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长安,举目遥望,一片白茫茫,如同牛乳一般浓稠的雾气翻滚、流动、汇聚,看样子,不到太阳高升天际,这大雾是不会消散了。
一骑关中大驴就趁这晨早无人的辰光,蹄声得得,出了长安大城春明门,向临潼方向匆匆而去。
在几十万人口的城市中,一个人的进出无关紧要,所以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个大清早就离开长安东行的人。
日月经天,白驹过隙。
平静的日子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又过去了一天,暮色四合的长安城中却多了些不安的气氛。
洛阳、潼关陷落于横天军之手的消息“终于”在长安城关闭城门之前的一刻传递到长安,消息灵通的士绅已经得到了这个消息,满城的王公贵胄,富商巨贾都惶惶不安起来,这下可如何是好?
秦王府暖阁之内灯火通明,身着黄袍的秦藩国主面沉如水,端坐在一把垫着锦褥的紫檀椅中,脚下蹬着一张脚踏矮几,两名宫女跪在左右,捏着空心拳头轻捶着他的大腿。
御马监监丞,皇帝家奴,钦差太监梁永则坐在下首,以梁永之贪暴残酷,搜刮如刀,倒也不敢在一藩之主秦王面前造次。
在他二人之下,则还有秦王府长史司左、右长史、典簿、谘议、记室、教授以及内承奉等王府官佐,陕西三司的文武官员、长安镇抚使等官员等。
横天军攻陷洛阳,令得秦王也好,钦差梁太监也好,还是长安城内硕果仅存的一些文武官员,无不震惊惶恐。
现在他们商议讨论是不是要请西北幕府或者延绥巡抚出兵,进驻长安以防备横天军西入关中,尤其是梁永手下的爪牙还听到一些流言,横天军已经联络了‘流窜’关中各处的流民,且还有传言说是已经有不少流民混入了长安城里藏匿,准备在横天军攻入关中时举事,里应外合拿下整个长安城。
另外还“据说”横天军暗中策反了守城的一部官军,准备到时献城投降,这种消息简直要让梁大钦差发狂,胆战心惊之至。
也许别的官员资财不裕,身家不厚,担心不担心的都无所谓,但秦王和梁大钦差却绝对不会对此无动于衷。
历代秦藩国主数百年的积蓄,府库充牣,不下千百万数,资财雄厚之极,天下藩王国主以至国库,能够超越秦藩的几乎没有,号称富甲天下,即使以洛阳福王的富有,数十年来‘搬空’了京师半个皇宫内库,估计其财富与秦藩府库相比也仅在伯仲之间而已;而钦差梁永的钦差衙门在陕西多年横征暴敛,沾满了秦川士庶黎民的无数血泪,钦差衙门也是金银满库,珍宝如山。
秦藩国主与梁大钦差的豪富与关中士民的极度贫穷恰成鲜明对比,当一贯‘劫富济贫’,宣称‘均田免粮’的‘薛匪’流民军攻陷洛阳,‘夺取潼关’,即将要‘进攻’关中之际,焉能不惊恐震惊?尤其太监梁永深知,他与陕西人这么多年结下的血仇,怨毒之深,就是倾尽三江四海之水也洗刷不尽,但出长安一步,关中之人无论老幼,皆是他梁永的死仇大敌,而在那横天军中倒有一半头领是陕西人,都是恨不得拿他梁大钦差抽筋扒皮,食其肉,寝其皮而后快的‘暴民’,如果横天军杀入关中,他梁大钦差哪里还有命在?
在这一点上,秦藩国主、梁大钦差无疑是有志一同,皆认为要想靠长安现有的一点兵力无法抵抗横天军,洛阳的城池与长安一样坚固,洛阳都守不住,长安能守得住吗?基本上他俩都属于惊弓之鸟的行列,对长安的守备完全没有信心,都认为应该借助外力。
现在的问题是应该敦请哪一路精兵强将进驻长安,防御横天军对长安的攻击。
陕西现在只有两路强兵,要说兵强马壮,自然以平虏军为第一,但兵势甚强,恐日后难制,俗话说得好,“请神容易送神难”啊,都是听过三国志平话的人,这董卓之祸斯为前车之鉴,焉能不防?
而延绥军兵力要少很多,但面对横天军的强大威胁,他们又拿不准这延绥军到时能否真的管用,若是延绥军不行,再去请平虏军的话,那还来得及来不及呢?万一延绥军不济事,那时悔恨都晚了。
这还不是要紧的,眼下当务之急是赶快把混入长安藏匿的流民军‘奸细’赶快揪出来,而且守城的官军在秦王、梁永的心目中也不是那么可靠了,不要说敦请哪一路强兵,就是这起初的一阵怕也难以支撑到底,这该如何是好?
对于长安的紧急情势,满殿堂的文武官员莫衷一是,争论良久,此时有一官员提出,既然官军士卒都暂时怕不可靠,不如请长安郊县的民团联军暂且入驻,先挨家挨户揪出‘奸细’和‘内应’,把长安城内的局势先稳定住,同时敦请平虏军、延绥军同时入驻长安,让他们两虎相争,庶几可保长安无忧。
这倒是个办法。
秦藩国主、梁大钦差不由眼前一亮,都觉得这法子可行。
想那临潼常氏,世代居于长安郊县,宗族中十之七八的支系都散居在临潼以及长安、平凉、宝鸡、蓝田等关中各地,另外徙居于四川、云南、河陇、河南、山西、南北直隶者亦复不少。
关中之地,除了皇族贵胄子孙,就以雷氏和常氏两家大姓的势力最强,根基最为深厚,其他大姓势力不论怎么消长起伏,都是有所不及的。
但这两年,关中雷氏各支由于西迁河陇的不少,常氏一家因而独大,在关中这块离乱之地,已经渐有压倒雷氏的趋势,当然明白人都知道这只是假象,这关中的大姓宗族各有所图,难以真正拧成一股绳,且常氏的威望和势力都尚不足以完全整合各姓宗族,领袖关中,眼下不过是联盟自保罢了。
自陕西流民乱起,关中地方只有两支大姓宗族拉起的民团联军能与风起云涌的流民军抗衡不落下风,一支是长安附近郊县的民团联军,一支则是平凉、固原一带的民团联军。
到如今关中有实力的民团联军也就只剩下长安郊县这一支了,平凉、固原一带的那支民团联军在西北幕府成立之后已经被打散改编,不复存在;而陕西流民军则星散各地,或入巴蜀,或入中原,尚未知将来的结局如何。
作为长安郊县的民团联军主要成员,常氏宗族的子弟在民团联军中占据了最大分量,常氏因之在民团联军中也拥有了相当大的影响力,民团联军的动向应该说在很大程度上要被常氏的意向所左右。
民团联军都是长安附近本乡本土,各家大姓的子弟,被横天军暗中策反的可能比较小,应该是在平虏军、延绥军进驻长安之前,长安附近眼前相对可以得到秦王信赖,也较容易调遣的武力。
于是,秦藩国主终于决定尽快调集民团入驻长安,尽快将‘奸细’、‘内应’揪出来,一众文武亦无甚异议,一致附合。
秦藩令旨和陕西都指挥使的军令文书在起更之后不久就签押下达,专使在一更四点快马出城,火速驰向常家堡。
临潼常家堡,虽然属于临潼县,但离长安近,离临潼县城反而远。
在这个非常坚固的堡垒里,聚居着族长常爽的一支及其五服近亲的几支常姓族人,有四千多族人男女,或富或贵,或贫或贱,都是一乡同姓,同宗同祖,男人不论老幼,十之九姓常,外乡异姓者绝少,就是这些异姓,也多是有着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关系,外人很难在此立足。
至于现在,常家堡中各地投亲靠友聚居而来的男女老幼已不下七八千人,附近七里八乡的几个田庄更是总合着有好几万以上沾亲带故的常氏族人,原来常家堡的民壮乡兵手里就有刀枪弓箭袖箭标枪等军械,加之取得长安秦王府的特许令旨,常备大型弩机以自保,族长常爽又不惜重金搜购得不少碗口炮、鸟铳等火器,自制大小土炮若干,并经常集结一族民壮会操习武。
说起来,粮饷【“文”】比较充足的常家【“人”】堡民壮乡兵比起【“书”】守卫长安的许多正【“屋”】规官军还有战斗力,在‘保家自守’的旗号下,常氏宗祠的铜钟战鼓一响,应者云集,人数稍微少点的流民军都不敢与之硬碰,相戒不要到临潼附近堡寨吃大户打土豪,以免弄得灰头土脸,损兵折将,何况长安附近的民壮乡兵实行了各乡联保,经常以旗号鼓角互通声息,有警则联合起来互相支援,实力绝对不可小觑。
今天是民团联军的各姓首脑集会议事的日子,常氏族长常爽从早上开始忙碌,到临近太阳下山时,还在常氏宗祠中,为着民团联军中各家各姓分摊的粮饷头痛,各家各姓的首脑互相争吵,常爽不得不加以协调斡旋。
这民团联军的维持,钱粮是断不能少的,各家也有各自分派到的相应钱粮份额,只是各家都有这样那样的困难,这个月或下个月拖欠些应出钱粮,缴交不足的情形总归是有的,以至谁该补足以前月份的钱粮欠数了,谁该在本月多垫支一点,等到下个月才可以少缴一些,如此之类互相调剂余缺的事情,都是要经过争吵才能敲定下来,然后大家才能商榷一下民团联军的操练、互相的配合、军械的调配等事情。
陕西尤其是关中,被太监‘梁剥皮’的十来年搜刮,不要说一般的小民难有多少活路,就是大户也拿不出更多的银子,光靠土里刨食能有多少出息利钱?也就是从河陇学来种植番薯、土豆、玉蜀黍,贫瘠苦寒盐碱薄收之地也能生长存活,今年收了不少番薯、土豆、苞粟,窖藏起来,粮食才没有那么紧张了,稍稍够吃,但是养着这么大一支的民团联军,虽然是各姓联保,也是颇觉吃力,不容易也。
吃晚饭的辰光,常家堡的仆人端上大碗的熏鱼、咸肉和炖萝卜,一大盆的高粱米饭,一大盆的小米饭,再加上一大桶的鱼汤,议事的各姓首脑当下也不客气,就象耕地的农夫端起米饭来就狼吞虎咽吃起来,已经完全没有了钟鸣鼎食的大族气概。
陕西关中如今是真正的民穷财尽,米面贵如金珠,也就是这些号称世家大姓的士绅,家底子极是厚实,官面上又多少有些势力,才能熬得过梁剥皮的疯狂搜刮,仍然硬撑着不倒,换作别的豪富殷实之家又或者财仅中产,早就破产败家沦为贫民了,但是长安附近这些与秦王府有交情,得到秦藩庇护的世家大姓,也只经过两年的战乱,手里头的钱粮就顶不住养兵自保的惊人消耗,已经开始日显窘迫,没有多少好东西压箱底了。
但凡战乱,任凭你有泼天的财富,也犹如浮云一般,说散也就散了,钱不是钱,银子不是银子,比那泥巴还要贱,尤其是养兵,绝对是填不满的无底洞,就算手里头还有两三百万两银子,也不是人过的日子。
虽说是大姓士绅豪富,现在为着应付将来更为艰难的时势,也只能拿杂粮当主食,面食是不要想了,能有鱼有肉有萝卜就着杂粮吃下肚,日子已经过得很奢侈了。下面的民壮乡兵虽说是粮饷充足,其实也就是一天三顿吃番薯就咸酸菜、盐水煮黄豆,若是有番薯叶煮土豆,或者偶尔弄几个萝卜炖番薯粉条吃就算是大菜。
常爽就一直没弄明白,西北幕府那几十万兵是怎么养起来的?就算帝国朝廷这两年没有断绝西北幕府的银饷,在常爽看来也是完全不可思议的事情,毕竟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为拉起这一支有战斗力的民团联军花了多少银子下了多少工夫他知道,那西北幕府哪里来的那么大能耐?
正吃着的时候,常爽忽然看见自己第六子常明从宗祠外闪了进来,心里奇怪:怎么这时候从长安回来?
“小明子回来啦?”几个行辈比常明要高的其他大姓宗族的首脑含笑打招呼。
“薛大叔,郭大伯……”常明一一行礼,这才挨到常爽身旁。
“父亲。”
“嗯,怎么回来了?”
“是。父亲,孩儿收到风声……”常明如此这般的把洛阳陷落、潼关失守的消息极快的说了出来,这一番话他又没有刻意的压低声音,因此让常氏宗祠里的民团联军首脑们听到心惊肉跳,面面相觑。
常明虽然是家里的老幺,但平时为人精细,心眼灵活,常爽一直把他放在长安,以便及时把握长安城各方的动向适时应对,对自己这个最小的儿子,他也非常的放心。
常爽根本就没有想过,从长安到常家堡才四十里地,常明骑着关中大驴竟然从早到晚用了一天时间才到家,中间一段时间显然有些猫腻,但常明不说出来的话,恐怕唯有天知地知了。
“据说秦王和陕西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有意调大部分民团联军进入长安,搜捕叛贼的奸细和内应,并协助守卫长安城。王府令旨和都司衙门的军令文书有可能在晚间送到。”
“那如何使得?鹅们出人出钱好不容易拉起的民团怎么能白替他们守城?”其他民团联军的首脑可不干了,无粮无饷就想让他们替长安的秦王守城,而且是在眼下横天军虎视眈眈,挟带着攻陷洛阳的余威,将要西进的危急时刻,这种替人火中取粟吃力不落好的事儿,谁愿意啊?如果民团联军调入长安,这长安城外堡寨田庄的族人妇孺谁来守卫?万一,横天军就在这两三天内攻入关中,那岂不是任由流民鱼肉?
“各位大伯、大叔,且先听小侄一言!”常明望了望父亲常爽,又望了望宗祠中这些地方豪族的首脑,道:“抗命不遵行不通。依小侄之见,王府这个令旨鹅们必需答应,至于调多少人鹅们完全可以掌握主动。先在堡里调两千人,也不要多精壮,能跑路的就行,多多准备火把旗帜,鹅们就给长安专差来演个疑兵之计,只推说沿途从各堡寨抽调集结。然后这一路去长安,沿途各堡寨再陆续抽调一些男丁,同样大张旗鼓,多举火把就可以瞒天过海。反正是晚上,长安来的专差不明所以,五千一万总也任由得鹅们说了,定然可以遮掩过去的。
至于到了长安,小侄还可以说后续还有人马陆续抽调,糊弄个三五天绝没有问题。到那时,情势已经明朗,各位叔伯自可决断何去何从了。”
宗祠中先是一片寂然,尔后大多数人都同意了常明的主意,民团联军的人马看起来也有十好几万,但是多半就是农闲时候练了几招庄稼把势的青壮农民,单打独斗不怕死而已,上了战场各自为战一窝蜂,没有大的用场,真正经过操练并且有实战经验,能组成阵形冲锋陷阵,比较管用的乡兵不过万把两万人,是民团联军真正靠得住的武力,这些人他们一个也不想派到长安城里去。现在常明说可以用这个方法糊弄长安城来的军令,没有不愿意的,于是早早的签署了调兵命令,先把命令传向各处堡寨,专等着秦王府的专差到来了。
夜色朦胧,时已三更,马蹄得得,步声如雷。
常明和长安专差等二十几人在通往长安的驿道上策马奔驰,无数火把犹如燃烧的火龙,汇聚到通向长安的驿道并不断向前延伸,以致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蔚为壮观。
实际上在接到秦王的令旨和军令文书之后,常明很快就率领二千人和长安专差一起连夜动身。
只不过,这一路上常明并没有动用怀中那一纸民团联军的调兵命令,甚至并没有象他不久前在宗祠中宣称过的那样,搞什么疑兵之计,然而举着火把、头包白巾的士卒却不断涌上驿道,加入到向长安进发的行列,不要说五千一万,两万人都有。
而长安来的专差们却想当然的认为,这些头上包着白巾中途加入的士兵都是民团联军的民壮,看起来还挺有些训练有素的模样,而且跑得还挺快,顶多四更天不到五更,鸡鸣的时候就能进驻长安了。
长安城内,整夜都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氛,许多人都睡不踏实。
秦藩国主、钦差梁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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