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见愁道:
“也猜得很对。”
无嗔上人当然不会当作真话,说道:
“若是外人既不会付钱与他,亦与我等无关。”
冷见愁道:
“如果你借手别人力量呢?”
无嗔上人道:
“那就等于我亲自出手一样,喂,冷见愁别开玩笑,我们虽不能交朋友,但我亦绝对不会想法子杀你。我捡回这条命,也该换个身分了。”
山海夫人柔声欢喜道:
“你决定洗手?太好了。”
无嗔上人道:
“洗手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我意思说,我十年来一直是‘猎人”身份,而现在改为‘猎物’而已。”
暗杀道这行确实很难洗手归隐,比任何一行都难,尤其是此道高手,由于参与的知道的机密太多,更危险百倍。
冷见愁道:
“别生气,如果我死不了,那些猎人暂时无暇找你。如果我死于你手上,你就算不想干下去,至少表面上仍然可以维持猎人身分。”
无嗔上人声音严冷,道:
“冷见愁,我说过绝对不杀你,你不相信?”
冷见愁道:
“你相信不相信有鬼?你亲眼见过没有?”
这话问得突如其来,使无嗔上人似乎忘记了愤愤的抗议。
他道:
“我没有见过。但人言非非,所以不知道信好还是不信好?”
冷见愁转问山海夫人道:
“你呢?你见闻识广,必有宝贵意见给我。”
看来冷见愁这话题大有文章,绝对不是胡说乱道。
山海夫人不得不考虑一下,才道:
“我也从未见过鬼。可是有很多见过的人,他们品格智慧武功都值得尊重,所以他们的话亦不能不信。”
冷见愁道:
“你的答案即是说世上可能有鬼,只不过你自己未见过,所以不敢肯定不敢保证。”
无嗔上人道:
“我也是此意。”
冷见愁道:
“好,无嗔上人,我带你去开开眼界。”
无嗔上人道:
“叫我无嗔就行,我本来法名悟真,其实我早就没有资格做佛门弟子,冷见愁你刚才说什么?带我去看鬼?”
山海夫人道:
“如果有的话带我也去。”
冷见愁道:
“不,我只带无嗔去。如果我被鬼弄死,你可以去拿二十万两银子,也暂时不必变成废物,如果我不死你死,我最多只能想法子给你修个坟墓。”
无嗔上人道:
“我不希罕银子,也不怕变成猎物,但如果你叫我去我一定去。”
冷见愁道:
“我们先小人后君子,如果我死了,你拿到那笔银子不能独吞,至少要分一半给我一些穷苦朋友们。”
山海夫人不觉笑出声,道:
“这话真心的么?你冷见愁霉得连穷朋友也无力济助么?”
冷见愁真心叹气道:
“谁说不是?本来只十二两,我却非得花足一千零二十两才买得成。”
山海夫人一手掏出几个黄澄澄元宝,还有几张银票,道:
“唉,真是想不到,请收下吧,我一大把年纪的人,谅爸爸不要想入非非,也不至于不好意思。”
冷见愁锐利目光扫过黄金银票,心中很感动,同时亦奇怪何以拿钱给他的都是女性?
无喷上人也道:
“我附随夫人骥尾也添一点,务请收入。不过冷见愁你会缺钱用,真是打死我,我也不敢相信。”
冷见愁伸手阻止他把一叠银票放落桌子的动作,目光移到山海夫人面上。
他的目光锋利明亮得好象能穿透薄薄面纱而看见对方面孔(事实他真能够)。
山海夫人讶道:
“你看什么?莫非那是假的金子?莫非你怀疑我的诚意?”
冷见愁道:
“金元宝上都有子号铃记,必定不假,可是铃记亦告诉我这些我金元宝不是一直从山东带来,而在南京兑换来的。”
山海夫人讶道:
“对,这便如何?”
冷见愁道:
“兑换金子时谁陪着你?”
山海夫人道:
“只有余凡。”
冷见愁道:
“是你亲自入店兑换亲手收藏起来的么?”
山海夫人记得很清楚,摇头道:
“不,我在马车内压根儿没下车,都是余凡。”
冷见愁道:
“你提过南海水晶门之名,但你却似乎不怎么内行,我甚至怀疑你根本不是毒教中人。”
无嗔上人一直嘻嘻哈哈自斟自饮,并不如何听他们交谈。这时在一片嘻哈哈笑声中脚步微微歪斜一迳往店后方便去了。
山海夫人轻轻道:
“我不是。”
冷见愁道:
“你当然不是,否则无嗔使出五花教洒药手法你不该认不出,而且当我问你‘十销魂散’和‘散功味精’有何不同,你亦不至于怔一下才会回答。”
山海夫人放低声音却完全是哀求味道,娇柔得令人心软,道:
“你究竟想说什么?快告诉我好么?”
冷见愁道:
“余凡才真的是南海水晶的高手,你不是。”
山海夫人连连点头,又禁不住垂下眼睛,因为冷见愁的目光好象能透过面纱,使她有赤裸裸无所遁形之感。
冷见愁道:
“从情势和时间推断,你兑换金子时已经跟段钧他们约好要到此地诛杀吴不忍,是不是这样?”
山海夫人道:
“正是如此,你如何知道的?”
冷见愁道:
“这几锭金元宝告诉我的,如果有人在元宝上动手脚暗藏毒药,意思用心当然对付你,但为何时隔三日毒力尚未发作?”
山海夫人又讶又骇,道:
“为什么?请告诉我?”
冷见愁道:
“因为你已有诛杀吴不忍之约,而你的武功实在很高明,没有你不行。”
山海夫人声音干涩,道:
“你莫非暗示我,段钧他们有问题?”
冷见愁道:
“我对谁都一视一仁,在推论过程中最亲近的人也不放松丝毫。”
山海夫人道:
“天啊,不是段胡二人就是余凡,那是不用怀疑的。”
冷见愁道:
“若是余凡你会更难过么?”
山海夫人道:
“会难过但不是更难过,余几这小子仅出身,怎可与段胡相比?”
冷见愁压低声音道:
“你很美丽,五十多岁的人,脸上不但连一条皱纹都没有,轮廊线条也显得那么年轻,看来不超过三十岁。”
山海夫人又惊讶又喜欢,任何女人受到赞美必定会很高兴(除非对方令她作呕)
。惊讶的是冷见愁描述得如此清楚,难道他真能看透面纱?
冷见愁又道:
“你的问题出在你太年轻貌美上面。现在话题拉回来,先说黄金元宝。每只元宝上都有十二个很深的针孔,藏着古怪药物,孔口另有一种特制药蜡封住,一旦融化了让里面毒药发出来,侵入你身体,你全身发软乏力,神智迷乱甚至连时间都弄不清楚,平日你喜欢的事情固然变得更喜欢,甚至不喜欢的也变得无所谓不会拒绝。”
这些话告诉一个十几二十岁处女可能不了解,不知所谓。但山海夫人当然一听便是明白,同时亦把“美貌年轻”拉上关系。
她气得、惊得面色发青,简直不知如何去想,更不知道应该怎样做?
冷见愁声音透入她耳中,道:
“你当然知道谁见过你,也知道谁才会有这种下毒本事。”
他伸手把金元宝逐个拿起,摸抚一下才放入自己荷包,最后还有几张银标也通通装进荷包,才道:
“我一下子又阔绰有钱啦,我请大家喝酒。”
山海夫人声音难听得有如刮锅底,道:
“我喝不下,一点都喝不下,我伤心难过、生气又很恶心。我该怎么办?”
冷见愁道:
“除了惩罚外,你最好回去。”
山海夫人猛然站起来,厉声道:
“余凡,你这该死东酉,我要杀死你。”
店内仍然只的段钧胡铜铃余凡三人,所以段钧二人都不觉傻了。
余几站在最靠近门口,面色一时红一时青,变得很剧烈。终于说道:
“你都知道了?冷见愁居然能看得穿?”
山海夫人恨恨道:
“你狗胆子不小,但念你跟随我多年今日留你一命,你把另一双姆指也留下便逃命去吧!”
余几表情变得很阴沉冷酷,道:
“多谢夫人留情,但小的若是连左手拇指也没有了,等于两双手都砍掉,那样活着还不如死掉。”
他左手连鞘拿起佩刀,又道:
“其实我如今只剩下一只左手,连这把刀也没有资格佩带了。”
说着“劈啪”一声扔在地上。
冷见愁首先惊道:
“哎,我头有点晕。”
跟着段钧胡铜铃身子也微微摇晃,满面震惊之色,却都不敢开口,急急提气运功。
山海夫人怒道:
“余凡,你敢使毒?”她居然还能开口,也没有中毒征兆。
余几厉声道:
“我为何不敢?反正我已没有活路,也没有可留恋的。”
山海夫人瞬息间已运气查知自己并未中毒,全身武功不打丝毫折扣,但为何余凡向众人下毒而单单放过自己?不对,其中必有暖。
她道:
“余几,你一定以为你武功近年大有精进,所以我出手也杀不了你?”
余几道:
“我是个如此不自量力,如此愚蠢的人么?”
山海夫人道:
“既非如此,你若不借助毒力,又如何能与我一拼?”
余凡吃一惊,道:
“你没有事?”
山海夫人金琵琶微拨,发出一阵“挣琼”之声清冷音韵透人心脾。
余几道:
“果然没事,唉,真想不到,不过别的我比不过你,但要逃命你永远追不到我,这一点你也晓得我不是吹牛。”
山海夫人一愣,情知此言不假。
余凡又道:
“金琵琶魔音虽然厉害,但对方已经不见了,威力还能发挥么?”
冷见愁有气无力接口道:
“夫人快拿下那小子逼取解药,万万不可让他逃走。”
余凡冷冷道:
“你以为夫人心里没有打这主意?她迟迟不动手当然有她的理由。我为了做毒蜂之刺,足足练了五年飞适之术,她自是深知我跑得多快,亦深知我有本事任何荒山野岭躲一年半载都不觉得辛苦,所以我一跑掉她永远找不到我,你不信问问夫人。”
冷见愁道:
“我不信,但不必问夫人,因为如果我是你的话,我绝不敢逃跑,甚至连动也不敢动。”
余几道:
“放屁,为什么不敢?”
冷见愁道:
“如果我被一个天下第一流杀手专家拿刀子在背后瞄准,我绝不敢动,免得脑袋掉落地上乱滚,你敢不敢?”
第一流杀人专家明明就是说无喷上人,他人刀合一那道精虹一下浮现上余几心头,余凡打个寒赋缩缩脖子,果然发觉一阵森寒杀气笼罩全身,好象蔓然掉进冰窖,冷不可当。
余凡心中叫一声“我命休矣”。果然全身连动都不敢动,更别说拔腿逃了。
后面传来无嗔和气声音,使人记起他笑嘻嘻面孔。但那股刀气杀气却仍然坚凝森厉,没有分毫松懈。他道:
“余几,你只能怪自己命苦,前有冷见愁看穿你使毒诡谋,后面有我堵住逃路,解药呢?”
余凡取出一个小瓶,冷见愁一示意他就抛过去,冷见愁接住嗅一下,道:
“还好,没有古怪。”
他将药瓶抛给段钧,自己不但不用,连声音动作都恢复正常,因此显而易见冷见愁根本不曾中毒。
段胡两人各打一个喷嚏,转眼就复元无事,胡铜铃厉声道:
“夫人,这小子罪该万死,待咱一牌砸死他。”
山海夫人叹口气,道:
“余凡,本来我不想取你性命。多年来你忠心勤恳,为人耿直而不奸诈,现在我非处决你不可,但我心中并不恨你。”
她缓缓举起金琵琶,动作十分优美,又道:
“你若是死于别人手中,一定不甘心,所以我只好亲自动手了。”
余凡跪下俯首道:
“请夫人出手了。”既然身陷重围不得不死,他当然宁可死在山海夫人手底,甚至暗暗感激山海夫人的体贴,自惭过失因而全无怨艾。
无嗔上人上人笑嘻嘻道:
“余凡,其实你运气还挺不错,要是胡铜铃老师出手,那块大铁牌准能把你脑袋打个稀巴烂。”
余几愤然道:
“左右不过一死而已,我怕什么?”
甚至旁人如段胡等都觉得无嗔上人不该拿此事开玩笑,尤其余凡越显得硬骨头,就更不可侮辱,他反而应该表示敬意才是。
无嗔上人道:
“不要误会,我说你运气还算不错是因为我三十年前见过山海夫人,跟她很熟,所以我打算替你向她说情。”
冷见愁一定亦有意放过余几,所以立刻道:
“说情也得有点道理,哪怕是歪理都行。你总不能凭三十前见过夫人,认得夫人就成为理由吧?”
无嗔上人坦然道:
“我正是凭这一点。”
冷见愁忽然发觉自己越帮越忙,只好闭起嘴巴不再说话。
山海夫人道:
“无嗔,你一定要替他讲情?”
无嗔上人道:
“余凡虽是对你个人有所不敬有所冒犯,但我看他仍有泰山派传统硬汉作风,而重要的是我见过你,只有我知道你是多么美丽,多么动人,所以凡是男人对你冒犯都值得原谅。这道理难道你不知道?”
人人都怔住毫无声音,甚至冷见愁也不说话,因为他知道无嗔上人的形容并无丝毫夸,所有道理亦站得住脚,正因余凡随侍多年,才有机会看见她绝世芳姿。但纵然日夕想念辗转反侧,到了不能自制之时这种大胆亡为手段反而变成很正常之事。
山海夫人叹息一声,道:
“你……你这是哪一门子歪理?”忽然她看见余凡的眼泪掉下来。
男人的泪水,尤其是刚硬的人的眼泪往往可以说明许许多多无奈伤心的情绪。
余凡必定忽然想到今日就算死不了,但从今以后却永远不能再见到她,有时这种深沉无边寂宽悲哀会使人泛起“生无可恋甘为鬼”之感觉。
她自己也感动得势泪盈眸。为何世事偏偏如此奇异而又可怜?她心中那个男人居然以她不肯多看一眼,而别的男人都愿意为她献出了唯一的,最宝贵的,生命?
何以怨憎者常常被迫得相会相聚甚至两相缠缚终其一生?何以相爱者却往往遭遇“别离”?难道这就是“命运?”人类的能力能摆脱它突破它么?
在合肥城内一家客店中,冷见愁与无嗔缩退于饭堂一角。无嗔居然只吃面,据他解释虽然他早已恢复是沙门弟子,可是若作出家人装扮,为了怀念曾在佛门一段日子,亦为了不破坏和尚的威仪,在分开场合决不动荤。
冷见愁吃饱之后打了两斤酒,自己慢慢自斟自饮。无嗔说过不想破坏和尚威仪,所以只好瞪眼睛看他喝,有时不免吞吞口水。
等人最令人容易觉得无聊不耐烦。
无嗔问道:
“冷见愁你真是带我见鬼?”
冷见愁道:
“当然真的,你什么人未见过?何须要我带你?”
无嗔道:
“鬼会不会杀死人?”
冷见愁道:
“如果你不被吓破胆子,又如果你人刀合一的无上刀术能冲破鬼阵,当然不会被‘他们’弄死。”
无嗔苦笑一声,道:
“但如果刀术不灵,胆子又不够大呢?”
冷见愁抬头上上下下打量他,然后道:
“我看你还不至于吧?”
无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