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见愁道:
“哦?真的?为什么呢?”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点奇怪,竟然充满了睡意。
瞎神仙道:
“十年前我双目失明,又负了很严重的内伤,有几个朋友把我送来此地,承蒙方蒙兄出面,替我向武林宣布弃刀除名,方震兄乃是刀法名家,威镇湖广二十余年,公推刀法第一,所以我从前有些仇家,都冲着方震兄的面子放过我,直到现在,武林朋友们仍然都让我瞎子苟延残喘……咦,冷见愁,你怎么睡着了?”
冷见愁的鼻鼾声回答了这句话,他的头和背靠在墙上,居然沉沉睡熟了。
瞎神仙大声道:
“年纪轻的人一疲倦就能睡着,我好羡慕你……”
稍远处传来冰冷的女子口音,是“灵犀五点金”之一道:
“他至少有三十五六岁。还算年轻人?”
近处的东方狼王大礼道:
“不过,我瞧他最多只有二十一二岁,年轻得很。”
北方狼陈四耻大声道:
“大哥说得对,那厮很年轻。”
“灵犀五点金”另一个女子尖声道:
“你们男人的眼睛像驴子一样笨。”
双方忽然都不作声,显然都等着看“拼命三郎”有没有意见。
过了一会儿,谢大郎用生涩的声音,极简短地道:
“看不出,像卅五,也像二十。”
东方狼王大礼提高声音喝道:
“瞎子,依你看呢?”
瞎神仙苦笑一声,道:
“若从声音猜测,他有时像是十八九岁,有时则像是五六十岁,我也猜不出来。”
南方狼梁二义冷哼一声,道:
“该死的瞎子,故意胡说八道。”
“灵犀五点金”之一说道:
“他不叫瞎子,二十年前‘烛影摇红’秦聪,出道不到一年之久,便已击败了五十四位用刀的高手名家,由那时起便名震武林,位列天下十二名刀之一。十年前被仇家暗算,双目失明,身负重伤,才落得今日这种样子。”这个女子口音竟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娇柔,咬字清晰之至。
她接着又道:
“至于号称湖广第一的‘一声雷’方震,还排不上‘天下十二名刀’之列,可笑的是大名鼎鼎的四方天狼,连这种武林历史都不晓得。哼,要是烛影摇红秦聪还是当年的他,一旦得知你们四匹狼昨天刚杀死了他的好友方震,只怕你们的四个狼头立刻保不住了。”
瞎神仙猛地一震,两行热泪从鱼白死灰色的眼眶中直淌了下来。
这三路人马虽然说了不少话,大家都站了很久,但由开始直到现在,没有一个人曾松懈片刻,亦没有一个人移动过。
他们能够成名,过的是刀头甜血,江湖仇杀的日子,而能活到现在,其间实在没有一点可以侥幸取巧的。他们每逢遇上劲敌,只要小团体中有一个散漫松懈,比不上敌人坚韧冷静的话,早就一块儿命丧黄泉,向阎王老子报到去了。
“灵犀五点金”之中的那个娇柔口音忽然又道:
“拼命三郎谢家兄弟,你们装哑巴也不行,前天你们在南昌府,闯入白老尚书府弟,出手杀死了十七个人,其中十三个全然不懂武功。你们翻箱倒柜,最后搜走了白府家传胭脂玉佛。但你们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胭脂玉佛腹中藏有武功秘其,传说本是虚构的谣方,最荒谬可笑的故事,但你们居然上当出手娇柔的声音停歇了一下,而瞎神仙听了这些话,面容忽又惨变。看起来比流泪还凄惨些。
那女子口音又道:
“你们杀了一些人本来不算什么,但问题是白老尚书身份不比平常之人,你们此举惊动了官府,甚至会惊动远在京师的皇帝。唉,日后不但六扇门中的捕快们都此案拖累得睡不安寝,迫得只好不眠不休地大举追辑凶手,还害得武林中千千万万的朋友应付不暇,其中有不少人还要吃冤枉官司。”
谢大郎涩声吆道:
“闭嘴,关你们什么事?”
瞎神仙一直仔细聆听,虽然色变泪落,但神情却越来越冷静,身子也挺得毕直,要是有人在门外远远瞧见,绝对认不出这个坐得毕挺的人,就是从前那个憔悴而又奄奄一息的瞎子。
“灵犀五点金”之中那个娇柔口音又响起来,说道:
“瞎神仙,你为什么要使冷见愁睡着?他究竟是什么人?那包袱之中究竟是什么刀什么剑?”
瞎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使自己全身放松,才用平常的声音应道:
“实不相瞒,我瞎子在酒里放了一点药,冷见愁的来历我至今试探不出,但这个人似乎很不错,心地很好,所以我决定让他睡觉,免得淌这趟浑水。”
他停了一下,又道:
“至于包袱内的刀剑,我瞎子全然不知,纵然是世上最珍贵的宝刀宝剑,对我瞎子也毫无意义。”
别人没有再出声,瞎神仙也紧紧闭直嘴巴,于是四下一片沉寂。
冷见愁鼾声沉重而又均匀,屋内外人人都可以听见,任何人听见这种鼾声,打死他也不能相信冷见愁根本一直睁大眼睛,眼光澄激而又锐利,找不到丝毫的睡意。
所有的对答他当然字字听见,而瞎神仙面部和全身任何细微的变化,也全都落在他眼中。
东方狼王大礼粗犷的声音忽然传入屋内,道:
“听说灵犀五点金之中有一位徐小茜姑娘,很会讲话,声音也很好听,不过,又听说徐小茜姑娘不说话而已,一说话就能够使天下大乱,非发生杀人流血之事不可,从前我以为这只是好事之徒胡乱说说而已,谁知见面更胜似闻名,徐小茜姑娘果然厉害之至。”
她究竟哪一点很厉害?大家都等东方狼王大礼说下去,王大礼果然接下说道:
“现下我四匹狼在左右两路压力威胁之下,只好结阵防守。但时间若是拖得久了,这形势自然会起变化。最可能的变化是我国匹狼和拼命三郎突然联手,杀死了灵犀五点金。因为我四匹浪向来使刀,拼命三郎使的是剑,这包袱之内正好是一刀一剑,我们只要同意把刀剑平分,联手之势便成功了。”
但事实上由于一个“贪”字谁也不愿轻舍其一。
故此在目前为止,四匹狼和拼命三郎还未联手。人人心中皆知此理,所以东方狼王大礼不必点出来。
他又说道:
“徐小茜故意说出方震和白老尚书的事,用意不外想激瞎子出手,谁知瞎子已不是弃刀除名以前的烛影摇红秦聪了,哈,哈谢大郎涩声道:
“就算他是烛影摇红秦聪,我兄弟也不把他放在心上。”
徐小茜吃吃笑道:
“耳食之言怎要相信?事实上我们几姊妹经常离开苏州,只不知若是在路上相逢,王兄你认不认得我们?”
东方狼王大礼点点头,道:
“据我所知她们向来全身裹以黑纱衣裳,没有人见过她们的真面目,我当然认不得她们。”
徐小茜道:
“这便是我们的答复。”
东方狼王大礼道:
“好,那么拼命三郎你们呢?”
谢大郎声音更为冷涩,道:
“不告诉你。”
徐小茜娇声道:
“看来谁也不肯先说出来意,王兄你说是吗?不过,我却可以猜一猜,你们是不是受‘血剑会’之托而来的了?”
四方天狼和拼命三郎都不回答,过了一会,徐小茜又笑道:
“经过十年漫长的岁月,除了‘血剑会’中的人之外,还有谁对烛影摇红秦聪不放心!”
仍然没有人作声,看来四方天狼和拼命三郎都绝对不会回答徐小茜的猜测。
相命馆内忽然传出来一声惨叫,跟着瞎神仙踉跄奔出来,乱发披面,左手掩住胸膛,只见他的手和胸前鲜血淋漓,显然被刀剑刺伤,而且伤得很重。
瞎神仙另一只手指着相命馆,咽喉中格格有声,却说不出话,转眼间便跌倒在地上。
三路人马一共十二对眼睛当下都不由自主瞪视着屋门,突然间四支火炬一齐熄灭,四下登时陷入一片黑暗中,只有屋内的灯光照射出来,隐约还照出四方天狼的身影。
屋内传鼾声如故,过了很久,冷见愁仍没有出现,但三路人马谁也不肯移动半步,以免任何声响或动作会影响了所有人的视听。
最不爱说话的谢兄弟突然都发出了又惊又怒的哼声,接着是谢大郎道:
“包袱不见了!”
灵犀五点金那边也传来吱吱喳喳的惊诧声,四方天狼不能不信了,个个扭转头瞧看,果然那个在他们四个人脚跟后面的包袱已失去踪迹。
十二对眼睛现在已集中在瞎神仙身上,虽然屋子射出的灯光没有直接照到,但仍然可以见到他倦曲的身形,他们一下子就确定那人是瞎神仙,于是全部目光迅即凝即屋子,莫非四支火炬都冷见愁弄熄的?他用什么暗器,能从屋子里一举击灭四火炬?冷见愁是不是趁火炬乍灭之时拿走了包袱?他的轻功难道厉害到这种地步”
东方狼王大礼突然怒骂了一句三字经,四匹狼墓地一齐跃到门口,动作十分整齐,而在跃起和落地之时,四把长刀锋芒闪动,恰好把四个人全身上下严密封蔽,没有丝毫空隙。
他们齐齐向屋内望了一眼,便有如中了邪,全都呆住,谢大郎的长剑忽震,翁的响了一声,三兄弟飞跃而起,无声无息落在门边,但这三人探头瞧了瞧一眼之后,也像四方天狼般呆住。
“灵犀五点金”却与他们不同,徐小茜笑道:
“我们也过去开开眼界——
她笑声起时,五个人已下齐腰肢款摆碎步行去,虽说是碎步而行,其实快的出奇,一眨眼间已经站在门外,五对眼睛透过面纱,又透过两路人马之间的缝隙望入去。
屋子内一灯荧荧。似乎浮动着说不出的凄凉,尤其是瞎神仙仰靠椅背,而向屋外,恰好看见他那对瞎眼中,兀自未干的残泪。
纵然是不大懂事的小孩子,亦看得出瞎神仙睡得很沉很甜,瞎神仙既然尚在此地,那么冷见愁呢?刚才胸前染满鲜血的瞎子是谁?是不是冷见愁假扮的?抑或屋内这个瞎子才是冷见愁假扮的呢?
屋内的灯光忽然熄灭,这回四周真的陷入极度黑暗之中。那三路人马在这灯灭的刹那间,齐齐向不同方向跃退两三丈。每三路人马都摆出最厉害最严密的阵势。
这刻纵然是一只蝙蝠掠入任何一个阵势内,亦休想逃过“分尸”的悲惨结果。
又是东方狼王大礼首先哼一声,像早先那句三字经一样,也是他们的暗号。
四柄锋快之极的长刀,都贯注着内家真功力,开始缓缓挥动。
王大礼接着厉声道:_
“究竟是谁在搅鬼?冷见愁?”
没有人答话,他又喝道:
“莫非是瞎神仙?”
仍然没有人答话,那边的拼命三郎也说话了。
谢大郎道:
“冷见愁先睡着,一定是瞎神仙。”
王大礼道:
“这可说不定,有没有人瞧见屋中的灯如何弄熄的?”
徐小茜也道:’
“我们亦没有瞧见,唉,这个人若是烛影摇红秦聪,那还罢了王大礼插嘴说道:
“为什么?”
徐小茜道:
“因为烛影摇红秦聪本来就是刀法轻功两者并臻绝妙,又是老江湖,极诈百出,他能拿走包袱,弄熄灯炬,还不可怕。但这一切如果是冷见愁做出来的话,唉,那结局不必说了,大家都可以猜想得到。”
谢大郎道:
“猜不到。”
王大礼道:
“我也猜想不出结局,你说来听听如何?”
徐小茜道:
“好,我先问你们一声,以前谁听过冷见愁这个名字没有?”
当然没有,王大礼二人都肯定地回答了。
徐小茜道:
“但刚才这个人的手段高明得委实神鬼莫测,既然冷见愁一向不让世人得知,假如此人就是冷见愁,现下我们都知道了,你们想想看看,他肯让我们活着宣扬出去么?难道他如今主不想保持秘密了?”
这么可怕的结论自然没有人愿意再行讨论。这刻每一路人马都晓得目前当务之急,只有逃离此地。
所有的疑问都可以等到明天才找寻答案,然而他们能逃得掉么?那到底是谁?
他还有些什么诡秘手段?他现下在哪里等候他们自投罗网?
瞎神仙确实正在沉沉酣睡,当他隐隐约约凭那极为灵敏的感觉,发觉那发出鼾声的冷见愁好象有所动作——大概是掏出一个瓶子,又拨开瓶塞时,便嗅到清淡的香味。他立刻涌上浓浓的睡意,这一刹那间,好象还发觉冷见愁的手落在桌上的朱砚。然后又仿佛听到衣箱打开的声音,穿衣服的声音……但浓浓的睡意宛如浪涛般不停地涌卷,终于所有的声音感觉都消失了。
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斗,四下简直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但在冷见愁眼中,只不过像你我在昏暮之时,稍稍觉得光线有点暗淡而已。
那拼命三郎谢家兄弟姿势有点可笑,却瞧得见绝对有效,可以抵御任何外来的袭击。
他们几乎蹲贴地面,背靠着背,三把剑斜斜上指,由于他们蹲得很低,减少了大部分可能被袭的面积,再加上剑势森严,看来谁也休想不付一点代价而能击溃这个剑阵。
“四方天狼”的四方刀阵名震武林,果然严密而又凌厉之极,那四把长刀在黑暗中缓缓移动,使人泛起难越雷池一步之感!
“灵犀五点金”这五个女子略有不同,她们居然散开,在丈半方圆内,怖成一个梅花形的阵式。
每个人都屈一膝跪在地上,双手仍然缩在袖中,侧耳聆听四下消息。
冷见愁孤独地站在当中,左腑下夹着那个包袱,右手好整对暇地抚摸下巴,十五年来都是胡须的下巴,一旦剃得光溜溜的,那种感觉既陌生而又很舒服的。
他的夜眼不但能把黑夜当作白昼,而且能透视轻软的黑纱。故此“灵犀五点金”,那五个女郎的面孔固然一清二楚,就连她们黑纱做成的衣裳里面的身子也看得见。
因为这五个年纪轻轻的女郎,居然除了一袭黑纱做成的衣服之外,里面竟没有一丝半缕。冷见愁能够看见她们嫩滑的皮肤,挺突丰满的乳房,修长的大腿,还有坚实的高坐的臀部。
冷见愁不敢窥看她们最隐秘的地方,事实上他的眼光每次掠过女郎们之时已经心跳加快,嘴巴发干,好在他知道这是任何男人正常的反应,尤其是捱了十五年暗无天日的时光,没有见过一个年轻的女人,而她们不但年轻,同时又都很漂亮,身材更是使男人馋涎欲滴,这种反应当然正常之有。
徐小茜是五个女郎当中最漂亮最可爱的一个,特别是那对明亮灵活的眼睛以及红润小巧的嘴唇。
她们在如此危险的情势下,五个人还敢分散,难道这五个女郎当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她们可以不藉任何语言话动作就能够互知心意?
冷见愁决定先搁下有关“灵犀五点金”的疑问,省得仔细观察她们。
他突然仰天大笑一声,道:
“我是冷见愁。”
三路人马都不吭声,冷见愁的声音他们都听得出,已经用不着加以证实了。
冷见愁又说道:
“我只有一句话要问问你们。”
他等了下,才缓缓道:
“你们希望我用刀还是用剑?”
王大礼谢大郎都紧紧闭住嘴巴,他们这时很后悔刚才说了不少话,以致被对方晓得了位置,目下当然不可以再犯同样的错误。
徐小茜沉吟一下,泛起美丽迷人的笑容,说道:
“冷见愁,你真的要我们挑选么?”
冷见愁只瞧她一眼,立刻移开目光,应道: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