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说的极是,皇庶子殿下于国有功,理应封公拜侯。”张保附和道,他知道以展妃目前的状况,仍是非常需要外树强藩,以为奥援,绝不可能在眼下自坏长城,因此力保雷瑾是必然的选择。
“好了,这事儿就先这么办吧。说其他的事。”
“是,副都御史庞尚鹏上〈酌陈备边末议以广屯种疏〉,刑部侍郎吕坤上《摘陈边计民艰疏》。”张保答道,他是看展妃以往一直对这两人的上疏颇为重视,知道展妃颇为看重这两人的见地和才干,所以见是这两位正三品大员的奏折,才马上亲自递呈上来,若换了其他官员又不是很紧急的奏折,少不得他是要压上一压,不定今儿或是明儿才会呈上来,绝没有一大早就亲自送过来的道理。
展妃笑道:“这两人倒是朝中能实心做点事的大臣,可惜虽能用之,却难引为心腹也。”
自藏身幕后执掌权柄以来,展氏其实深知不可纯然倚重宦官太监,因此在军中她提拔了一些能带兵,畅晓兵事,行伍出身的军将,同时也在历科殿试、会试录取的进士、贡生中挑选一些可用之才安插到京师各处衙门官署。
这每科进士的三甲之中,名列一甲赐‘进士及第’的状元、榜眼、探花,展氏根本不予考虑,因为她有个计较,觉得在殿试中名列前茅,必是八股文作得好的,这样的人却多半迂腐而不堪一用,所以她只命人留心赐‘进士出身’和赐‘同进士出身’的二甲、三甲进士,专在那些列名靠后的进士中挑选为人务实,官场上不甚得志,但又肯下工夫做实事之人。
在展氏看来,这种人能参加殿试,天生聪明自然无庸置疑;但殿试未入一甲,甚至二甲都是列名靠后,则是这等人的天生灵性还没有完全被那些孔孟圣贤书中的陈腐教条所糟蹋局限;官场上不得意则易为展氏所用;仍然肯下工夫做实事,这样务实的人才便是真正想做事的人,这样的人才就是相对符合展氏要求的人才。
而这庞尚鹏、吕坤位秩已高,要他们死心塌地为展妃集团所用,几乎是不可能的。
“嗯,〈酌陈备边末议以广屯种疏〉,”展妃略一忖思,“唔,张保,你就拣要紧的地方念念,本宫听听这庞尚鹏说了些什么。”
庞尚鹏此前受命视察边墙防务及屯田事务,他的奏折所陈全是屯田备边的事儿。
他这奏折所陈诸事颇为不少,张保这一通念下来,还真花了不少时间,尤其这奏折照例是文不加点,张保若是差点文墨功底,怕是未必能把奏折无有错讹的念完整。
庞尚鹏在奏折中专门提道,在蓟州镇边地,原本重冈复岭,蹊径狭小,林木茂盛,官军可以设伏,胡马不得直驰,故尔最初只设巡抚一员、兵备一员、户部管粮官一员,一年所费不过数万两白银,但百数十年以来,文武官员、边军士卒增加了几倍,开支更是激增数十倍之多,就这,仍然是虏人犯塞,迄无宁时,修建边寨,举无遗策。原因则是以前的边镇守臣以营缮之故,动辄伐木取材,不思为边关万世虑也。其后积习相仍,厉禁遂弛。烧柴为炭,折枝为薪,或是遍搜于绝峤,伐木以为修边之功;或采薪贸易于通衢,以供抚夷之费,致使斧斤剥削,萌蘖殆尽。边地林木一味砍伐,不思保护,无疑是自毁长城,予外敌以入侵之路。
庞尚鹏又奏称,植木为林可省百倍之劳,无一钱之费,只需五至七年之功,则三十年后,可享千百岁之利。为子孙万世之计,禁砍伐,广栽植;备边宜以植木为急。各督抚衙门及各兵备道,各照原分之地,凡边墙之外,山崖空旷之处,广种树木,如榆柳之类,皆易生之物;如枣柿之类,皆北土所宜。彼此联络,各种横阔十余里,每年以种木多寡为边功之优劣予以考核。故意樵采、破坏林木,为民则引例发遣,为军则调发烟瘴之地,所部将官,不能严禁砍伐,亦一体重究。如此,则数年之后,即可千里成林,其利比于建筑长城,其势比于十万之师,其险比于山川丘陵,不惟屯田可以保障,亦绝虏人南牧之路矣。
张保一路读完奏疏,展妃微微颔首,说道:
“本宫曾读〈经世文编〉,记得其中有宪宗孝宗两朝重臣,马端肃公文升太傅任兵部尚书时所上的〈清屯田以复旧制疏〉。端肃公以为,九边屯兵、封建诸藩乃是九边第一道藩篱,而宁夏之贺兰山、黄河之险,山西的偏头、雁门、紫荆等关,北直隶居庸关、潮河川,喜峰口、山海关一线,延袤数千里,山势险要,林木茂密,人马不通,实为第二藩篱,可惜自宪宗朝以后,这一线的树木即屡遭破坏。先是京师风气奢侈,官民之家,竟造第宅,使得木价昂贵,趋利之徒因之纷纷进山,将被封禁的林木大肆砍伐,每年仅卖到京师的木材就有百十余万方,林木骤减达十之六、七,寇乃得路,时而由之驰突南下。
嗯,予外敌以入侵之路,这庞尚鹏说的倒是有些道理。
张保、梁裕,你们俩说说,是不是确有道理?”
张保斜睨梁裕一眼,示意梁裕回话。
梁裕忙躬身回道:“回娘娘的话,奴婢监军固原时,光是黄河东岸,东自长乐堡一墩起,西至清平堡一墩、芹河等处边墙,多有沙堙,北墙壅沙高一丈,埋没墩堡长两万又十八丈三尺。响水等堡,防胡等处,沙丘比边墙高七、八丈,壅于墩堡院内者八千四百六十八丈。榆林、盛武等堡、樱桃梁等处,沙比墙高五、六尺,又有沙与墙平,厚阔不等处,长四万四千二白五十六丈。边军士卒常需修复边垣扒除积沙,戍守之卒反成拢沙之兵。听人言道,那处以前原还有些林木草甸,后来大力垦荒牧马,剩的一点林木也渐渐少了没了,才变的风沙堙地,贫瘠薄收,又每有套虏深入犯边,守边将士苦不堪言。
如今奴婢想来,庞御史所说正是这个理儿,到底是饱学的读书人,一下就说得明白透彻了。奴婢虽是心里明白,可嘴上就实在说不好,说不明白。”
“你这监军做得倒是仔细,难为你把这些数目都记得这么清楚。”
展妃似笑非笑,扫了梁裕一眼。
梁裕立时背脊一阵发凉,言多必失啊,那些数目,他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自然不是因为他关心边事的缘故,而是方便他向哪些边镇军将们索取好处,宰羊还拣肥的杀咯,自然要看着肥羊才下刀,若是驻守在鸟不生蛋的风沙之地,那等瘦羊能有多少油水可捞?杀十瘦不如杀一肥也!
展妃倒没有借机敲打难为梁裕的意思,接着说道:“陕西关中延绥等地,土地贫瘠,旱灾频仍,林木不生,寇虏易来,风沙堙地。庞御史所言‘植木为林可省百倍之劳,无一钱之费,只需五至七年之功,则三十年后,可享千百岁之利’,又可‘绝虏人南牧之路’,不无道理,蓟州、宣府、大同、山西等九边诸镇都不妨细筹方略一一施行之。”
“是。奴婢一定遵照娘娘令旨督办。”张保马上接口应道。
“也不急于一时,这事还需筹思妥帖方好,先责成庞尚鹏详细条陈备细方略,交部议处再行定夺罢。”展妃吩咐道。
“奴婢明白。”
“那刑部吕侍郎的《摘陈边计民艰疏》又说了些什么?”
“禀娘娘,吕侍郎所说与庞御史所言近似,道是九边之地,原本树木多有,大者合抱于云,小者密比如栉,但自从贪功者藉开垦之名,喜事者倡修理之说,又有四方流民据深山为固巢,以林木为世产,延烧之一望成灰,砍伐者数里如扫,又有近山之民日夜锯木解板,沿边守备操防之官员,非但不予禁止,反通同一气,从中取利,以致百家成聚,千夫为邻,逐之不可,禁之不从。边塞遂成坦途,虏器犯边不止。而老百姓虽然得利于一时,却因其后旱涝风沙,耕种无着而不能发家致富,最终贫困不堪。”张保一口气就把吕坤奏疏的大概内容全说了下来。
“这两人是不是商量好的?两份奏折好生类似。”展妃微微皱眉,喃喃低语。
“娘娘,英雄所见略同也是有的。”张保跟这两位正三品大员没有啥利害冲突,顺口说了句好话。
“唔,倒是本宫多疑了。”展妃嫣然一笑,“本宫日前得到一本徐贞明著述的〈潞水客谈〉,其中专谈西北水利,倡言‘治水先治源’,极有见地。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治水不力,水旱成灾,关乎国运的消长。治国必先治水,治水必先治源。
张保,这书你叫人抄个副本,着人给平虏侯送去,或许会对他有点用处。”
“奴婢遵旨。”张保反射性的应承道,心中却一愣,哪个平虏侯?然后马上明白过来,展妃这次是下定决心,一定要给皇庶子殿下加封晋爵呢。
“京师巡城御史官微职卑,难以切实担负巡城全责。此前,本宫虽然再三指示巡城御史注意清理京师内外街道沟渠的秽物淤泥,务使街道清洁,沟渠通畅,不致熏臭肮脏,招引蚊虫,引发疫病,但成效实微,实在不能令人放心。
那巡城御史奏称京师街道沟渠除了清理洒扫无有专人任事之外,内外勋戚王公朝中大臣擅自改建沟渠,截断水道阴沟,致使多处壅塞不通,污水横流,巡城御史难以禁制,请会同锦衣府和五城兵马司共同巡城查禁;
又奏称,京师商民贩卖来往之人极多,京师各城竟然无一处入厕出恭的净房,议请于商民密集之处多设净厕;
又沿街住户多有在晨早洗刷马桶,当街倾倒者,议请多设粪除厢车,每日各处街道巡回收集粪尿杂秽清运出城倾倒,今后再有洗刷马桶,当街倾倒者枷锁治罪;
又称街道适于栽植之处可多植树木,并称若有风水大师踏勘各处,指点何处可以栽植,更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这巡城御史胆略虽然不怎么样,见识倒是不凡,还懂得吁请风水大师造势,也还算是可用之才。
张保,本宫欲让锦衣府派专员督责此事,你看如何?”
“奴婢以为娘娘所见极是,京师大臣高官众多,确实非锦衣府之权无以震慑之。奴婢以为,不如就请钦天监阴阳世家曾、廖两家子弟巡看京师风水,不必钦天监国师廖均卿亲自出马,即可收不战而屈人之效,不致使朝中贵要全力阻挠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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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江西兴国三寮的风水世家,曾、廖两家均师承于唐代杨筠松所传形势地理之学(其他如刘江东、赖布衣等有名的古代风水大师亦是师承自杨筠松),至明代已经是皇家御用的风水世家,曾、廖两家先后有数十人供职钦天监,任国师、博士等。廖均卿并非明末时人,实是明朝成祖永乐大帝时期的风水大师,为成祖择定皇家陵墓,授四品官衔,供奉钦天监。此处借用之,勿对号入座,识者一笑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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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言甚是,就照此办理。若没别的事就跪安吧。”
“是。奴婢告退。“
张保、梁裕施礼退下。
展妃却在这时突然感觉一丝莫名的疲惫袭上心头,不过不是身累,而是心累也。
她眼下是一门心思掌控军权,京师的政局错综复杂,帝国各种势力汇聚于此,互相勾心斗角,时时都有消长变化,她现在的地位其实并不算非常稳固,随时有可能被卷入政治漩涡之中被撕成碎片,是绝不能掉以轻心的。
巩固权位,已经花费了展妃大量的精力,至于治民理政,经济民生之事,一则她目前可以着力的点并不多,谁让她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呢?现在还在为‘正名’而努力呢;
二则京师政局的复杂非比其它,在得到一番彻底整饬之前,根本就别想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只能勉力去做一点修补,稍稍改良,就这也还阻力重重,除非她拥有了绝对的权威和生杀予夺的权力,否则要想什么都按自己的意愿行事,真的是非常非常不容易,非得以水磨工夫慢慢施行不可。
这一切都让她感受到极大的压力,不累者几稀。
当然这种疲累的感觉在展妃也只是偶或一现,很快就会被她撇开一边,全力专注于掌控稳固权势。
其实普天之下,感到疲累的人也绝不止地位尊贵的皇贵妃展氏一人呢,与京师相隔数千里之遥的重庆府,包括龙虎大天师李大礼在内的弥勒教高层,也在日渐窘迫的局面压迫下,感受到一种有心无力的疲累袭上心头。
对手似乎总是能比弥勒教快上那么一步半步的,袭取成都,袭取汉中,包围合州,进逼泸州,每一步都比弥勒教快上一点点,就这半步一步的先手差距,让弥勒教落后于人,步步挨打,真是令人气闷,真是心有不甘啊。
难道弥勒教就只能在不为人知的黑暗中穿行?
迷惘和不甘从未如此长久的在弥勒教一众天师、法师们的心中萦绕,虽然数百年来,弥勒教屡屡遭受挫折、失败,前后十数次举兵都遭到血腥镇压,但是弥勒教的香火就从未断绝过,弥勒教应付和逃避官府镇压的经验已经非常丰富,化整为零,转移撤退,秘密串联,单线联系,借尸还魂,李代桃僵,请君入瓮又或者暗杀破袭、金钱收买、美女诱惑等威逼利诱的手段都是熟而为之,一点也不比历史更为悠久的白莲教差,但是这次面对的对手似乎更阴险恶毒,又笼络了四川的本土势力为其效力,强龙与地头蛇的完美结合,让弥勒教大为头疼。
弥勒教的收买、诱惑或者暗杀都无法动摇敌方的决心,仍然一步紧跟一步的压迫着弥勒教的生存空间,东川弥勒教空有百十万狂热教民,却只能日益窘迫,怎能不迷惘?
龙虎大天师李大礼就更有理由担心了,弥勒教在河陇挑拨、唆使、暗杀,不但操弄了河陇一场暴乱,甚至还暗杀了西北大量的下层官吏,但是后院起火的西北幕府能够迅速补充上损失的人手,并未出现有大的混乱,可见西北幕府人才储备相当充足,文官学院、武官学院、吏士学校的效用已经开始显现出来,西北幕府征战步伐似乎并未因此有多大程度上的拖慢。
而强大的西北幕府对鞑靼人的威慑也显而易见,吉囊只是象征性的派遣了一支不到万骑的偏师在关中转了一圈就迅速退回塞外,明白的表示了鞑靼人对西北幕府的忌惮之情;而青海方面,西北幕府的几支地方守备军团就在经历了最初的混乱之后,反败为胜,击退了卫藏吐蕃联军,而卫藏吐蕃联军在退军途中,又遭到效忠于西北幕府的吐蕃领部联军的突袭,全军溃败逃散,战俘全数贬为奴隶;进攻陇西、秦州的汉中军也被击退,可以说由弥勒教策划已久的遏制西北幕府的图谋,由弥勒教挑唆进攻的几路人马全部失败。
失败了不要紧,就怕西北幕府依样划葫芦实施疯狂报复,那可就麻烦大了。眼下峨眉派的人,还有西北幕府的秘谍在东川四处活动,防不胜防,袭击暗杀纵火破坏无所不为,如果再进行有意识的大规模暗杀报复,对民心士气的打击之大就很难想像了。
西北幕府的谍探有峨眉派的人手掩护策应,在东川相当活跃;反观弥勒教在西川的活动,就大为逊色,这并不是弥勒教的谍探不如西北幕府精干,而主要是没有得力内应策应掩护的缘故,西北幕府内务安全署令人恐怖的血腥清洗和搜捕相当有效,切断了许多弥勒教谍探赖以活动的掩护和落脚点,极大限度的压缩了弥勒教谍探的活动。
李大礼现在也几乎可以断定,西北幕府已经准备了一把从背后捅向弥勒教腹地的尖刀,但是他全然拿不准西北幕府这把刀将从何而来——
是湖广刘国能?
是奇兵迂回?
还是来自苗疆?
正是拿不准西北幕府的奇兵可能自何而来,李大礼才万分头痛,备多则力分的用兵之道他还是清楚的。
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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