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洗妥当,换上精心挑选的衣服,我走到镜子前面仔细看了看自己。
大红水缎裙子,上面细细地绣着牡丹花,外面是淡米黄的坎肩,也是牡丹暗花;梳得整整齐齐的两把头上戴着攒珠簪子。这都是额娘为我准备好的衣饰,我一直嫌太富贵便从未穿着,到今日才用上了。我对着自己笑了笑,大镜子里的人似乎还是离去时的样子,只是想到在江南的那些谋划算计,也只有自己心中明白,我的心境早已不复离去时的简单纯净。
用过午膳进宫,康熙午睡还未醒,我便跪在屋子外面的院子里静静候着。秋日里的北京已经微微的有些凉意了,只是午后的阳光软软地照在身上,倒也不觉得冷。
李德全出来看到我,似乎是吃了一惊,连忙小跑着到了我的面前,躬身道,“格格吉祥!格格怎么跪着,还是到旁边的小屋子里坐着吃杯茶吧。”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在这里候着就好,多年未给皇阿玛请安了,多跪一阵也是好的。”
言罢从袖口立掏出一块翡翠平安符,递给李德全,低声道,“多年未见公公,身子还是这么硬朗,我这平安符是求对了。这是跟杭州道行最高的道长求的,说保平安还能心想事成,公公一定佩在身上。”
李德全的目光极快地扫了扫周围,忙把平安符收进怀里,笑道,“奴才怎敢劳格格惦记着,多谢格格的挂念。”
李德全言罢跟我又是聊了一阵,仍转身回到屋子里。
我用余光瞄着李德全的轻快的背影,那块玉佩的质地自然是极好的,拿在日头下面极为澄透,然而这并不是李德全高兴的原因,像他们这样的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却只有平平安安是最稀罕的了。
过了约摸小半个时辰,屋里开始有了响动的声音。李德全走出来,脸上堆着笑道,“皇上宣格格进去。”
我听了忙站起身来,摸着发麻的膝盖冲着李德全甜甜一笑,跟在他身后走进屋子。
刚一进屋便听到一阵咳嗽,我连忙跪下身来磕头请安,康熙咳得有些厉害,过了一阵才止住。
我一直在着磕头,直到康熙停下来时也才停了下来,开口道,“儿臣花楹给皇阿玛请安。”
康熙并没有立刻应声,只是静静地看了我半晌,方才极为慈祥地开口道,“朕的花楹丫头终于回家了。李德全说你一直跪在外面,快起来给皇阿玛看看。”
我这才站起身来,慢慢地抬起头,露出甜甜的笑容,笑弯了眼睛看着面前一身明黄常服的老人。
康熙笑着端详了我一阵,慈眉善目,略带了几分叹息地道,“好啊,朕看杭州的水土确实养人,你这丫头还像在宫里时的样子。”
我知道康熙的话并不假,只是我看着康熙的样子,心里却有些伤感。不过五年时间,他已经完全成了一个垂暮的老人,脸上横横竖竖地皱纹身了许多,头上的辫子也成了灰白色,穿着明黄袍子的身子也越发瘦骨嶙峋。
我一时间有些不能接受这样的变化,也辨不出心里那酸酸涩涩的究竟是什么滋味,却仍笑道,“皇阿玛说这话可是在作弄儿臣?皇阿玛还是那时把花楹抱在膝头的样子,可是花楹已经从您膝头的孩子长成了大人,如今花楹早就是梳把子头的妇人了,可皇阿玛竟没什么变化,究竟是谁常青不老?”
康熙听了哈哈大笑,道,“净浑说了,你没看到朕的头发都白了。”
我心中虽是酸涩,可是却仍强打了精神,作出几分惊诧莫名的样子来,“呀,花楹只看到鹤发童颜的皇阿玛,一时间都糊涂了,竟以为是老寿星呢!仔细看看,原来还是皇阿玛。”
康熙听了又开始笑,笑得极为顺畅,一面指着我,一面转头对李德全道,“李德全,你来看看这丫头的这张嘴,朕就说没了她朕少了不知多少乐子。”
“要不怎么说十四福晋是皇阿玛的心头肉呢!福晋有所不知,您在江南的这几年啊,万岁爷可是每日里跟十四爷念叨,竟是恨不得十四爷将您从江南绑了回来!”
“那好啊,只要皇阿玛发话,花楹哪里有不回来的道理!”我立刻脆声应了,喜滋滋地起来到康熙的身边伺候着。
只是越是悉心地伺候着,我心里却越来越不是滋味看着老父身子孱弱是一件伤感的事情。康熙真的已经垂垂老矣,头颅微微地颤着,连伸手端着茶碗的手亦是微微颤着。
曾经的金戈铁马在时间的侵蚀之下,到底还是不可避免地腐锈了。
卷三:曾经沧海难为水 卷四 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进宫(下)
卷四 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进宫(下)
康熙就这样一面跟我说着话,一面斜坐在榻上翻看着一本本的折子,我轻轻地说着江南的生活,一面端茶倒水或是研些磨,屋子里倒也宁静祥和。
只是那般的祥和宁静很快就被康熙的一句问话给打破了,一颗小小的石子,吹皱了我心中平静的湖水。
“花楹丫头啊,朕听说你跟江南几家织造的交情不薄?”康熙眼睛并没有离开折子,轻描淡写地问着。
可是我却是紧张极了,眼前的这位皇帝可以说是比肩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我不知道自己在江南的那些谋划在他的眼里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模样,这让我有些拿不准自己的回答。
“回皇阿玛,只是三位大人对皇阿玛忠心不二,所以把花楹也当作了小半个主子,事事照顾些罢了。只是皇阿玛也知道,花楹的附庸风雅给三位大人惹了不少麻烦,那文会上书生怒骂官员的事情,着实让皇阿玛和三位大人为难了。”我压抑着心中的惊悸,尽量平稳地说着,脸上却是后悔不迭的神色,极为充分地表现出参与到政事中来绝对是不得已而为之地事情。
康熙“嗨”了一声,蹙着眉头,大。概是想到了盐荒案的事情,有些不悦道,“朕还觉得你幸好办了那文会呢,不然只怕曹寅他们也还不知道盐荒的事情。”
我心中微微安定,看来康熙对我。的所作所为知道得并不完整,即使有些,也是权贵女子的一些喜好,于是稳稳地磕了个头,不再开口说一句关于江南三家织造的事情。
康熙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孩童清脆的嬉笑声,我正惊异,这乾清宫是什么地方,怎么有如此放肆不羁的孩子?
正想着,又见康熙脸上极为欣然地放下折子叫道,“。弘历,弘历,快进来。”
踢踢踏踏地跑步声越来越近,,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子跑了进来,极为熟门熟路地跪在地上请安,“弘历给皇爷爷请安,皇爷爷万福金安。”
康熙一直拉长脖子看着那孩子,脸上全是慈爱。的笑容,一边伸手把孩子拉到膝间,一边笑着道,“花楹,这是四阿哥的儿子,聪明绝顶,性子也好,朕看着喜欢便养在宫里。”
我这才模模糊。糊记起来胤禛是有个儿子生在康熙五十年的,原来竟然就是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孩子。于是连忙仔细打量着那孩子,眉眼间果然有胤禛的影子,尤其是那一对乌黑明亮的眼睛,简直就是他阿玛的翻版。
那孩子既然深受康熙的喜爱,自然是极为聪明伶俐的,他见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倒也不露半点羞怯或是局促的神色,只是十分好奇地看着我。
果然是大气的孩子,我心中暗暗地想着,亲切地冲着弘历微微一笑,又对着康熙温言道,“皇阿玛,这孩子简直就是个小四阿哥。”
康熙听了点点头,露出极为认同的笑容,看着弘历的眼神也越发慈爱起来。“是啊,朕看着弘历倒像想起了许多年前的胤禛。只是四阿哥可不像他这样顽皮,四阿哥啊,乖巧得很。”
我将康熙的神色看在眼里,那种发自内心的喜爱和慈祥让我的心中安定了下来,便继续道,“花楹听说四阿哥虽是喜爱清静,然而毕竟也有不少公事在身,是该让这孩子好好替四阿哥承欢膝下才对。”
康熙伸手拉着在脚边转来转去的弘历,笑道,“对,朕就是这个意思。不过……四阿哥整日忙碌也都是在为朕分忧。”
康熙说话的时候语气中流露出淡淡的欣赏,我听了十分高兴,冲着弘历眨了眨眼,弘历怔怔地看着我道,“她是十七叔说过的会变戏法的妖精姑姑吗?”
我听了弘历的话一呆,想了想又不禁大窘,一面恨恨地在心里怒骂十七,这个小兔崽子,听惯了我的故事,竟还这样编排我。
“妖精姑姑?”康熙哈哈大笑起来,一面递给我一个戏谑的眼神,一面摸着弘历的头道,“弘历,不准混说。这是你十四婶,你阿玛应该提过的,她可是你阿玛最疼爱的妹子。”
弘历听了还是眨巴着大眼睛望着我,但听得康熙说我是胤禛疼爱的妹子,神色中便立刻有了几分亲近的意味,慢慢腻到我跟前道,“我知道了,十七叔说得不对,你是神仙姑姑。”
坐着陪康熙说了好一阵话,康熙有些疲倦的神色,便起身告退。康熙点头应允,末了道,“丫头回来就好,时常进宫来看看皇阿玛。”
出了乾清宫,按着旧日的例子再去德妃宫里请安。走到一片竹林夹着的弯曲小径时,忽然听到身后一阵很急的脚步声,我转头一瞧,便呆在原地,如遭雷击,一点都动弹不得。
来人沿着幽长小径急急走来,刚刚转过竹林茂密的弯子,身形挺拔,一身黑色的亲王朝服,神色冷峻,却又带着几分微微的焦急,不是胤禛又是谁?多年心心念念的人就这样出现在眼前,曲阑深处重相见,这样的巧遇是我心里不知道想了多少遍的场景,就这样突然成为现实。我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这身子,直奔胤禛而去,可是身子却没有动过半分,只能傻呆呆地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我。我的胤禛还是记忆中的样子,除了眉间的皱纹略深了几许,其他并没有什么变化。
喜殊向胤禛福下身子请安,然后便站在前面五六米开外的样子,后面五六米开外是多年没见的方顺,也遥遥向我打了个千,仍在原地立着。
胤禛看着我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深邃温和,微微笑了一下,道,“总算把你等来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根本不是什么巧遇,而是他刻意的安排,只是不知为什么,看到他却立刻想到这些年来受的苦,心里的委屈堵在喉咙口,眼泪便一下子涌了上来。
胤禛看在眼里,宠溺地笑了一下,打趣道,“这么大了,还兴哭鼻子。”
胤禛言罢伸出手来,斜睨着我,一副似笑非笑地神色,“袖子借你擦眼泪?”
我只微微呆了一下便又破涕而笑了,胤禛见我不再是那副哭兮兮的表情,这才正了正容道,“你放心,都好起来了。只要等着我,总有拨云见日的时候。”
我呆了呆,胤禛脸上笃定的神情像一剂镇定药,轻易就铺平了我不安的心绪。
他的话我自然是信的,尤其是今日亲眼看到康熙提到胤禛时那般慈爱而欣赏的神色,便只微微一笑,“皇阿玛很喜欢弘历。”
胤禛听了不怎么在意地笑笑,“那是他的造化。”
我点点头,目光柔软地看着他,仅仅看着,心里的依恋就已经翻江倒海,这是我打小放在心上,一生不离不弃的人;纵然千难万险纵然多年未见,我却始终把他安置在心底最深的角落,那股依恋好像陈年的酒,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发浓烈起来……胤禛见我这等神色,脸上还是少见的柔和笑容,道,“宫里说话不方便,我会另外安排。”
我听了含笑点头,猛然又想到一件事,踌躇了一下还是开口问,“杨顺义和秦旺……”
我抬头仔细观察胤禛的神色,却什么也看不出,他狐疑地看了我半晌,道,“秦旺在回来的路上了,杨顺义藏在我府里,你寻他有事?”
我松了口气,连忙摇头道,“只是担心上次混乱里有没有受伤。”
胤禛听我这样说,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因宫里人多口杂,也没有多说什么便一起走到德妃宫里。
“噢,老十四的媳妇回来了。”德妃定定地看了我一阵,看起来极为和煦的目光中却闪过一丝光芒,“你怎么跟老十四错前错后呢?可惜了……”
听起来一句简单的问话,可是我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些什么,其实德妃一直说不上怎么喜欢我这个儿媳,只是碍着康熙和十四,倒也算得上和气。可是我一直知道,德妃心中对我和十四之间的事情颇有微词,尤其是我的膝下无子,在眼前这个女人的眼里,那些名义上的嫡子到底还是假的。
于是我微微涩然地笑了笑,“十四爷也是怕额娘孤单,才让花楹从江南回来。”
德妃随意地点了点头,淡笑着道,“也好,那就回来吧。”
谈话到了这里,似乎没有什么多余的话了。好在宜妃和惠妃正在这边一道喝茶,人多倒是避免了不少的尴尬,于是我便陪着她们唠了阵子家常,讲讲在杭州的事情,胤禛却只是坐在一旁听我说话。德妃变化不大,因为两个儿子的出色,便比其他妃子多得到了些康熙的关爱,所以看起来倒比五年前似乎还要富态丰润许多,竟显得比年纪还要小的宜妃的气色更加好些。
我坐着听她们说话,也不过还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只是说话间宜妃和惠妃对德妃阿谀奉承的言辞竟比比皆是。我心里暗自惊异,这位宜主子过去仗着貌美,可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主儿,现在竟也不得不在德妃面前摇尾,这就是母凭子贵啊。
卷三:曾经沧海难为水 卷四 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望月离开
卷四 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望月离开
马车出了宫门,一路飞奔,不多时就到了我家。才下马车,便见朱红色的大门前呼啦啦地站了一堆人。
阿玛和额娘早早地带着全家人迎在门口,主子们翘首以待,下人们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好大的排场!
然而这个念头也仅仅只是在我的脑海中闪了一下。我拉着额娘的手,仔细端详二位老人,方才平复不久的心又开始难过。怎么才不过五年,阿玛和额娘也好像一下子便老去似的。头上斑斑的白发自然不必说,那一脸的沧桑带着看到我时的激动,看起来竟是极为可怜。我默默地叹了一声,愧疚不已,可想而知这五年间他们为**了多少心,伤了多少神。
“宗宝见过姑母,姑母万福。”正伤感着,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孩子含笑着上来请安,态度温和有礼,举止间流露出一种自然而然的贵气。
我听得那孩子自报家门,不由地心中一喜,连忙睁大眼睛细细打量起来。孩子白净的面庞,唇红齿白,极为清秀喜人,眉眼间还依稀带着几分云薇的影子。云薇,那个美如烟淡如菊的女子,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已经几乎离开了我的记忆,我甚至对于郭罗络月华曾经的那点敌意也逐渐转变为一种莫名的感激。
只是每个人都忘怀了,有一。个人却从来不曾忘记。我的哥哥,他从云薇离世起就离开了北京城,如今宗宝已经是一个翩翩少年了,可是哥哥却从来没有回来过。
宗宝这孩子是个没有见过阿玛的可怜孩子。
我心中滋味莫辨,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宗宝含笑的脸庞,甚是怜惜,“宗宝,你长大了……”
宗宝微微抬起头来,孩子的脸。上带着极为亲昵而依赖的笑容,“是,只是辛苦了额娘。”
我闻得这句话,心中微窘,我跟郭罗络家的女子从。来都说不上投缘,可是却一直有着一种极为隐蔽的极深的钦佩。于是含笑着看向郭罗络月华,冲着那虽然仍旧美丽,却也显露出几分风霜憔悴的女子淡淡地笑了笑。
那厢的月华也是颔首一笑,未置一词,也并未像几。位姨娘那样流露出半点的巴结,神色中仍然带着几分高高的傲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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