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姿势最特出的地方正是“自然”“闲散”。任何武功招式只要有应敌打算,必有防御或进攻迹象气势。
但冷见愁没有,好象真的完全忘记面前的大敌,忘记一切急执凶杀。
山海夫人忽然围绕冷见愁行了一圈,衣裙飘举,动用如行云流水,舒畅潇洒。
她道:
“段钧,咱们处境越来越凶险了,你知不知道是何缘故?”
段钧道:
“弟子亦有此感觉,但他亦何尝不是处境越发凶险?”
山海夫人沉重叹口气,叹气声全厅皆闻。
显然她内心忧虑沉重得很难形容。
段钧沉着如故,道:
“夫人,咱们泰山派人数虽然不多,但个个都是光明坦荡铁铮铮好汉。纵然万分凶险亦不畏惧,夫人尽管下令,不必烦虑。”
吴哥忽然插嘴开口,说道:
“段钧,你错了,山海夫人是因为你说不出何以越来越凶险缘故而叹息。”
没有人觉得吴哥不该插嘴,事实上他所站立位置突出于众人前面,早已令人感到他根本与众不同,所以亦有描嘴说话资格。
段钧茫然道:
“是么?”
胡铜铃突然仰天长啸,声调威猛中含蕴阵阵悲凉。
虽然震得人人耳朵嗡嗡鸣声,奇怪的是竟没有人怪他不该悲啸。
为什么?莫非每个人心中隐隐感悟某种微妙道理?
金琵琶亦发出“铮铮”数响,在震耳悲啸中居然清脆了亮而又不失凄怜悲凉之致。
使得每个人心头无端涌起汹涌波涛,无端闪现许许多多的回忆和疑问。
“虚名”“金钱”“意气”值得冒生命之险换取?“生命”究竟有何意义?
啸声琵琶声片刻间便停歇。
山海夫人道:
“吴不忍,我有两个问题不知你肯不肯回答?”
吴不忍道:
“在下自当掬诚奉答。”
山海夫人道:
“谢谢你。第一个问题,今日之事本系因你而起,却不知到时会不会拔剑帮助冷见愁?”
吴不忍答得很快,道:
“他不必亦不许我拔剑,这答案就是我不会拔剑。”
山海夫人道:
“容我重复从前一句话。吴不忍你居然能逃出峨嵋六道轮回大关,果然全非侥幸。我真估计不出你的潜力尚有多少。唉,对冷见愁亦是如此。”
吴不忍道:
“对于冷见愁此人,我亦与山海夫人大有同感。”
山海夫人道:
“第二个问题,七年前你贸贸然前赴峨嵋山,全然不知指使之人是谁,却做出盗宝剑偷女人之事,是不是这样?”
吴不忍道:
“正是如此。”
山海夫人道:
“那么我问你,关于那个女人,姓名我们不必提了。你只须老实告诉我你可曾奸淫了她?或者是没有?”
全厅之人都有透不过气来之感。
这种秘密事情一旦在大庭广众中提起以及问询,自然而然会有沉重紧张压力。
吴不忍道:
“可以说有,亦可以说没有,内民表相当复杂曲折,希望你肯相信这答案。”
山海夫人断然道:
“我相信,因为你证明了我的一个想法。假如你吴不忍不是含冤受屈愤愤不平,你不可能面对天下武林各派高手之追捕而仍敢顽抗,谢谢,吴不忍,咱们后会有期。却希望已经不是敌人。”
吴不忍恭敬地道:
“山海夫人,你有资格向我说句话。我绝不希望敌人之中有你这种人物!还有段兄胡兄我也很佩服,请了。”
他大步行出店外,店外太阳把他的影子送回店内,然后,逐渐缩短以致消失不见了。
吴不忍这一去表示得很清楚,绝对不帮冷见愁,绝不向山海夫人拔剑。
但何以他不肯向山海夫人拔剑?为何冷见愁亦不阻止他离开?
山海夫人久久不作声,整个客店大饭厅内寂然无声,谁都不知道下一刹那情势有何变化?天绝刀会不会出鞘,胜负结局如何?
“金琵琶”清冷透心的声韵冉冉升起。
虽然刚刚送入众人耳中,却竟含蕴无尽无限“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或者是“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那种曲终人散离情缥渺意味。
胡铜铃高高举起铁牌,口中出长啸,一时于凄惋衷感胡沙万里琵琶声中,壮怀激烈之英雄豪情,平地拔起直上九霄。
段钧道首先冲起半空中,宛如飞燕轻云飘忽在冷见愁头顶丈许盘旋飞绕。
“铁燕子”果然名不虚传,固然不愧位列黄山派三大高手首位,单单如此美妙身法走遍天下保证亦难一见。
胡铜铃的啸声忽然改为大叱,犹如平地旱雷。
只见他铁牌挟着“泰山压顶”之势砸落,同时之间山海夫人的琵琶映出万道金霞,堪堪撞上冷见愁胸口。
此三人合力攻出的一招,无人不为之目眩神摇,武功越高的越是惊凛汗下。
因为他假设自己是冷见愁的话,势难逃得过有如奔雷骇电天罗地风的一拳。
但他们不是冷见愁。冷见愁亦不是他们。
冷见愁忽然间已经从余凡身边掠过,身形稳稳站定近门口处。
天绝刀曾经闪耀出一阵眩目光芒,可惜太快了,快得绝大部分人都瞧不见冷见愁。
拔刀及归鞘的动作。
而现在只能看见他斜抱天绝刀,仍然那副“自然”“闲散”样子,仍然好象你我抱着几本书。
山海夫人金琵琶,段钧的美妙身法,胡铜铃壮烈长啸中的铁牌等等。一时俱沉陷失落于无边无涯之虚之中。
敌人呢?他怎能在刹那中的刹那间逃出天罗地网?
琵琶声及啸叱声突然消失,整个饭厅大堂便静寂如午夜的坟场墓地。
但冷见愁心中忽然响起警钟,一种生死边缘的危险前兆。
谁能使他纯净得已入虚无境的心灵发生震撼?
原来是他,无填上人,曲江南华寺、广州六榕寺、杭州灵隐三大名刹总主持。
他表面上粗俗卑劣以争名哗众,无疑是不足轻重的一般高手而已。
何以他竟有如此可怕威胁?莫非哗众的名气只不过是昆虫鱼类的“保护色”?
一点不错,止是“无嗔上人”,只不知他到底是谁?他将使出问种手段?
余几惊叫一声,注视右手,于是人人不但看见他手中长刀掉落地上,同时也看见他右手五指少了一只,大姆指。
“天绝刀”威力举世无匹,居然能斩断一听姆指而过了好一阵伤者才发现。
山海夫人深深叹口气道:
“我错了,既然段钧挡不住冷见愁左手,胡铜铃挡不住横行刀。我又何必束手缚脚施展‘万动沉沦毒蜂刺’自贻伊戚?我有没有做错呢?”
无嗔上人朗朗诵声佛号,跨前数步,说道:
“你可能错亦可能没错。只不知你目下是否会得洒家之意?”
山海夫人打瞥他一眼,眼光冷淡轻视以及嫌怪兼而有之。
连冷见愁都暗暗替无嗔上人感到难过。
“神拳无敌”赵真双拳一握发出一阵“劈拍”脆响,恨恨道:
“我们解药还未到手,他跑出去搅什么鬼?”
山海夫人身子忽然一震,缓缓道:
“大和尚你是谁?”
无嗔上人道:
“左右还不是出家人而已。”
山海夫人摇摇头叹气道:
“真想不到,但无论如何出家人慈悲为怀!我知道你带有当世最好的金创药,你先替余凡上药治伤再说不迟。”
无嗔上人道:
“酒家当得为夫人效劳。”
说时掏出一个白色瓶往余凡那边行去。
人丛中冲出“憎富嫌贫”杨贵和“小樱桃”李香香,一左一右挟住无嗔上人。
李香香道:
“我们大伙儿拜托你,千万别多事插手行不行?”
杨贵也道:
“大和尚哪,等冷见愁给了解药,你爱怎样都可以。解药要紧对不对?”
但李香香李贵忽然发觉根本不曾阻拦无嗔上人的去势。甚至连他们自己在内亦已一齐到了余凡面前。
李香香杨贵心中岂有不急之理?
眼看冷见愁与泰山派诸人之战似乎已告一段落,接着下来就是为大家“解毒”
之事。
然而大和尚一搅和局势一乱,解药何时方能到手?
甚至连赵真也沉不住气,厉声道:
“有烦两位把大和尚架回来。”
李香香五指扣住无嗔上人手臂“青灵”“曲泽”两穴。
杨贵一手扣他左臂,旱烟袋则抵住他左腰“章门”穴。
说道:
“上人。回去吧。这是大伙儿的意思。”
李香香冷笑道:
“他想不回去也不行。”
但三个人居然还留滞原处,看来似乎和尚不愿走而那两人也不想逼迫他。
众人想到解药不禁都鼓噪叫叱,有些人甚至骂出粗秽言语。
李香香杨贵不约而同一齐使力,却忽然感到好象整个人碰上一个极有弹性的大皮球上。
因而自己整个人被弹开,“呼呼”两声就坠七八尺之远,一时爬不起身。
人人都怔住傻傻瞧着无喷上人,连铁燕子段钧亦大惊失色。
因为当初他曾经详细严密观察过,三席之人无一能超过自己(其实连冷见愁吴哥也认为如此),谁知大谬不然大错特错。无嗔上人才是最高明的。
无嗔上人替余几洒上药末,收起瓶子,才转眼望住山海夫人。
他居然微微而笑,全无严肃认真表情。
不过他相貌堂堂方面大耳,又不似嬉皮笑脸没大没小那类人。
山海夫人道:
“你从前一定还有其他法号,例如‘笑尘’之类?”
“笑坐大师”名列少林七大高手之一,亦是天下皆知,难道无嗔上人就是他?”
无嗔上人道:
“山海夫人错了,酒家自出家以来就是无嗔,无嗔就是洒家,你知不知道错在何处?”
山海夫人道:
“但你一定是少林僧人,对不对?”
无嗔上人道:
“江山代代都有人才出,你看冷见愁吴不忍这等人物,无疑已是这一代的一流高手。就算请出老一辈名家高手,只怕亦不能与他们争雄斗胜。”
胡铜铃声如洪钟,道:
“你若不是笑尘大师,你究竟是谁?无嗔此名只是近两三年听说过,两三年前你在何处?”
无嗔上人笑笑道:
“刚才吴不忍曾经问过洒家是谁?甚至背育一段愣严经文考我。可惜我真不知道我是谁,如果我已看见本来面目已知道我是谁,恐怕大家今日都见不到我了。”
胡铜铃非常不满意说道:
“你们这些和尚偏偏有许多相法说法,简简单单一件事,总要弄得颠三倒四七荤八素。”
无嗔上人道:
“很抱歉,事实果然如此。”
他自从恢复本来面目就一直笑嘻嘻,纵然面对着泰山派南水晶门山海夫人段钧胡铜铃等人物,以及“天绝刀”冷见愁。
莫非他全然不把一众名家放在心上?抑或他根本不把自己生死胜败荣辱放在心上?
山海夫人道:
“很好,听你口气连少林寺七长老都无足轻重。这一代的江山都是你们的,我们都老了都变成过时人物。唉,近日我的确时时有衰老无能之感,天下江山都让给你们江无不可,你来拿吧。”
无嗔上人道:
“我一个出家人要这等虚名作甚么?不,酒家绝非认为老一辈人物已无立足之地,只不过指出凡是老一辈人物已经经历过争逐阶段,心愿已偿就不妨把自己放在冷眼旁观的地位而已。”
山海夫人道:
“你到底要什么?”
无嗔上人道:
“酒家暂时不敢饶舌,但如果勉力接得住山海夫人金琵琶‘阳光三叠’,那时才向夫人祈请不迟。”
山海夫人低哼一声表示无奈或不悦。
“阳关三叠”究竟是何种功夫?厉害到何种程度?休说赵真等不知,甚至段钧亦大感茫然。却只有冷见愁惊讶地瞧着山海夫人,那惊讶的目光仿佛能看得透面纱能看见她面孔表情。
他们每一句话都能使人感到莫大兴趣。
但“解药”未得身中之毒未解之前,却还是“解药”使人关心更有兴趣得多。
赵真大声道:
“无嗔上人,大伙儿都等冷见愁兄赐下解药。你能不能替大家讲几句好话?”
无嗔上人笑道:
“冷见愁施主,这是你的事,洒家该怎样回答呢?”
冷见愁道:
“大和尚老早已知道答案,少林寺‘六度慈悲散’气味清香中含摄无边无量慈悲,本来已不成问题,只不过大和尚洒药度厄手法却又有点问题而已。”
无嗔上人第一次消失笑容,严肃道:
“啊冷见愁施主,人类智慧有限,见识有限,眼力有限,而你的能力好象已能突破人类的种种‘极限’了,洒家不胜敬佩仰慕之至。”
没有人懂得他们说什么,只有山海夫人接口道:
“原来如此。”
“我亦已感到和尚洒药手法似乎不同凡响相当可疑。竟不料当真不是少林正宗疗伤度厄手法。”
话题显然一下已扯到万里之外。
有人大声问道:
“赵大侠,解药到底有没有?”
另有人问道:
“无嗔上人和山海夫人究竟说些什么话?跟咱们有没有相干?”
赵真举起双手,待众人静下才道:
“诸位,务请沉住气,你们种种问题亦正是赵某心中疑问。”
冷见愁却接回山海夫人的话题,说道:
“山海夫人,因为大和尚虽然炼成少林秘传某一种神功,但他却非少林弟子,所以今日局面变成微妙复杂得很。”
山海夫人身子又微微一震,道:
“他竟然不是少林弟子?”
无嗔上人道:
“冷见愁施主,咱们再谈下去不免惊世骇俗。不如商请各位武林朋友离开或者我们另寻别处?”
冷见愁道:
“他们本来就该赶快离开,只只他们体内之毒虽除但须拼命奔驰,直至气竭力尽就自然消解。”
赵真代表所有的人大声问道:
“冷见愁兄是不是说我们大伙儿拼命的跑,跑到全无气力实在跑不动时毒力便解?”
冷见愁道:
“对,你要不要试试看?”
所有的人立刻争先恐后冲出去,差点把店门挤破。
一转眼间,只剩下寥寥数人,便是冷见愁、无嗔上人、山海夫人以及段钧、胡铜铃、余凡等六人。
无嗔上人道:
“这一手高明之至,咱们不必换地方了。”
冷见愁道:
“山海夫人,莫非你以为大和尚乃是少林七长老的代表?”
山海夫人道:
“我今年六旬有余,难道卅多年前少林寺七长老与我的过节你也知道?你难道真的神通广大的魔鬼?”
冷见愁道:
“我知道我不会也不能回答你这种问题。昔年之事暂且不提,目前这位无嗔上人,身份来历非同小可。我今日过得过不得他这一关,尚在未知数。”
段钧道:
“难道无喷上人本来就有意对付你么?”
冷见愁道:
“当然,你回想一下就知道。吴不忍出现时他随众浮沉不动声色,甚至山海夫人出现他在我们心目中仍然只是盗名欺世之徒。”
段钧道:
“对,直到你现身之后他才挺身而出,他究竟是什么人?他想怎样?”
冷见愁未开口,山海夫人已道:
“大和尚,我不管你有何用心,只想知道少林秘传二十一种神功之一的‘游戏风尘’神功从何得来?是谁传授给你的?”
冷见愁道:
“山海夫人,你还须问一问他那少林最好的疗伤药‘六度慈悲散’从何处得来?”
无嗔上人沉吟一下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