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就不客气了。”
南宫琳上街买了匹好马,沿途晓行夜宿,一路向西。过了数日,已进入陕西界首。此时长江以北,尽为元兵天下,一路上有无数难民,携儿拖女,向福州一带迁移,元兵四处烧杀抢掠,哭声不绝于道。南宫琳听逃难百姓传说,扬州兵粮匮尽,守城军士为了抵御元兵,相互烹儿进食。两日后,又有人传来信息说,扬州已被攻陷,守将李庭芝英勇就义,元兵屠杀一城百姓而去。
这一天到了终南山山下,南宫琳听得身后隐隐有马蹄声,转身一看,十余骑快马疾风般卷了过去,马上骑士一律玄衣黑袍,面容狰狞,看样子不似中原人。南宫琳心道:“这十几个大汉看来是冲全真教而来的?”狠加一鞭,策马追了上去,沿着山路屈曲而上,行了两三个时辰,已至抱子岩。忽听岩后林子里一声唿哨,两个年轻道士仗剑跳出。南宫琳见是同门师兄陈通微、孙伯英,连忙滚鞍下马,迎上前去,道:“陈师兄、孙师兄。”陈通微点头道:“小师妹,太师叔正在重阳宫祖师殿候着你哪。”
南宫琳纵身穿过乱岩密林,来到重阳宫前,只见殿前大坪上,数百名道士正在操练剑阵。南宫琳身影一幌,从众道士中间穿了过去,扑上祖师殿,只见大殿上,全真教掌教真常子李志常和三个老道分坐四个蒲团,苗道一等第四代弟子,分列两旁肃然而立。
那三个老道双手平放膝上,闭目内视,静心养性,其中一人容色枯瘦,一人身形低矮,另一人则较为肥大。南宫琳认得那肥大道人是玄逸子张志仙,其余二人却从未见过。李志常缓缓睁开两眼,道:“琳儿,你回来了。”南宫琳听见太师叔和蔼的声音,鼻头一酸,咽声道:“太师叔,师父她老人家……”
李志常叹道:“你师父仙去之事,我昨日便已知晓了。琳儿,你也不必太伤心。过来见过几位太师叔!”指着枯瘦道人道:“这位是诚明子张志敬太师叔。”指着低矮道人道:“这位是淳和子王志坦太师叔。”南宫琳含泪起身,一一拜过,那三个老道微微颔首示意。李志常轻声道:“琳儿,你暂且退下。”南宫琳眼中泪花闪闪,向李志常行了一礼,退到苗道一等众位师叔身旁。
李志常两眼精光四溢,环视了殿内众道一周,缓缓地道:“三位师弟,你们对此次佛道论辩大典有何看法?”王志坦动问道:“掌门师兄,不知系何人主持此次大典?”李志常答道:“吐蕃萨斯迦派掌教大宝法王八思巴。”张志敬皱眉道:“八思巴?贫道怎不曾听说吐蕃密宗出了这么一个高手?”苗道一道:“禀告师叔,八思巴原名罗古罗思&;#8226;监藏,七岁便能诵佛经十万言,并能略通其大义;十五岁时,便被忽必烈大汗召见,以弟子礼参见,拜为大元帝师。”
孙德彧接口道:“据说,八思巴十三岁那年,曾前往大雪山大轮寺,执经问难于大轮法王,大轮法王惊为神童,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李志常叹道:“此人佛学造诣,看来更在大轮法王之上。”二十多年前,全真教在首届佛道论辩大典上,即惨败在大轮法王手下,被勒令销毁了多部《道藏》。众道此时想来,仍心有余悸。
猛听得山下依稀有爽朗的大笑声,“李真人,久别无恙?”,远远飘进大殿来。李志常悚然一惊,心道:“此处离山下普光寺尚有几十余里,若非内力极为精湛,焉能千里传音?”回看诸位师弟,脸色亦是煞白。王志坦劝慰道:“掌门师兄,我等自当尽力而为。”正说着,陈通微进殿禀告道:“太师叔,大宝法王法驾已到山下。”李志常道:“三位师弟,八思巴奉大汗御旨前来,贫道不得不前去迎接。你们且自安坐!”那三个老道齐道:“掌门师兄自便。”李志常匆匆出殿而去。
过了大半个钟头,忽听得殿外脚步声疾响,似乎有七八人之多。李志常躬身道:“帝师法驾,这边请!”八思巴合什道:“有劳李真人。”大踏步走进祖师殿。南宫琳不由低下头去,瞥眼看时,只见八思巴身后跟着数人,正是符铁玉、欧阳康、胆巴和慕清风一行。众老道起身打了个稽手,道:“帝师远来,我等未能下山迎迓,尚望恕罪!”八思巴回了一礼,道:“三位真人,不必拘礼!”李志常道:“帝师请上坐。”八思巴合什道:“李真人,请!”双方分宾主落坐。
八思巴道:“本座才识粗陋,奈何大汗降下旨意,忝为本次佛道论辩大典主持,既承皇恩,不得不勉尽其力。按大汗旨意,本次论辩大典拟分三局,胜两局者为胜。我佛道二家,皆以玄妙之法超度世人,以济苍生。第一局,便因此而设,即谈经说道。”顿了一顿,又道:“清风,你去向各位真人讨教讨教!”
慕清风缓缓站起身来,折扇一挥,微笑道:“《道德经》有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万人之所恶,故几于道。’道家祖师爷既云‘不争’,李真人却因何要与在下争输赢哪?”众老道相顾骇然,尽皆失色。李志常缓缓说道:“慕少庄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岂不闻《道德经》有云,‘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夫唯不争,而天下莫能与之争’!道家不是不争,只是不争俗利罢了,正如邱太师叔在《玄风庆会录》中所言,‘去声色,以清净为娱;屏滋味,以恬淡为美’。贫道敢问少庄主,释家即物为空,空物为一,然三牲灵长于宇宙,万品盈生于天地,孰是空也?”
第十回:重阳干戈寥落起(2)
慕清风轻摇折扇,侃侃而谈:“佛经所谓本无者,非谓众缘和合皆空也。垂荫轮奂处物自可有耳,故谓之有谛;性本无矣,故谓之无谛。夫色不自色,虽色而空,缘合而有,本自无有,皆如幻之所作,梦之所见,虽有非有,将来未至,过去已灭,见在不住,又无定有。”轻呷了一口清茶,又道:“《道德经》有云,‘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竞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为。’畜生尚知廉耻,而道家却绝仁弃义,岂不是连畜生都不如了么?”重阳宫祖师殿内,众道士脸色齐变,心道:“这厮无礼!”
李志常沉吟半晌,方徐徐说道:“《道德经》有云,‘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又云,‘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从中可见一斑,仁义礼乐者,可以救败,而非通治之至也。”
忽听一人朗声问道:“慕少庄主,释家美泥洹之乐,生耽逸之虑,赞法身之妙,肇好奇之心。近欲未弭,远利又兴。虽言菩萨无欲,群生固己有欲矣。”正是玄逸子张志仙。慕清风答道:“物情不能顿至,故积渐以诱之。”张志仙冷笑道:“道在无欲,而以有欲要之,北行求郢,西征索越。可见释家因果轮回之道皆妄矣!”
慕清风反驳道:“道长不信因果,那世间何得有富贵,何得有贫贱?”张志仙微微一笑,道:“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坠,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池之侧。坠茵席者,帝师是也;落粪池者,少庄主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慕清风面色一寒,待要发作,八思巴哈哈大笑道:“玄逸真人辞锋似剑,丝毫不肯饶人。本座甘拜下风!”张志仙欠身道:“贫道失礼。”
八思巴双掌一击,门外四个玄衣大汉抬了座大油鼎进来,放在大殿上。众道士只觉热浪灼人,不由向后各退了一步。胆巴脱去上身衣衫,露出铮铮筋骨,长吸了一口冷气,走到油鼎前站定。李志常长眉微蹙,问道:“帝师,此系何意?”八思巴道:“我佛道两家俱有三宝:经书、密法和玄功。大汗与妙高法师论道时曾说,‘凡上等法,但得法底人,入水不溺,入火不烧,于油锅中坐。’是以设此第二局,较量佛道两家密法。”
胆巴仰天一声怒吼,喝道:“呔!”右足一点,竟在平地纵身跃入铜鼎,油花立时四溅。苗道一离鼎较近,眼见热油珠子飞溅而来,疾向右闪,饶是如此,袖口上还是被油珠子烫了一个小洞,冒着丝丝青烟。南宫琳见状骇然,问道:“苗师伯,你没事罢?”苗道一苦笑道:“我没事。这藏僧好生厉害!”胆巴嘴中念念有词,在油鼎中盘膝坐下,脸上青筋暴涨。八思巴微笑道:“李真人,何如?”李志常摇头叹道:“此是神通三味。我全真教虽以苦行著称,却无此本事。贫道此局甘愿认输。”胆巴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抬脚跨出油鼎,回到八思巴身旁站定。
八思巴道:“至于第三局,自然是比武了。不知哪位真人肯下场赐教?”众老道面面相觑,皆知自己不是八思巴对手。李志常凛然道:“帝师武学造诣精湛,贫道等自叹不如。但为了维护本教数十年湥в俨坏糜氲凼σ黄戳恕H皇Φ堋⒌酪弧⒌聫⒌旅鳎嫖也颊蟆!钡毕拢钪境N痪犹烊ǎ胖揪次痪犹焓啵踔咎刮痪犹扈妥用绲酪晃痪犹扃幔娜俗槌啥房徽胖鞠晌痪佑窈猓铀锏聫痪右」猓匦油暄盏旅魑痪涌簦俗槌啥繁H嫫叩郎碛巴雌呒洌寻刺祛副倍氛蠓轿徽竞茫淖笕遥弑H泻馊缪虬怂及途砝础
八思巴早知这天罡北斗阵乃王重阳所创,端的厉害无比,是以在上终南山之前,便已向鹿一鸣请教了破阵之法,当下见全真七道驱动剑阵杀将过来,心道:“天罡北斗阵威力虽大,奈何这七人功力参差不齐。只要撩倒功力最弱的那人,此阵立时可破!”右手凌空拍出,呼的一掌,便向完颜德明脑门击去。
眼见这一掌便要拍上,完颜德明却不闪不避,孙德彧、张志仙二人,手中长剑青光闪动,分左右两肋,向八思巴腰间刺到。八思巴早已料定,不待招式用老,左手向前一划,右掌猛地回缩,向右横掠出去,孙德彧右手长剑不由自主地随他掌风回转。八思巴右手掌力未消,左手掌力又已然袭到。孙德彧无暇思索,疾出右掌,拍上前去,其余六道臂搭同伴肩上,各自相联,齐集七人之力于他掌心,迎向八思巴这一招。岂料八思巴陡然收掌跳开,全真七道立足不稳,身子疾往前冲去,俯身跌倒,个个灰头灰脸。八思巴纵声长笑,垂手退回座上。全真七道腾身跃起,脸上皆有愧色。欧阳康谗笑道:“帝师神功盖世,威震寰宇,天下无双!”八思巴仰天大笑,洋洋自得。
李志常垂首叹道:“帝师武学造诣,端的精湛绝伦。贫道认输!”八思巴冷笑道:“那本座可就要履行大汗御旨,为众位真人剃度了。”南宫琳叱道:“老秃驴,你敢!”符铁玉娇声笑道:“哟,原来是琳儿姑娘哪。快跟符姐姐回普宁寺去!”莲步轻移,向南宫琳缓缓走来。
苗道一大声喝道:“众位师兄弟,布阵!”祖师殿中近百名道士倏地散开,前后奔走,已将八思巴等人重重围住。八思巴见众道士长剑指地,每七人为一组,布成了数十余个天罡北斗小阵,每个小阵首尾相衔,互成犄角之势,竟又布成了一个北斗大阵,剑光左右交织,就如一道道坚实的铁网,拦在四围。八思巴冷冷地道:“怎地?全真教想造反么?”
李志常厉声喝道:“全真教众弟子,退下!”苗道一迟疑道:“掌门师叔?”李志常脸色铁青,斥道:“退下!”苗道一撮唇呼哨,众道士收剑回鞘,退归原位。李志常正襟危坐,肃然道:“凝和子,跪下听令。”苗道一扑身跪倒:“掌门师叔。”李志常正色道:“从今日起,你便是全真教第十二代掌教。”苗道一大吃一惊,道:“弟子愚钝,实在难堪大任。”李志常喝道:“此事由得你推却么?你担任掌教后,当谨遵重阳祖师遗训,身体历为,将全真道义发扬光大。”苗道一拜伏在地,咽声道:“谨遵掌门师叔教令。”李志常轻吁了一口气,紧闭两眼,徐徐道:“帝师,动手罢!”
八思巴哈哈大笑道:“真常真人,你肯入我释门,本座自是欢迎之至。”伸出右手,按在李志常头上,轻轻一抹,李志常满头苍发尽数落下。众道士悚然一惊:“这老秃驴的功力竟如此深厚。”转瞬间,八思巴又替张志仙等三位老道剃了度,拍手喝道:“来人!将重阳宫所藏经书尽数搜出销毁!”数十名元兵向后院藏经阁涌去。
第十回:重阳干戈寥落起(3)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众元兵便搜罗出数千本道家经注,大大小小,在祖师殿上堆了几座小山。众道士愤然盯着八思巴等人,右手按在剑鞘上,只等掌教一声令下,便要拔剑冲杀上去。八思巴随手拾起本《老子化胡经》,连声冷笑道:“哼,甚么狗屁老子!本座今日就要你灰飞烟灭。”轻轻一掷,《老子化胡经》跌落油鼎,当即沉下。
南宫琳怒叱道:“老秃驴,住手!”唰的一声,从腰间抽出碧痕剑,使招“探海屠龙”,刺向八思巴腰间。八思巴见到她秀丽的面容,怔了一怔,心道:“这姑娘好生面熟。”手指霍然弹出,铮的一声,击在碧痕剑剑身上。南宫琳拿捏不住,碧痕剑脱手飞出,心中又惊又怕,这一愣间,八思巴右手已然搭上肩头。苗道一低声轻哨,众道士仗剑游走,嗡嗡声经久不绝,又将八思巴等人困在北斗大阵中。苗道一大喝道:“老秃驴,放开琳儿!”
欧阳康连声冷笑,纳手入怀,抓了一小撮毒粉,撒手向众道士阵营中抛去。几个道士尖声惨叫,掩着双目跌滚在地上,其余道士见状骇然,纷纷后撤,北斗大阵不攻自破。众元兵趁此空当,已将大捆大捆的道经推入油鼎。李志常老泪纵横,紧闭两眼,说偈道:“一念无生即自由,心头无物即仙佛。出门一笑无拘碍,云在西湖月在天。”
八思巴疾伸左手二指,拈起《道德经》,冷笑道:“从今日起,世上便再无《道德经》了。”猛听得身后一人高声喝道:“帝师,且慢动手!大汗有口谕到。”八思巴一怔,回过头来,只见一名大元军官飞奔上殿,诧然问道:“张副使,大汗有何口谕?”来人真是京师枢密副使张易。张易朗声道:“大汗下令,不得销毁《道德经》,为难众全真道士!”八思巴奇道:“敢问张副使,大汗因何改变初衷?”张易道:“太子殿下飞马赶回大都,劝服了大汗。”众道士喜形于色,心道:“这位太子殿下,可真是全真教的救命恩人!”
八思巴冷冷地道:“算你们这群臭道士运气!”愤然拂袖,向殿外走去。欧阳康等人紧随其后。苗道一追上几步,喝道:“老秃驴,留下琳儿!”剑诀斜引,使招“雁行斜击”,挺身向八思巴后背刺到。八思巴头也不回,右手向外一引,南宫琳身不由己地跌到符铁玉怀里。
八思巴身子微侧,左手已攀上苗道一剑身,长剑滴溜溜跟着转了几转。苗道一大惊,剑锋顺势斜掠,使招“顺水推舟”,刺向八思巴右肋。八思巴反手拍出一掌,击在剑身上。苗道一被那凌厉掌风一带,右臂虎口发热,只得松手放剑,向旁跳开。八思巴左手食、拇二指轻轻一夹,仓啷声响,那只长剑应声断为两截。
八思巴仰天长笑,大踏步向殿外走去,刚奔到门口,忽然一人头下脚上,从大门上倒悬下来。八思巴吃了一惊,急退两三步,定睛打量时,只见这人眉开眼笑,满脸皆是喜意,似乎从不知哀愁系阿鼻甚物。正在惊疑间,殿外黑影幌动,又窜进三个怪人,与前者一样的装扮,玄色披风上都绣着一个大大的血红骷髅头。南宫琳高声叫道:“追魂四使,救我!”喜使嘻嘻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