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驰去。奔了二三十里路,他催马进了一片黑压压的林子,左手倏地使力一推,将杨慕非掀下马去。杨慕非顺着山势向下滚了数丈,直擦得头破血流,这才止住。那黑衣人驱马奔到他身前,冷冷地看着他。
杨慕非道:“前辈既然出手相救,为何又要这般折磨我?”那黑衣人扯下面纱,哼道:“前辈?我很老么?”杨慕非一怔,认得是大理总管的千金段谷雨,叹了口气,道:“原来是段小姐。”段谷雨一甩马鞭,道:“你跟我来。”杨慕非道:“段小姐,你这是要在下去哪呀?”段谷雨冷冷地道:“闭嘴!哪来的这么多废话?让你走就走。”手中马鞭在空中滴溜溜转了个圈子,倏地向他面门抽来。杨慕非大惊,伸手去抓鞭梢,但他内力已失,哪里抓得住。段谷雨手腕轻抖,劈啪一声,杨慕非右手衣袖被扯下一大片布来,手臂上还带出长长一道血痕。段谷雨叱道:“你走不走?”杨慕非不敢逆她的意,只得忍气吞声跟在她马后,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走。
又走了两三里路,段谷雨忽然问道:“喂,你来大理究竟是作甚么?”杨慕非埋头走路,半晌不答。段谷雨怒道:“你怎么不回答我的话?”杨慕非见她手腕一抖,马鞭又要挥下,连忙答道:“你不是让我闭嘴么?”段谷雨怒道:“油腔滑调。”马鞭一甩,卷下杨慕非一大片衣襟。杨慕非只觉胸口火辣辣般疼,满腔怒火再也按捺不下,道:“臭丫头,要不是我内力全失,岂由得你如此欺辱?”段谷雨道:“女子又怎么了?我最讨厌你们这些瞧不起女子的臭男人了。”杨慕非怒道:“你究竟想怎样?”段谷雨冷冷地道:“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我轻薄无礼,我岂能就这么饶了你?”杨慕非道:“方才在梁王府内,我不知道你是女儿身,冒犯了你。我向你赔不是。梁王如今正派兵围攻凤凰镇,我妻子只怕有危险,你就让我走罢。”
段谷雨冷哼道:“你中了十香逍遥散,内力尽失,如何去救你妻子?”杨慕非闻言恍然若失,闷闷不乐。段谷雨道:“我带你去见楚师姐。她或许能帮你解毒。”杨慕非大喜道:“多谢段小姐。”段谷雨道:“你也莫高兴得太早了。我师姐性情孤僻,不见得会救你。”顿了一顿,又道:“你今日对我轻薄无礼,我又想了法子为你解毒。你欠我两个人情,须得替我做两件事作为回报。”杨慕非沉吟道:“不知是做哪两件事?”段谷雨道:“我到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两人穿过大树林子,眼前忽然闪现出了孤零零的一间石屋。这间石屋呈长方形,由几大块黑乎乎的大石头垒成,没有门窗,宛然是一具棺材。段谷雨翻身下马,叫道:“师姐。”石屋里飘出一个冰冷的声音,道:“小师妹,你又来作甚么?”段谷雨道:“这位杨公子中了十香逍遥散。你有法子给他解么?”那阴冷的声音道:“杨公子?他是你甚么人?小师妹,你敢违背师训,对男人产生感情么?”段谷雨急道:“师姐,你误会了。这臭小子对我轻薄无礼,我恨不得杀了他。”
那阴冷的声音怒道:“那干么还不动手?”段谷雨道:“这个……”那阴冷的声音冷哼道:“小师妹,你还敢骗我?你对这臭小子已暗生情愫了,是不是?”段谷雨道:“不是。我是想留着他替我杀一个人。”那阴冷的声音道:“你杀了他,师姐帮你杀人。”段谷雨道:“那人武功高强,师姐你不是他的对手。”那阴冷的声音阴恻恻一声长笑,道:“是么?连我都杀不了的人,难道这臭小子就行?”段谷雨点头道:“不错。”那阴冷的声音喝问道:“臭小子,你叫甚么名字?”杨慕非拱手道:“在下杨慕非见过楚姑娘。”那阴冷的声音吃了一惊,道:“雪雕杨慕非?”杨慕非道:“不错。”那阴冷的声音沉默了半晌,叹道:“你的确可以杀我杀不了的人。”杨慕非摇头道:“我不会无缘无故的去杀人。”那阴冷的声音嘿嘿笑道:“小师妹,你听见了么?这臭小子不肯帮你杀人。你杀了他,杀了他。”
杨慕非怒道:“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干么逼段小姐杀我?”那阴冷的声音道:“天下间所有的男子都该杀。”杨慕非冷笑道:“连你爹也要杀么?”那阴冷的声音道:“第一个该杀的便是他。”杨慕非心想:“这女子多半是受了刺激而神志不清了。”那阴冷的声音道:“你干么不说话了?你心里定是在嘀咕我是疯子,是不是?”杨慕非道:“不敢。”那阴冷的声音道:“你嘴里说不敢,心里却定是那般想。哼,你们男子都虚情假意,没一个是好东西。”杨慕非哼了一声,并不辩驳。
那阴冷的声音道:“你定是以为我在胡言乱语,可你是否知道,我自出生以来,被你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臭男人欺辱过多少次么?我娘怀上我不久,我爹便喜欢上了另一个女人。他为了讨那女人的欢心,在腊月天里,将我那怀有八个月身孕的娘赶出家门。我娘流落街头,乞讨度日,终于把我生了下来,可她却因失血过多而死了。一个过路的光棍将我抱回家,收为义女。他嗜赌如命,输了钱后便喝个烂醉,回家打我出气。我在他的拳打脚踢之下,渐渐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我梦想着找个好人家嫁了,以早日逃脱这个火坑。可没想到的是,噩运再次降临在我的头上。那天晚上,我正在熟睡,忽然感觉到一个沉重的身子压在了我的身上,浓浓的酒气扑鼻而来。我睁开眼一看,正是我那义父。我低声向他哀告,求他放过我。他狞笑道:‘我把你养这么大,也该是你回报我的时候了。’说着,便使劲撕扯我的衣服。我拼命挣扎,却挨了他重重的一巴掌。我就在半昏半醒间被他强暴了。”
第二十七回:弦解语(2)
杨慕非听到这里,忍不住“啊”的叫出声来。父奸女之事,闻所未闻,当真是世间最丑恶的行径。那阴冷的声音道:“义父在我身上满足了他的兽欲后,便开始把我当作他的赌注。谁要是赢了他,便逼我陪谁睡觉。有时候,我一晚上要被几个人轮流糟蹋。我不堪凌辱,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趁他酒醉熟睡时,拿斧头劈死了他。我逃了出来,流落在江湖上,由于举目无亲,常常乞讨度日。”
她长长叹了口气,续道:“不久,我遇到了血刀门门下大弟子凌正彪。他因见我有几分姿色,便将我接到一间茅草房里住下,隔三差五的过来和我幽会。最后,这件事被他的正房太太知道了,便派人来杀我。我一路躲藏,逃到昆仑山时,终于因伤口迸裂而晕倒。这时,一个男人救起了我。我们琴瑟相和,渐生情愫,终于结下海誓山盟。可我未曾想到,他和其他男人一样,也只是贪图我的美色,竟在一天夜里,意欲对我施行强暴。后来,昆仑派掌门夫人程青衣因疑心我勾引他的丈夫,便将我赶下了昆仑山。我悲痛欲绝,便想一死了之,幸好师傅及时出现,为我点破了迷津。”
杨慕非忽然插嘴道:“楚姑娘闺名可是细细?”那阴冷的声音惊呼道:“你怎么知道?”杨慕非道:“你跟昆仑派弟子葛正风间的情仇纠葛,我的一个朋友曾听葛正风亲口说过。”楚细细冷冷地道:“他是怎么说的?”杨慕非当下将庄琦君向他讲述的葛正风与楚细细间的故事,向她缓缓道来。
楚细细道:“我凭甚么相信你所说的都是真的?”杨慕非道:“葛先生眼下正在梁王府,你可以去找他当面对质。”楚细细冷哼道:“让我去找他?不可能。你叫他来见我!”杨慕非沉吟道:“我去请葛先生倒不难,只是他岂肯相信我的话,跟我来哪。”楚细细道:“你跟他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八字,他自然就明白了。十香逍遥散的解药我没有,不过我可以让他把解药给你。”段谷雨一拱手,道:“师姐保重,我们走了。”翻身跨上马背,喝道:“臭小子,走罢。”双腿使力一夹,那马如离弦之箭般疾驰出去。杨慕非叫道:“段小姐,等等我。”但见林子间黄衫闪动,段谷雨已去远了。
杨慕非奔得气喘如牛,到了西城门外,却见段谷雨在一座大宅院前招手。她此时已换了女装,更显得娇艳姿媚,容光照人。杨慕非拭了拭脸上的汗水,走了过去。段谷雨把一套衣服塞在他手里,道:“你穿的这身摆夷服太惹眼了,进屋把它换下。”杨慕非依言进屋换了衣服。两人进了城门,在梁王府对面烟雨楼里坐下,叫了几个小菜,细斟慢酌。两三杯酒一下肚,段谷雨脸上微带酒晕,娇靥有若海棠绽放般,说不出的艳丽。
直待华灯初上,葛正风与韩啸天、焦惊雷才缓缓踱出王府,在街上溜达。杨慕非见韩啸天二人也在他身侧,不禁眉头深锁。段谷雨叫来店伙,道:“你去请那位葛爷进来喝酒,就说一位姓楚的故交找他。”说着,塞了一小锭碎银子在他手心。那店伙大喜过望,连连称是,几步出了烟雨楼,奔到葛正风身边,和他说了几句话,并向烟雨楼一指。葛正风脸色倏地一变,向韩啸天二人告了声扰,随那店伙走上楼来。
段谷雨二人起身相迎,道:“葛先生,久别无恙。”葛正风冷冷地道:“原来是你们两个在捣鬼。哼,跟我去见王爷罢。”说着,疾纵而上,伸手便往杨慕非肩头抓落。段谷雨喝道:“且慢!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葛正风转过身来,道:“你说甚么?”段谷雨道:“葛先生,敝师姐有句话要小女子转告与你。”葛正风冷笑道:“你师姐是谁?”段谷雨道:“敝师姐姓楚,闺字细细。”葛正风沉着脸道:“她说甚么?”段谷雨道:“楚师姐想见你一面。”葛正风沉吟半晌,叹气道:“她如今在哪?”段谷雨道:“先生请跟我来。”
三人刚走到梯口,楼梯声响,韩啸天与焦惊雷走上楼来。韩啸天哈哈笑道:“葛兄弟,你抓住了杨慕非,可是奇功一件。”原来,他们方才见葛正风离开时神色有异,便悄悄跟了过来。葛正风道:“焦大哥、韩兄弟,杨慕非现今是我的朋友,请你们给小弟几分薄面,放他一马。”焦惊雷惊道:“葛兄弟,你说甚么?”葛正风欠身道:“小弟有不得已的苦衷,还请二位兄长见谅。”韩啸天冷笑道:“葛兄弟,若我们硬要留下他啦。”
葛正风从背上取下铁琵琶,道:“那就别怪兄弟无礼了。”韩啸天道:“就凭你和这姓段的假小子,只怕过不了我们这关。”葛正风怆然道:“不错。我不是二位兄长的对手。若两位唿哨鸣警,我们三人一个都跑不掉。”韩啸天哼道:“你明白就好。快把杨慕非拿下!”葛正风低声软语地道:“焦大哥、韩兄弟,你们知道我葛正风天生驴脾气,哪怕掉脑袋也不肯开口求人。今日,我就请两位高抬贵手。”韩啸天道:“葛兄弟,我们既效忠于盟主,就不能因个人感情而坏了盟主的大事。请恕韩某难以从命。焦大哥,你拿下那姓段的假小子。”焦惊雷答道:“好。”突然反手一指,无声无息地点中了韩啸天腰间“章门穴”。韩啸天猝不及防,软倒在地。葛正风惊道:“焦大哥,你……”
焦惊雷道:“葛兄弟,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何要护着这姓杨的,但我决不会因此事坏了我们的义气。你走罢!”葛正风眼含热泪,道:“焦大哥。”焦惊雷叹道:“你也不要怪韩兄弟。龙骧左使是他的义父,他不能对不起龙骧左使。”葛正风道:“兄弟明白。我把这件事一料理完,便去向龙骧左使负荆请罪。”焦惊雷点了点头,道:“这样最好。你快走罢!”葛正风一拱手,道:“焦大哥,你好自保重。后会有期!”三人匆匆下楼而去。耳听他们的脚步声渐远,韩啸天突然从地上跃起,道:“他们走远了么?”焦惊雷笑道:“韩兄弟,你们灵蛇岛的闭穴功果然名不虚传。”韩啸天笑道:“你那一指也够厉害的。唉,但愿葛兄弟他没事。”忽听得一个阴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俩做的好事!”两人神色倏地一变,喝道:“是谁?”
段谷雨三人出了鸭赤城,径投西向棺材石屋赶去。葛正风见杨慕非走得实在太慢,眉头微蹙,回身拉起他的手掌,向前疾奔。杨慕非忙道:“多谢。”葛正风冷哼了一声,并不作答。隔了半晌,他突然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她的?”杨慕非当下把来龙去脉向他说了一遍。葛正风默默听了,脸色煞白,颤声道:“这五年来,我一直错怪她了。”杨慕非道:“先生也不必难过。你只要与楚姑娘澄清误会,必能携手偕老。”葛正风摇头道:“你不会明白的。”神色十分落寞。
出了大树林子,段谷雨指着那棺材石屋,道:“葛先生,就是那里了。”葛正风左足着力一点,扑身上前。杨慕非正要跟去。段谷雨扯住他的衣角,道:“你跟去干嘛?让他们单独说会话。”杨慕非哑然失笑,道:“说的也是。”段谷雨道:“我们就坐在这里,听他们说些甚么。”只听得楚细细叹息道:“你来了。”葛正风点了点头,道:“我来了。”两人沉默半晌,良久不语。
第二十七回:弦解语(3)
葛正风忽然问道:“这些年你过得还好么?”楚细细叹气道:“形如走尸,有甚么过得好不好的。”葛正风道:“对不起,我这些年错怪你了。”楚细细咽声道:“我又何尝不是呀。你的……孩子现在多大了?”葛正风怆然道:“尚未成家,何来子女?”楚细细叹了一口气,道:“你这是何苦哪。”顿了一顿,又道:“你把琵琶带来了没有?”葛正风道:“我随时带在身边。你还保存着我当年送给你的竹箫么?”楚细细并不作答。不一会儿,石屋里忽然传出一阵幽幽咽咽的竹箫声。箫声柔细宛转,有如少女软声低诉。葛正风左手按弦,右手轻拨弦丝,低声相和。箫声里间杂着琵琶音,琵琶音里裹着箫声,缠缠绵绵,柔靡百转。
琵琶音渐渐的愈来愈高,忽然拔了个尖儿,便似一个爆竹在半空炸开。如此啭了几啭,琵琶音越来越响,节节高起,便似千军万马冲锋陷阵般,铿铿锵锵;而箫声却变得轻而急,就像少妇在柔声呻吟。杨慕非只觉全身情热如沸,忍不住一把握住了段谷雨的手。段谷雨悚然而惊,骂道:“淫贼!”挣开右手,便要刮他一记耳光,忽见他两眼通红,脸色潮热,知道他内力不济,心神受了箫声的侵扰,而丧失了理智,便运掌抵在他颈后“灵台穴”上。杨慕非呼吸渐缓,额头上仍汗如雨下。
那琵琶音拔到最高处,陡然一落,便似潺潺泉水流过山间,似有似无,箫声也渐渐轻缓,随着琵琶音的节奏,而愈来愈细,忽听霍然一声,琴箫俱寂,惟见风清月明。杨慕非心神一定,睁开眼来,道:“多谢段小姐。”段谷雨双颊晕红,叱道:“谢甚么?你这淫贼!”左脚猛地踹出,将他踢得连翻了几个筋斗。她扑身上前,叫道:“楚师姐。”杨慕非爬起身来,只见她正拉着一个女子的手说话。那女子年约二十四五岁,身材高挑,容颜俏丽,只是脸色太过苍白,略带病容。
葛正风走上前来,作了一揖,道:“杨大侠,多亏你和段小姐,我与细细才冰释前嫌,终归于好。”杨慕非回了一礼,道:“不敢当。在下尚有个不情之请。”葛正风道:“十香逍遥散的解药,是不是?”杨慕非点了点头。葛正风道:“解药由无损道人保管,我也没法子帮你弄到。不过,无损道人好酒好色,你或许可以从这上面想法子。杨大侠,这是出入王府的银牌,我把它给你。”杨慕非接过银牌,道:“那葛先生你哪?”葛正风道:“我已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