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兴国钱庄始终是这里地大主顾,这是不能怠慢的,而且打赏又大方,最得厮仆们的人心了。
烤面包、酥油小锅魁、奶豆腐、红茶、加糖咖啡、牛乳,这是杂烩式的搭配,烤面包是遥远的欧罗巴那边的人们所喜欢的,而酥油小锅魁则是中土人比较喜爱,奶豆腐似乎鞑靼人爱它胜过爱自己,咖啡则是西域亚剌伯和波斯地方的风味,红茶加牛乳加咖啡也是西域吃法,但没有人说这里或那里不对,毕竟他们都是商人,毕竟这里不是欧罗巴,也不是帝国两京,更不是塞外鞑靼,这里只是西北,连最抱残守缺的那部分儒生,现在都懒得在这上面攻击西北幕府和平虏侯了,反正也没有人肯听他们的。
“这些清流啊,怎么就是这么不识时务呢?老是拿牛角触人!”
费青衣地老朋友,玉器商人马达不请自来,自己动手,先咬掉了半个小锅魁,自己给自己丰衣足食了。
“说时务地话。 还能叫清流吗?”费青衣呵呵低笑。
他知道‘清流’地谐音是为“青牛”,西北向有牛头、牛角、牛肚、牛鞭、牛尾之说,分别对应清流一党地某某人。 ‘牛头’当然是指清流之精神支柱;牛角则是指清流在最为好斗,好辩难论战之人;其他则牛尾、牛鞭、牛肚、牛皮、牛毛,各有所指,纷乱杂多而无以计数。
更有某某为牛腿,或讽刺某某为牛毛上之跳蚤。 大抵指那些一意效犬马奔走之劳者。
遇重要之事,牛角便要生些事端出来。 便是有人要倒霉了,这清流自然是各地都有。 这西北地面的清流,多半只能在监察院行走,就是这样,也让不少人嫉恨、仇视。
议论国事,搏击权要,互相声援。 自成格局,清流的能耐也是不小,但商人们喜欢清流一党的人不多,矛盾在默默酝酿,只要一有引燃的火花,冲突即会爆发。
不过这时候,商人们只把清流文人与其他文人的论战争鸣当作赌博地方式,操纵赌盘。 鼓动着众多犹豫不决的赌客进行投注,但这也在无形中把文士们论战地一些东西传播开来,对于某些好赌的赌客来说,一点都不懂的话,这下注也太草率了。
在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雷瑾默然的注视着西北幕府治下之民。 审视着庄家与赌客的亢奋,暗自沉思。
赌博向来招人诟病,尤其清流和理学儒生对他的攻讦尤烈,不过对羽翼渐丰声望正隆地平虏侯雷瑾而言,这些攻讦都是可以绝对无视的。
沉迷于赌博而不可自拔,雷瑾从来不认为这样的人有什么可怜,如果说这些人还有唯一的作用的话,那就是他们可以为西北幕府的公库增添一些税课,仅此而已。
“没有人能够帮助他们,除了他们自己以外!”雷瑾在心里斩钉截铁的说:“平虏侯从来不是救世主。 也不是慈悲为怀的佛菩萨。 ”
现在已经是息兵罢战地第二年。 上一年的塞外秋猎,西北公库的粮货物资动用得不多。 几乎就是给西北所有的大小商社、工坊牧场画了一饼,凭着虚幻的允诺,空手套来了商家们大笔大笔的资金粮货,投入到漠南漠北地大片草原,现在到了春天,仍然不是收获的时节。
事实上,塞外秋猎的一切,直接得利最多的都是那些大家族、大商社、大商团,对于下层平民而言,利益虽然均沾,但目前并不算如何丰厚,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因而更寄望于意外之财来改变自身境况也很正常,然而有这样的运气只能是少数人罢了,大多数人的钱财,会经过不同途径重新回流到少数人的手里。
这世代是如此的苦痛哀伤,是如此的空虚寂寞,不让他们从赌博中寻找一些些麻醉和慰藉,又怎么能让他们当中地大多数凝聚起强大地欲望和努力的冲动?
欲望,对利益地欲望,对更好更新美好生活的强烈向往,并不总是坏的。
至少,雷瑾现在就需要他们追求利益的欲望进一步膨胀,没有欲望,他对外扩张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水之木。
而人群的分化,富的更富,贫的更贫,这就会刺激起人们的欲望,这种改变现状的欲望,运用得当是翻天覆地的巨大力量。
人之患,不患寡而患不均,适当的分化,拉开彼此差距,让他们眼红富裕,令他们嫉妒权势,又给他们以奋斗努力的样板、希望和出路,这就将凝聚成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浩荡大势,没有人可以阻挡,没人!任何阻挡这种大势的努力,都将是螳臂当车,当然前提是一切都必在控制下,所有问题的关键则是能否保持一定程度的调谐平衡。
本来,雷瑾这时候应该在平虏侯府召开‘音律总汇’,邀请那些在音律乐曲戏剧歌舞上有成就、有天赋的人,去侯府演奏、演唱、搬演,在春月当中,春耕开始之前,音律、乐曲、戏剧、歌舞的潜移默化,在调济身心、舒缓精神的同时,也是有益于教化的特殊‘武器’,是春风化雨地王道。
雷瑾甚至不用任何人提醒。 运用这些或明显或隐晦的权术造势,近乎于本能。 因为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平虏侯都这样做了,下面的人还有不跟随的吗?
然而,雷瑾却非常罕见的出现在了夜未央,虽然他来得如此隐秘。 但还是来了。
他不是为了微服私访。 了解民情有很多方式,而微服私访是他最不以为然的一种。 雷瑾从来都对微服私访不感兴趣,微服是不得已,这样子已经是很累人的,何必再劳心劳力私访?出来散心,就不要太掂记公事。
他只是最近几天翻阅〈败北纪〉有点闷,出来随便走走,透透气散散心罢了。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这个早春时节,倒是比往昔多了些闲散,着实令闲不住地雷瑾发闷。
《败北纪》不是一部好读的书,对古今以来中土域外地各种大败、惨败、失败、溃败等等败战的前因后果、致败因由、错谬疏失。 进行深入骨髓的一一剖析,为什么败了?如何就败了?因为什么而败?是什么导致了昏招臭棋?是什么使失败无法避免?是什么使胜利从手头溜走?是什么人导致了失败?是什么决定了失败是迟早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汇集成卷,这些虽然深刻,却未免令为将者上位者心里警醒的同时,倍感发苦。 没有坚韧的心力。 冷静地头脑,冷酷的精神,细阅此书简直就是对自己的冷血折磨。
为了散散心,在此之前,雷瑾还先后去过医学馆和算学馆,都是轻轻的来,悄悄的去,不惊动任何人,这些地方都是雷瑾此前不曾光临过,这次顺便一起看看。
医学馆、算学馆其实也是百家争鸣的景况。
自从帝国士人与‘西儒’(传教士)交往以来。 有大量从遥远的欧罗巴传来的知识学问在一部分中土儒士中被接受。 天文、历算、地理、矿冶等西洋书籍被翻译,被翻刻。 被著述,江南不少‘西儒’和教徒已经部分地破坏了江南的原有社会。
而西北由于处于内陆边陲的缘故,西洋学识比较广泛地传播开来,还仅仅是在雷瑾决定大量接收耶酥会士和天主教徒之后。
经过前两年不经选择的吸收,现在的副作用已经在一些事情上显露出来了。
中土原来的歧黄医道与西洋医术起了冲突、矛盾,而且矛盾冲突渐有越来越大地趋势。
中土医术都是从阴阳五行,从经脉气血,从风寒燥湿而论病,与西洋医术的基础截然相反。 中土医术固然依赖于传承前人的经验和自身行医经验的长年累积,然而更依赖于经验基础上对病情的阴阳、五行、气血等变化的直觉判断,这种直觉虽然有赖于丰富经验的长年积累,但并不是经验积累的自然结果,而是抛弃外象直指本质的直觉,这便需要医师本身的慧根悟性,充满了唯心玄秘而难以索解地玄学意味,因此中土医术地掌握并达到相当水准,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中土良医与庸医地差距便在于此。 这与西洋医术的差异实在很大,这也便导致了冲突和矛盾。
(注:讲究逻辑理性的科学研究同样需要敏锐直觉,有成就的科学家之所以超出同侪,其实不需要逻辑的直觉占了相当分量,虽然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自己的科学直觉。 机遇青睐有准备的人,而个人的科学直觉就是指引科学家抓住机遇的暗夜灯塔。 这或者就是讲究严谨和逻辑理性的科学本身所存在的悖论之一。 )
西洋医术,传到中土,确实有许多中土医术闻所未闻的东西,但西洋医术此时也仅仅是在传承亚剌伯医术的基础上有所发展,并未如何的超胜于中土,甚至在不少地方还落后中土医术很多。 所以冲突、矛盾、争论,都还只限于西洋医术中一些明显超过中土医术的地方。
(注:西医原本与中医一样,也是渊源于所谓的‘巫医’,西医却是要到十八十九世纪,暂得工业**之便,在两三百年间风光起来,并与巫医分道扬镳。 到如今更成为日新月异的‘现代医学’,并且还被某些人捧上神坛。 中医药却是萎缩下去了,这个问题很值得深思。 固步自封,不能借助于现代大生产地最新成果,落后即是必然。 能否风水轮流转,将来到我家,却是要看中国医药界如何努力了。 )
譬如中土医术认为“心为神宅。 脑为神府”,这便比较模糊。 而这些年通译的西洋医书中相对说得清楚明晰,譬如《主制群征》有谓“人之知识记忆皆系于头脑”,“人之记忆皆在脑中,小儿善忘者,脑未满也;老人健忘者,脑渐空也”;《物理小识》中说“人之智愚,系脑之清浊”;《主制群征》说到‘神经’。 叙述脑的结构、功能,脑与脊髓连为一体。 六对脑神经、三十对脊神经,并谓神经遍布全身等等。 《泰西人身说概》、《人身图说》、《西国记法》、《性学觕述》均有述及。
而这些不要说近年刊刻印行的〈本草纲目〉、〈瘟疫论〉、〈本草经〉、〈药王经〉未有阐释,就是前人所传的〈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也未说到这些。
医学馆中亦有受教于西洋传教士的医士,时日一久,已经在医学馆内分成好几派,互相争论攻讦,亦为常事。
其实也不仅仅是医学馆。 算学馆内的学士们也是各有学派,识见各有歧异,时常互相争论。
负责主管这些学宫地长史府,倒是对这些学界争论,相当彻底的贯彻了无为而治地宗旨,对学士们内部的争论。 完全无视。
不就是互相争鸣攻讦吗?那就每一学派都给提供一个固定场所,让愿意争论的争个够,也省得他们闲得无聊来找长史府的麻烦。
雷瑾从医学馆到算学馆,再到夜未央,在武威转了一大圈,也不觉得有多少收获,他看到的东西,与他从内记室以及其他秘谍眼线那里得来的见闻并无多少差讹。
西北那些贫民的境况,也不会在几年内就得到显著地改善,并没有超出雷瑾的想象。
对于‘大擂台’的百家争鸣。 其实还是很有不少人有意见的。 被赌博庄家当作下注工具,怎么说总是有辱斯文不是?然而。 那又如何?胳膊拧不过大腿,有意见的人也无可奈何,论战的照旧论战,赌博的照旧赌博。
一幕幕的众生象,贪婪、亢奋、嫉妒、怨恨、狂喜,桩桩件件,活生生地呈现在不动声色地雷瑾面前。
从夜未央出来,雷瑾并没有急着返回平虏堡,既然是散心就没有那么快回去的道理。
骑着马沿着驿道依然而行,前后都是易容便装随行的护卫。
宽阔的驿道两旁,有许多商铺,大概是靠近夜未央的缘故,酒肆饭店比较多。
汉人开的酒肆饭店,门前挂着红布包缠地箩圈,缀有红穗,出门在外的商旅自然知道,这店里不仅供应主食,还兼有肉食、酒菜;
而回回开的清真饭店,则是蓝布包缠的箩圈,缀有蓝穗,这是只供应清真饭菜了;
卖胭脂水粉绒线的店铺,门前便是挂着一种用竹子或柳条编制而成的花栲栳,筐篮边上有着特定的颜色和图案。
雷瑾这一路看去,人烟稠密,显出几分富庶的模样,倒也心里欢喜,虽然再富庶的地方,都会有贫民。
走不多远,却见路边草市一片讨价还价的喧阗,却是没有叫卖之声。
乡村里常有定期地农贸集市,多在交通要道、渡口或驿站所在地等商旅往来众多之处。
因这种集市多在田野路边,卖物者顺手从地上摘一根草插在货物上以示出卖。 约定俗成,凡所卖之物都插一草标,故而人称草市,并非只是卖草料而已。
所谓插标卖首,就是饥荒之年,一家子人穷地没饭吃,被迫卖儿、卖女、卖老婆的时候,便都是在头上插一草标。 这种乡村草市,一般没有什么价格昂贵地货物售卖,就是插标自卖的奴仆也是如此,当然浑金璞玉也并非就绝对没有,但那就非常的考较个人眼力和运气了。 哪里就随便有那种挑个黄毛丫头带回家去。 稍事打扮就变成大美人地好事呢?雷瑾当年也曾逛过一些江南江北的草市,就时常耐了闷,那些美人胚子,本少爷我怎么就一次也没有遇上呢?挑选、买卖奴仆这活,还得行家里手就手才行啊。
路边一个卖蛇酒的潦倒卖家引起了雷瑾注意。
蛇浑身是宝,有活血驱风、除痰祛湿、补中益气、镇痛抗炎等效用,风湿疼痛、肢体麻木、气虚血亏、惊风癫痫、皮肤瘙痒等都有较好疗效。 因此粗通药理懂得以蛇泡酒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不算稀奇。
而在夜未央附近卖蛇酒,也不是坏主意。 五步蛇毒性极强。 以之泡酒却是极好的补品,曾经还是敬献给皇帝老爷的宫廷贡品。 许多人荒阴无度,寻欢作乐,不知保养,难免就有些未老先衰,这蛇酒却有壮阳、强体、长葆青春的作用,岂不正中那些寻欢客人地下怀?
雷瑾勒缰驻马。 他的打扮就是一个到青楼寻欢作乐地富家公子,连气质神韵也完全改变了,现在就是西北幕府的高官们站在他面前,也未必能认出他来。
这个卖家年纪已经不小,总有五十六十岁的样子,这已经是老年病衰的年纪,而且还少了半拉耳朵,是左耳。 他虽然潦倒。 身上却有一缕隐约的猛厉刚烈气息,这是只有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过人,才会有的特殊气息,一般人虽然难以察觉,但又如何瞒过雷瑾去?
这正是令雷瑾疑惑的地方,如果是西北伤残退役士兵地话。 为什么在这里卖酒度日?这一念闪过,便要弄个清楚了。
大概是见雷瑾这富家公子驻马打量自己摆卖的货物,老头哑着嗓子说道:“少爷,老汉这里有‘三蛇酒’,还有“五蛇酒”蝮蛇酒、赤炼蛇酒也有。 最好的极品是五步蛇酒和金钱花蛇酒。 补中益气,壮阳强身,保您满意!少爷!”
雷瑾却是知道在西北,这蛇酒也是作为军用药材储备的,由于军府搜购甚多,市面上并不多见。 这人却如何在这里叫卖?
“哦。 老伯,你以前是军人吗?”
“老汉以前是广西瑶兵。 ”老头随口而答。 “到这里投亲不遇,只好抓蛇泡酒。 ”
“这样吗?你不是汉人?”雷瑾微微的笑了笑,一抹异光流过,“看来老伯是捉蛇的行家喽?能不能说说怎么防蛇咬啊?”
一个少爷问这个干什么?这个老瑶人有些疑惑,却说起在山野中如何防蛇咬来。
譬如夏秋时节,特别是在闷热欲雨或雨后初晴,在雨前、雨后、洪水过后都要特别注意防蛇,这时候蛇多半出洞活动;
又譬如眼镜蛇白天出没,银环蛇晚上活动,蝮蛇有扑火习性,夜间行路使用明火,特别要防避毒蛇;
又如尽量避免在草丛里行军或休息,经过时要打草惊蛇;尽量使用木棒,不可徒手……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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