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正中,已经安席妥当。
这设席没有严格按着国初以来的钦定帝国礼制搞出什么一人一席的专席大桌面,否则真要按照严格的帝国礼制,无论雷瑾是以功封一等平虏侯的帝国显爵、平虏将军的赫赫名号出席,还是以都督陕西总摄军事的差遣职事宴客,都得设一人专席,不得与他人共席而坐,昭示出等级的高下。只是若真这样做,势必破坏微妙气氛,拉远与四川弥勒教的关系,在当下的情形绝然行之不通。
幸好,近百十年来,帝国之内士农工商逐利之风大为盛行,世风民情皆由俭而奢,富豪之家更是穷奢极欲,大富之家任意挥霍,以前只有王侯才能享用的厅堂,贵戚才能穿用的勋服,都已经可以用大把金银买来享用,向人炫耀,以前认为的僭越之举已然少有人过分在意,正所谓“拥资则富屋宅,买爵则盛舆服,钲鼓鸣笳为常乐,服舍违式,婚宴无节,白屋之家,侈僭无忌。”
越礼逾制,固然不符钦定礼制,不合‘等级’‘名分’,但当所谓的‘僭越’之举日益普遍,甚至在平民当中也屡见不鲜时,当人们视背离传统礼教之举为理所当然时,当‘僭越’已经司空见惯之时,礼教的衰微已经是势不可挡无可挽回。
在这种世风熏陶下的雷瑾根本已未将传统的礼制当多大的一回事,也丝毫不在乎与李大礼这弥勒妖教的‘匪首’共席而坐,而且只为着接风洗尘,又不是太正式的典礼性宴会,因此花厅之中便也只是比较随意地设了一张花梨大桌面。
在桌面正中安放着一个宛若上古青铜大鼎般的紫铜大火锅,形制硕大无朋,擦拭得闪闪发亮,在明亮的玻璃灯映照下紫芒流转,颇有几分上古诸侯们鼎烹煮食的遗风余韵。
大火锅中此时浓汤沸水,已经翻花大滚,热气白烟直腾而起,四周青花细瓷大攒盘围桌一圈,码放着鹿脊、羊项、鸡舌、虾仁、鸡脯、驼峰片、羊肉片、牛肉片、牛肚片、羊血肠、羊肉肠、野沙葱、香菇、口蘑、豆腐、土豆、萝卜片以及酱料、胡椒、葱花、蒜泥、姜末、芫荽、韭黄丝等一应调料,另外还有若干凉菜佐餐。
一班侍女与小厮,统由领班的红衣侍女提调指挥,都已经在花厅中侯着,除了领班着红色衣裙,其他侍女则是素净的窄袖襦裙,腰里在外边还系了一条短短的腰裙,显得柔媚活泼,但是她们训练有素眼光敏锐,能够察言观色悉心侍侯,非一般人家女婢可比。
西北幕府和四川弥勒教互相之间秘密派遣的招抚、和议人员,经过数十天以来互相之间唇枪舌剑的激烈较量,也基本上达成了最后的协议,彼此取得最后谅解,此番西北幕府方面负责‘招抚’事宜的参政长史府典礼曹都知事吕震等一干人,四川弥勒教方面负责‘和议’事宜的李大礼嫡长孙李越及几个义子都已经齐集于泾川山区,名义上是洗浴温泉以稍解疲乏,实际上就是经由双方最高首脑的最终确认,从而使四川弥勒香军的归附就抚和四川弥勒教依附于西北之事最终尘埃落定,水落石出,虽则四川弥勒香军早就已经开始初步的整训改编,然而大局仍然要到现在双方首脑见面恳谈之后,方算得底定。
这为李大礼一行准备的接风宴,花厅的正席上,西北幕府一方只有雷瑾和吕震两人相陪,李大礼这一方则包括了李大礼、李越、王金刚奴、孟化鲸以及李大礼的两个亲信义子在座,至于其他比较重要者则别设宴席于他处,再等而次之的便是散席而已。
众人说着些久仰幸会的场面话进入花厅,互相推让一会,自是雷瑾与李大礼相携居中而坐,众人各自安席。
主宾坐定,一厢里等候多时的俏丽侍女上前来,手执酒壶绕着火锅加注黄酒,接手则是撒入一把把葱姜蒜末,厅堂里刹那间香气四溢勾人馋涎,而纤长细白的一双双小手,在动作之间犹如翻花蛱蝶时时舞,亦是令人赏心悦目,再加上一张张明媚的如花笑靥,另是一番醉人的风景。
雷瑾满面春风,笑意盈盈,侧身和李大礼说话。
稍候片刻,专程从武威‘夜未央’召来的女乐班子也被叫了上来,坐在花厅西壁画屏前,调弦弄笙,萧笛琵琶一时奏起,清音婉转,十分动听。
笙歌婉转之中,雷瑾举箸端杯,诸人奉觥相陪,小厮们垂手在傍侍立,侍女们穿花蛱蝶般往来侍应。
急弦繁管,笙萧和鸣,悠悠扬扬的丝竹声中,一个清丽秀媚的女乐花娘盈盈敛衽行礼,旋开喉亮嗓,清吟低唱起来:
“吾生莫放金叵罗,请君听我进酒歌。
为乐须当少年日,老去萧萧空奈何?
朱颜零落不复再,白头爱酒心徒在。
昨日今朝一梦间,春花秋月宁相待?
洞庭秋色尽可沽,吴姬十五笑当垆。
翠钿珠络为谁好,唤客哪问钱有无?
画楼绮阁临朱陌,上有风光消未得;
扇底歌喉窈窕闻,樽前舞态轻盈出。
舞态歌喉各尽情,娇痴索赠相逢行。
典衣不惜重酩酊,日落月出天来明。
君不见刘生荷锸真落魄,千日之醉亦不恶。
又不见毕君拍浮在酒池,蟹螯酒杯两手持。
劝君一饮尽百斛,富贵文章我何有?
空使今人羡古人,总得浮名不如酒。”
歌喉婉转,其音清亮,花厅里顿时静了下来,天籁之音清清楚楚入耳入心,令人浑身松快,融融欲醉。
清歌倏止,余音绕梁,稍停片刻,听得有些发呆的众人方齐喝声彩,这嗓音的美,就是再不解音律之人也能听得出来了,丝竹之音实在都显得有些儿多余了。
这时,吕震早已知机的把这清歌一阕的女乐歌伎,其人来历向众人适时交代一二——
原来上来清歌献乐的这位女乐花娘乃是夜未央眼下最红的歌伎之一,名列清歌十二钗之首,等闲人在夜未央一掷千金也未必等得到机会欣赏的清音妙嗓之一,实属可遇而不可求,直令不少富家公子,缙绅士人疯狂追捧,如同疯魔一般,若不是夜未央的靠山实在硬无可硬,谁也别想把歪脑筋打到她们的身上,恐怕更不知生出多少悲欢喜乐的波澜来。另外歌伎之中则还有艳曲十二钗、越曲十二钗、昆曲十二钗等等分别,雅俗俱有,总之不管什么人,只要到了夜未央,若是就好听这一好嗓子的好曲儿,雅也罢,俗也罢,总归能找到自己喜欢的那一种,至于其他吃喝玩乐的消遣,更是一应俱全自不必说。
众人闻得这番言语,又是一番称赞,雷瑾暗中打量在座这几位弥勒教的重要人物,显然都能欣赏这一阕清歌个中的韵味,就是王金刚奴、孟化鲸这样的统兵将领也未显出什么茫然伧俗之态,不由暗忖:弥勒教交结权贵,秘密与一些士绅来往也百有余年,锦衣玉食奢华无极,旁人若不知其底细,几乎定疑这几位是什么书香世家,簪缨大族中人,果然是居移体,养移气,底蕴大有些不同。只是能否最终突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盛极变衰之局,永葆长青之命,倒也难说得很。世间盛衰,虽由人谋,但人力亦是有时而穷呢,后世子孙不肖,当时势变异之世,不知应时变通者,不能未雨绸缪者,不能居安思危者,任是如何的曾经煊赫,如何的曾经风liu,也终将有日被风吹雨打而去也。李氏一族如此,我雷氏一门何尝不是如此?优胜劣汰,不进则退,自来如此。
“江南才子解元公唐子畏的进酒歌虽已耳熟能详,然经此一阕清歌,竟然别生幽境,令人恍然心动,如此歌喉不同凡响,只应天上有,堪称仙音也矣!”李大礼怅然叹息道,心下却在暗呼邪门,以他龙虎大天师的阅历见识和迫近天人之境的修为,也难以完全看透当面这平虏侯的修为底细,其风貌气质看着似有些浮躁莽撞,却偏又似是雍容淡定,说是贵气凝重吧,却又这般邪异率性,城府森严与坦荡真率,风liu倜傥与高峻凛然,雷火般暴烈与寒水般阴沉,这些本是水火不相容的极端特异气质居然诡异的结合在一起,竟然让他难以猝然间对其下一准确断语,跳脱变幻,不可捉摸,这种情形只能以其人修行心法过于驳杂,后天影响到先天来解释了,只是这种不可捉摸的多极之性,一个不慎,便有倾覆之祸,如何调和平衡,实在是怒海操舟难乎其难也。
李大礼心下这里暗自思忖,手则举箸挑起一片儿薄薄的羊肉,鲜红的羊肉,边上略带一点点的白,在锅里刚涮一下,那羊肉的香气立即腾起漫开,扑入鼻端,转瞬羊肉就熟,蘸了点酱料、蒜泥,送入嘴中,那香甜鲜浓的滋味,百转千回,忍不住再挟了一块羊肉片儿涮一涮,拌了佐料大嚼。
转头却见长孙李越等几个,将羊肉、鱼肚、鹿脊、羊项、鸡舌什么的涮了夹起,也正吃得额头微微冒汗,不由莞尔。
这时,已经换了另外一个歌伎,随着丝竹之音,唱的却是一套别有兴味的俚曲《村夫饮》:
“宾也醉、主也醉、仆也醉,唱一会、舞一会、笑一会。
管什么三十岁、五十岁、八十岁。
你也跪、他也跪、恁也跪,无甚繁管急弦催,吃到红轮日西坠。
打得那盘也碎、碟也碎、碗也碎。”
婉转低回的清歌小曲盈耳赏心,猩红如血的葡萄酒就着羊肉、牛肉、鹿脊、鸡舌等下肚,别有一番鲜新滋味,众人都身心舒泰,笑语频频。
“桃花源头酿春酒,滴滴真珠红欲燃。这葡萄酒倒是不坏,不输西洋传入的葡萄佳酿。”李大礼笑道,以李氏家族数世积累之富,西域外洋泊来的珍罕葡萄酒他自也品尝过的,而本朝开国以来,帝国境内葡萄酒酿造已然势微,仅有北方一些葡萄产区还在酿造,远不如前代酿造风习之盛,葡萄佳酿自以异域西洋所酿的品质为优,也只有富豪之家才能有机会品尝稀少的西洋葡萄酒。
雷瑾笑着接口说道:
“呵呵,这是我雷氏河西大酒庄所酿造的上品葡萄酒‘凉州骊珠’,还有一种‘张掖美人血’也是品质极好的河西葡萄佳酿,大天师若是喜欢,走时装上几车带去。
另外尚有一种新的葡萄烧酒,依西洋传教士所说的和兰国红毛夷人的酿造法,经两次以上蒸馏而成,已经在酒窖里陈放了一年以上,据说要陈放三五年以上,还要以不同陈放年份的葡萄烧酒精心勾兑才能成为上好佳酿,可惜暂时是没有这等口福了。”
“哦,不是以西域高昌国传入中原的古法所造的酒?”李大礼道,“老夫喝过西洋法朗思国科涅克的一种葡萄酒,和兰夷商说叫什么白兰地维尼,据那市舶司的通事说,这什么‘白兰地维尼’就是‘燃烧的葡糖酒’的意思,其酒味甘美,色如琥珀,与中土古法所造葡萄烧酒有所不同,也算得上是美酒了。”
“说的是啊,只是这西洋之酒远涉重洋贩来中土,其价昂贵,西北更是难觅。据说西洋法朗思国所酿造的葡萄酒最多最好,尤其以科涅克所产为最。大天师既然喜欢我河西酒庄所酿造的本地葡萄酒,不妨多喝几杯。”雷瑾举杯说道。
“哈哈,好说,好说。共饮此杯!”
雷瑾放下酒杯,微微一笑,道:“大天师,你我如今已是一家,本侯也就不绕弯子,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弥勒教历来的‘末世劫变’之说,‘弥勒转生,明王出世’之说,都难见容于当世,既然大天师已概允删订重修教义,就得实实在在改弦易辙,尽快着手。否则,若佛道儒群起发难,本侯也难曲予维护呵,本侯可是担着很大的风险。”
李大礼点头,“这是自然,老夫已命膝下义子专责修订教义,重编经卷,制订戒律,必不令侯爷过于为难。”
“那就好。”雷瑾颔首,说道:“本侯久已有意向西域扩展帝国疆域,现在崆峒南谷子的‘广成道’已着先鞭,在西域哈密、和田、土鲁番、叶尔羌传道,不知大天师有无意愿往西域传道?依本侯之意,弥勒教与其在四川、陕西、云南、贵州等地与佛道中人明争暗斗,还不如以传道西域为主,帝国之内本侯以为还是低调一些的好。”
“侯爷之言,大有深意,容老夫三思。”
雷瑾笑了笑,道:“大天师可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过,这事眼下还不着紧,大天师尽可深思熟虑,集思广益,暂且放过一边。本侯还有另外一件事希望大天师可以慨然允准。”
“不知是何事体,还请侯爷赐告就是了。”
雷瑾微微颔首,说道:
“如今四川、贵州已平,本侯欲用兵云南,兵分数路南征。南方瘴疠之地,山深林密,若待明年,瘴疠恐于我用兵不利。如今方值隆冬,尚可用兵于南,在来年春季前若能取得云南府,则可以云南府城昆明逐次控制云南布政司全境。
本侯已令西川行营一部先期集结于叙州府待命,准备南下乌撒军民府;明石羽则领苗疆联军由遵义府南下,至安顺州与贵州水西土司合兵一处,攻曲靖府;但兵力尚觉薄弱,还得从东川行营和汉中军政官署分别抽调足够兵力南征。”
李大礼听雷瑾方定四川,又欲马不停蹄用兵云南,心中也是一惊,不过想想如今四川几乎就是个庞大兵营,数十万军队集结于斯,就算是将其中一些军队北调关中,也一样的消耗粮食军资,还不如乘机就便,顺势南征,也省了粮秣辎重往返运输之劳苦,目标也仅是先拿下云南府、曲靖府两府之地再做后图打算,想大兵压境之下,孤立于西南边陲的黔国公府、云南巡抚衙门,以及云南各地的屯军还有可能顶住久经战阵的平虏军南下吗?
听雷瑾没有提到狄黑所统领的西宁行营以及平虏军辖下的几个步兵军团,李大礼心下暗自思量,这狄黑的西宁行营,还有几个步兵军团估计大多都要北调,镇守关中,此番南征怕是以东川行营、汉中蓝廷瑞的兵力占多数。
李大礼飞快地盘算了一番南征的利弊,也觉得该让刚改换门庭的东川行营有所表现才是,便说道:“既然侯爷决心已下,老夫自无异议。不过,老夫已是花甲之人,近年向道之心虔敬日甚,许多繁剧事务多已交与家里的孩儿们打理,若不称意,还得侯爷大度包容一二才好。”
“哈哈,”雷瑾笑道,“大天师客气,我平虏军向重军法,赏罚严明,暂编东川行营的将士,本侯自然也是一视同仁,不偏不倚。”
李大礼呵呵一笑,举杯而饮,不再多言,子孙自有子孙福,有些话点到即可,多说反而不美了。
这一顿接风宴,吃吃喝喝,谈谈笑笑,也到了将近二更才散席,各自下处安顿。
雷瑾送客完毕,这便带了护卫,摇摇摆摆自回行辕,忙完了两件招降纳叛之事,至此终算大功告成,他这心中便落下一块大石头,松快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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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2。6发布
第六章 私语口脂香 调情欲销魂
欢宴虽散,酣歌曼舞兀自未歇。
丝竹笙箫铙钹胡琴之音犹自在山林中悠扬萦绕,隐隐可闻,夜未央的歌舞百戏名闻西北,自然也是要让今夜没有当班轮值的一干军府行辕将士饱饱眼福和耳福,放松一下,这一来总得到三更后才会散了。
平凉府的富绅大户们所建的山庄别业,就着山势高低错落分布于各处温泉地脉之间,掩映于山岭林莽之中,如今则悉数被西北幕府所临时征用,虽然如此,房舍仍然是远远不敷足用,绝大多数的军府属员、护卫亲军和火凤军团的兵士必须在野外扎营,以军帐为家。
遥遥望去,行辕所在,屋室连垣,灯火彻照,人迹却是寥寥无几,想是没有当值的侍从、属员也多去观赏夜未央的歌舞百戏杂耍了。
雷瑾策马碎步转过一片松林,石径幽僻,天光暗沉,山风吹过,松涛阵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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