆雨,则是天下最冒险最刺激的事情之一;这样的横财,他怎么可以不顾而去?这样的热闹,他怎么能袖手旁观?
事实上。 京师政争权斗的结果,将对西北幕府的未来产生绝大的影响,雷瑾虽然不愿意过深的卷入京师权力争斗地漩涡,但是后党的兴衰关乎西北之荣辱,他不可不来,不能不来!
自己的命运只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看着别人的脸色。 在别人的棋盘里行止进退?那绝不是雷瑾想要地东西!
或许让雷瑾挠头的,其实只是京师这潭浊水之下的最终流向。
他要让京畿的风雨,按照他的意愿落下——要做到这一点,他就不能做旁观者,插手京师局势那是必然的道理,但这种选择,在京师局势风雨飘摇之际,‘很不理智’也是显然而然的。
雷瑾以封疆大吏之尊,无朝廷诏书,刻意隐匿身分。 潜来京畿。 这绝对当得上“居心叵测”这个词了,其间凶险是显而易见的。 虽然心中还是犹豫不决,但他还是选择了北上。
在这保定府的乡间,在这距离京城三百里不到的地界,在没有多少暖意地阳光下,雷瑾百无聊赖地望着屠户在阳光下挥舞屠刀忙活着切肉砍骨,心里带着点首鼠两端地犹豫,默然等待着——
他们这一拨人马在这个处在三岔路口的乡村旁边歇脚停留,闲看屠户杀猪,并非无意,而是有意在此等待‘雪隼堂’主管,坐镇京师地秘谍头子赵小七到来,两方会合之后,一起前往赵小七秘密经营布置多年的落脚点。
这一处‘雪隼堂’秘窟,是第一次启用,也是最后一次启用,系赵小七一个人亲手布置和经营,绝不假手于‘雪隼堂’中的其他任何人。 这个秘密落脚点就是在秘谍总部都未有入档,仅在雷瑾处有秘密备案,如果没有赵小七本人的亲自向导,雷瑾也休想找到地头——所以必须赵小七从京城赶来才行,而这个不在官马大路上的乡野村落,虽然不是邮驿递铺所在,却是事前以飞鸽传讯所约定的会合地点之一。
这一次,雷瑾仍然是隐秘了身份悄然北上京畿——在江南许多人的眼中,那个胆大妄为的西北土皇帝已然启程西返,大队人马水陆兼行,急急离开了杭州。 传言中,似乎是西北地界出了‘乱子’,平虏侯都等不及在杭州威远公府过了年再返回西北,而是在年前就匆匆忙忙的往回赶,想来西北的乱子很是‘棘手’了——因此,雷瑾带着一部分扈从护卫变装易容,在半道上秘密脱身,潜行北上,这个消息暂时还不为人所知。
抬头看了看天色,日正中天,时辰近午,雷瑾皱了皱眉头,眼神在霎时间,倏然变得森寒无比,但即刻敛去慑人锋芒,恢复为平凡模样,仍是一个处在‘标行’的护卫下,安富尊荣与人无害的富家子弟模样——标客们,其实都是扈从雷瑾的近卫。 改扮成标客只是便于掩人耳目罢了。
事情其实有点反常了。 按照常理,赵小七从京城动身,应该比雷瑾早到才对,现在约定的时间也过了。 这个秘谍头子仍然没有露面,雷瑾便隐隐猜赵小七可能是临时出了什么变故,否则不至于耽搁到现在。
是什么原因耽搁了呢?不得而知。
道路前方,蹄声得得,渐行渐近,继而远远地一声哨响——那不是从京城赶来的秘谍头子,而是前往下一个约定会合地点打前站的近卫正在回转的路上。
看来是要赶往下一个会合地点了。
当一行人等都这样想着的时候。 附近一个村庄一直少人出入的寨门,恰在这个时候打开。 几个本乡‘父老’( 对老年人的尊称)模样,衣饰光鲜地人,骑驴乘骡,小驰出庄,向着路口而来。
众人本不以为意,有人出村入庄很寻常。
谁知那几个‘父老’,竟是径直催赶坐骑。 朝着路口驰来,看那样子,倒象是冲着他们这些过路客商而来,众人心底都疑惑起来:这些地方乡绅,意欲何为?
当下里,自有‘标行’中人上前与那几个“父老”交涉。
少时,前去交涉的‘标客’,转回来禀报。 却道是本乡地里正、甲首等‘父老’——就是那几个骑驴乘骡而来之人——特意邀请东家,还有标行中人,一起去本地乡绅张大员外的田庄上小酌几杯,品鉴一番高粱烧陈酿的醇厚甘烈;因为此地的里正,也就是人称张大员外的那一位乡绅,二十年前酿造窖藏的高粱烧。 恰好定在今年今日开坛试饮。
这个理由,倒是出乎雷瑾等人的意料了,纳闷之余,不由面面相觑,这是咋个说呢?无缘无故,这些在寒冬腊月里,惯常都窝在庄子里不出门地土老财,为啥如此这般地‘诚邀’过路的陌生客商去品酒?
雷瑾左右看了看,再感应到附近庄子里隐隐约约的紧张、噪动和不安的气氛,倏然间省悟:他们这一干人。 在外人眼中其实已经当得上‘人多势众’四个字了。 包括雷瑾在内,加上一干随行女眷、仆从。 在外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