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专门送进去。 除了肩挑车运之外,冰封之前还可用舟船装载,隆冬上冻之后则可用冰床,一般都从‘积水潭’的偏僻处进西苑三海,从水面或冰面载运货物比较省力轻松,只是需要上下装卸、来回倒腾,稍微麻烦一些,但宫禁之中也只得这样了,大内不是谁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地儿,叠床架屋地规矩又多又严,是不得随便放肆的。
高福临想摸进西苑行事勾当,就得事先弄到可以在西苑丹房中通行的穿宫牙牌,还得弄到可以深入丹房的特造关防和随驾军官勇士的冠服袍带。 穿宫牙牌可以让他最大限度的抵近丹房,而特造关防和冠服袍带则能让高福临混入丹房地中枢腹地,余下的事情,高福临能不能顺利见到皇帝,就纯看他的武技身手和运气如何了——穿宫牙牌、特造关防和冠服袍带,高福临已经通过他自己的一些人脉关系,付出不小的代价之后,事先弄到了几样真家伙,诚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等内线安排好进入西苑的诸般关节事项,他就可以混入西苑行事了。
拉冰床的健骡,为了防备骡子在冰面上滑倒,蹄上都钉上了带剌钉的铁掌,冰床底下也钉有一些个铁制小泡钉,与帝国北方的马拉大车差不多是一样地行头。 这样地冰床被骡子拉着在冰面上滑行。 若是放缰疾走,快得简直象在飞一样,铁掌铁钉与坚冰磕碰,还会发出极有意思地声音。
宦官们装卸完吃用货物,也不管高福临是何许人——他们这些底层的低阶宦官,已经习惯了明哲保身,不该问地不问。 不该说的不说——径直驱赶着骡子进发,迟了时辰时。 可没有他们这些人的好果子吃。
在嗒嗒蹄声中,高福临无惊无险地混杂在杂役队伍中,借着茫茫暮色的掩饰,深入西苑。
松柏树梢上地积雪簌簌,从北风掠过的颤动枝头零零碎碎的掉落,化作雪霰、雪粉、雪末、雪雾,冰冷地漫过蒙蒙夜幕。 消渗在阴沉的黑天雪地当中。
高福临已然苍老的心,也在簌簌颤抖,血在烧,却没有一丝的犹疑,没有片刻踯躅。
将近宫门,隐忍阴沉如高福临这样的积年宦官,也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丝胆怯,鼻息在紧张中不由自主地粗了些许——
几乎尚在垂髫之年。 高福临便生活在这个宫廷禁苑当中,在这里长大,在这里成年,在这里年华老去。 西苑这片宫禁,高福临并不陌生,里面地一草一木。 都深深地刻印在了他的心头,其间经历了几代皇帝,多少宫廷风云变幻,他高福临才坐到今时今日的位置上。 皇宫大内就是一座牢狱,但也是如高福临这样的幸运者,得以青云直上的登龙之阶。
说不请其中的原由,饶是以高福临的隐忍阴沉,久历宫禁权争这么多年,尽管事先他们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以疏通各处关节,并精心做了缜密细致的安排。 且内线再三向高福临等人保证‘万无一失’。 但到了斯时斯地,仍不免忐忑和紧张。
幸好。 ‘灯下黑’地规律,似乎在很多地方都起作用,即便是西苑丹房这样的宫苑禁地也不例外,守护丹房的大内侍卫,也许是根本就没有想到会有人处心积虑地密谋伪造身分擅入宫禁,他们只是例行公事的查验了每个人的‘穿宫牙牌’,就很快放行了,并没有对杂役宦官中多了一个陌生面孔感觉有异——宫禁中的宦官,毕竟是太多了,多一个两个生面孔地宦官,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穿宫牙牌不假,谁愿意大冷天的多事呢?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多灌二两黄汤下肚暖身。
高福临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摸进了‘丹房’禁地,很快瞅了个其他宦官不注意的空当,趁势跃身飞起,竟如一只敏捷无比的青鹘,纵掠而起,一只手轻盈地在檐椽瓦口上一搭,已跃登屋顶,与夜色融为一体,顺着屋脊蛇行鹤伏,忽停忽行,倏然已到一堵近四丈高的红墙之顶,墙下植有槐柏大木数十株之多,高福临扑下高墙,如鸟移枝,穿树行杪,树尽而登屋,屋尽已登楼,飞奔如魅,犹如插翅,疾掠无声,完全不露行迹,瞥然已不知所在。
“尚可将就了。 ”
飞掠腾空,过屋越房之际,高福临亦不无得意于自家身手的矫健,这淡淡一句,虽微不可闻,却也是真实的心声写照——高福临在畸门‘阴符握奇’心法的修为上,平生亦是颇为得意和自傲,虽然这么多年未曾再显身手,筋骨却未见任何衰朽之态,在他而言,虽然年华老去,深不可测的一身武技却仍足以让他睥睨横行,任是谁都不敢小瞧他一个人地份量。 宫中畸门中人之所以极力排挤于他,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何尝不是忌惮他高福临地武技修为呢?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俗话所谓‘出头椽子先烂’,这道理正应验在高福临身上,年轻时的轻狂,种下诸般恶果,直到‘跌倒’之后才学会强抑本性隐忍自保,也才养成了他地阴沉之性。 但还有一句话也应在了他的身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隐忍多时的高福临终究还是有忍下去的时候,时光催人老,他的年岁已经老大,若不能在长久沉默后爆发,就只能在沉默中慢慢消亡了,这便是他的无奈。
高福临飞奔迅捷,有如离弦之箭一般,但又悄无声息,不带出任何可疑的声息。 在宫殿屋宇之间奔走腾越,不消眨眼工夫,健捷如猱,沿着楼角而登,顷刻至颠,贴着脊檩,疾趋而行。 逾十数重垣,始达一处庭院。 灯辉室中,而门紧扃,高福临脚下借力飞起,空中微微一顿,踊身跃下,直立挺然,稳稳地落在了庭院之中。
庭院中有一造型古拙地葡萄架子。 这个寒冬时节自然没有藤蔓缠绕果实挂枝的天然生趣,只有虬突盘屈的粗壮老藤兀自编织着萧疏幽冷的况味,另有一番韵味。
在架子下设了石案石墩,石案上还摆着朴拙无华的一把紫砂茶壶和茶盏等物,此时此地,很是可怪。
高福临神态自若,径直落座,拿起案上茶壶茶盏自斟自饮。
猛抬头看时。 一个红袍玉带的老太监便悄无声息地赫然站在了高福临面前,气派与一身青袍青袄,显得寒酸卑微的高福临迥然不同。
门户紧阖,灯光透窗而出,忒是昏暗,伫立庭院中地两人。 映在地上拉得长长的影子影影绰绰,摇曳飘忽,仿如幽魂。
两个人都没有理会房中有没有不相干地人在——事实上,这处庭院,房中点着灯火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空旷庭院才是彼此见面的真正地点。 在这‘西苑丹房’所在,闭门密谈反易引人疑窦,‘大庭广众’之下却可从容掩饰真正意图。
一开口,老太监的声音却清亮柔软得宛若少女:“老高,你也忒小心了。 ”
高福临瞥了一眼灯光照不到的角落。 那阴影里还隐藏着一个黑色身影。 “你不也带着人么?”
老太监尖声低笑,道:“老高。 这次便劳你来做这事,丹房里边,已经安排妥当。 不出意外的话,面觐皇爷的机会很大,其他地,就看你的了。 ”
彼此都很清楚,现在的皇帝身边,里外里都是内廷当时得令那一派的心腹亲信,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这一派,是内廷中被孤立被排挤的一派,想要面觐天颜,不知费尽他们多少心力和代价才能得到一个绝好的机会,然而到最后那一步,还得借助于高福临那一身足以自傲和得意的武技修为,才能突破重重警戒,面觐皇帝,其中的危险之大,自不待言。 之所以让高福临来做这个事,也是看中高福临这个神官监掌印太监,一向为人‘隐忍低调’‘孤僻离群’,即使事情败露,也不至于拖累派系中太多地人——他们这一派系,还能掌握权力的人不多,能够孤注一掷的赌注更不多,损失其中任何一个人,几乎都难以承受,也就只有高福临是他们当中勉强最适合的人选了:武技修为出类拔萃,为人行事又孤僻、离群、低调、隐忍,以某些明面上的理由作掩护在暗中做一些事,既不容易暴露真实意图,而且旁人也容易忽略其中一些异常征候,不致启人疑窦,引来相关人等的警觉。
高福临却没有丝毫犹豫辞让,竟是一口答应了下来:“君危主难,咱家定当不辱使命。 ”
老太监也不废话,一一交代了几件具体事项,叮嘱高福临一定要拿到皇帝地密诏,这是他们密谋中重要的一环,至于将皇帝从‘西苑丹房’中‘救’出,那是下一步的事儿——现在还不能马上将皇帝从‘丹房’中‘救’出,那会打草惊蛇;‘救’出皇帝,只能在他们即将举事之前动手方可——所以需要得到皇帝的密诏、口谕,却暂时不作‘救驾’之图,诚是所图者大也,不准备妥当、谋划周全,他们这一群当事者怎肯冒此大险?
正说话间,一道黑影自墙外飘然落下,点尘不惊,夜色笼罩之下,森然可怖的气势如寒泉沁骨,横弥六合!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皇帝亲自选拔的御前随驾军官勇士,在展皇后垂帘听政以来,如今已是面目全非,原来‘随驾军官勇士’中的老人儿几乎被抽调差遣,换了一个遍,即便是原来忠于后党派系的亲信军官勇士,也被展皇后差派委任去掌握控制上直亲军二十二卫、神机营、神枢营诸京营骁勇和边军番上宿卫的精锐营兵。 现在展皇后身边扈从警跸地便是因平虏侯雷瑾而来地所谓‘钦赐五百女卫’(人数早已不止五百之数),其下才是大换血之后地‘御前随驾军官勇士’。 再下才是帝国‘制度’中的一应大内侍卫,比如某些大内供奉、鹰扬左卫、鹰扬右卫、锦衣府,以及设在西山武学地教师爷和供奉等。 ‘御前随驾军官勇士’现在是后党私人,但他们所擅长的武技心法并没有变化,仍然是帝国宫廷西山武学一脉相承的诸多秘传法门之一,比如这个黑影形诸于外地‘血海长驱’心法,以高福临之能。 一眼就能看破其中端睨——虽未臻于逆返先天之境,黑影的实力。 在高手林立地‘御前随驾军官勇士’中也不多见,足够强横了。
此时此地,一个擅长‘御前随驾军官勇士’不传武技的黑影,忽然现身于他们的秘会地点,就是高福临亦不禁惊讶一声:“咦?”
老太监挥了挥手,开口解释道:“这位是我们自己人,丹房随驾军官勇士的现任上直领班之一。 今儿晚轮值宿卫,老高你随他去,有他从旁掩护,你此去可得许多便宜,省去若干麻烦。 有道是‘君失其密,则亡其国。 臣失其密,则亡其身。 ’,以前一直不告诉你这个。 勿要责怪啊。 ”
高福临默不作声,老太监便一挥手问那黑影道:“里面如何了?”
那人拱手说道:“一切就绪。 ”
然后便以刻板而毫无特色的声音,一宗一宗地说了各种准备情形和应变事项。
高福临默然听着,记在心里,对着老太监拱了拱手,“这就走了。 ”
老太监欲言又止。 看着高福临的身影鬼魅一般消失在庭院中。
也许是因为内应和准备充分的关系,高福临进入‘西苑丹房’中枢地带地过程,几乎没有什么障碍。
西苑丹房占地广大,真正的中枢地带前后经过数代帝王的整修,花园、门廊、亭台、小桥、水榭、楼阁、假山、香径、树荫,屋里有房,房内有室,室中有厅,厅里有轩,勾连繁复、曲折幽深。 比迷宫还迷宫。
若不是高福临对西苑丹房并不陌生。 又有内应提示和掩护,想要深入‘丹房’中枢之地。 那是不可想象的。 加上展皇后近期正好微服出城,巡视京营骁勇和边军精锐的营兵,带走了大量亲信心腹,因为这,才给了高福临等人以可乘之机。
‘丹房’中枢腹地,戒备森严一如既往,但因为守卫力量的精锐人手大量离开,外围留守的人手急剧下降,警戒上的漏洞水涨船高,这就给了高福临绝佳地机会,得以草木不惊地潜入中枢,只有紧邻‘丹房’腹地深处的警戒力量,仍然保持着往日的水准,但没有了外围警戒力量的翼护屏蔽,仅凭中枢腹地人手紧张的那点留守人员,已经不足以阻碍高福临的入侵。
子时之后,费了不少时间小心避开巡逻警卫地高福临,如同一只巨型守宫一般,头下足上,小心的从房间顶上被撬开的承尘隔板中滑了出来,手足并用地贴着墙壁,轻盈而灵活地落在了地上,举手之间,暗劲涌发,将一撮迷魂粉末倏仍然无声地卷入帐幔中,一连串的动作,犹如行云流水一般流畅,却如鬼魅夜行一般悄无声息。
听着帐幔中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变得更加缓慢绵长,高福临在黑暗中微笑,然后慢慢推开门户紧阖的禅房静室,走了进去。
他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见了趺坐有榻上的皇帝,看见了那双熟悉而又觉得陌生的眼睛。
皇爷!
高福临长出了一口气,就在幽暗的灯光下跪拜参见。
“奴婢死罪,皇爷受惊了!”
带着一抹狂喜之色地眸子,两行泪已是扑簌而下,老泪纵横,无声轻弹。
皇帝有点惊愕地看着黑暗中地人影,似有所觉,但转瞬垂下眼睛,脸色有一丝隐约的苍白,眼神幻变之间,迅速变得呆滞无神。
“……”
听着皇帝喉咙里发出毫无意义地嗬嗬声音,却毫无示下。 高福临有点着急,束音成线说道:“皇爷,情势紧急,不容耽搁。 奴婢神官监掌印太监高福临,还请皇爷即刻颁下密诏,俾使奴婢等有所凭依指望!”
皇帝踞坐不语,缓缓地歪倒在床榻之上。 毫不理会。
寂静地夜里,高福临心中格登一跳。 这是怎么了?
若有所疑,若有所觉,高福临心念百转:难道?还真是被人以药迷惑了心智?或是中了什么邪术厌胜?
事急从权!
高福临一咬牙,再不顾什么上下尊卑、纲常礼教,倏然一闪,已到了床榻边上……
时入隆冬,天气愈寒。
端坐在南窗大炕上的展皇后。 身上罩了件石青银鼠褂子,粉光脂艳,雍容华贵。
铺着新猩红毡的炕上,设了大红彩绣靠背引枕,搭着黑狐皮的袱子,晨光从窗棂中照射进来,将坐在大白狐皮坐褥上的展皇后,映出一圈朦胧光晕。 衬得越加的艳若鲜花,曼妙风流。
当地放着鎏金珐琅大火盆,火炭红红,乱散幽香,展皇后的两边又铺了皮褥,坐了皇贵妃顾氏和周氏。
是日军次昌平。 驻跸于当地皇庄。
展皇后这趟离京,说是微服出巡,实际上她并没有真正露面,遥领军事、冷眼查察而已,这就是她身为女人地难处了,即使当政柄权,也很难抛头露面,只能依赖亲信太监和其他心腹在幕后遥控大局,何况展氏一党以诡谲的旁门手段‘窃国’当权,更是不能公诸天下地隐秘。 在京师情势日趋紧张之际。 展氏冒险离京。 微服巡视,目的就是为了确认京师附近驻军的忠诚。 牢牢掌握住军队——展氏一党要想在未来的京师危局中胜券在握,屹立不倒,掌握住刀把子才是最最要紧的事项。
就在上个月,好几个上本参劾的翰林,因为‘出言不逊’被朝廷降旨廷杖,两个翰林各受廷杖六十,削籍为民,永不叙用。 另外两个翰林官员则因‘言辞孟浪’, 廷杖八十,充军边省,终身不赦。 廷杖本是太祖开国时所设,几百年沿袭下来,如今已成祖制,官员受刑不过者往往立毙杖下,幸存者也臀肉无存,留下永久残疾。 然而,那些外朝文官,不管是东林党、复社,还是齐党、楚党的官员,都摆出一付“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地架势,言辞激烈的参劾奏章,依然象雪片一般飞进宫去——在不少外朝文官的心目中,因为上本奏劾而受廷杖是一种士林荣誉,被廷杖而死的人是儒林烈士,被廷杖致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