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发现,他今日穿的那青黑色布袍的手脚处俱是窄口,并不似前日里的宽袍大袖。
“原来你早已经预谋好了的!”她低声恼道。
“我知你必定不信,因此东西都准备好了,”他从腰上卸下一圈套索,极细却柔韧无比,端头处还结着五爪钩锁,道:“进去瞧瞧,若那女人是你祖奶奶什么的,保不准你有麻烦。”
这是他迄今为止说过的最为她着想的一句。
可惜,他淡然的面上那双闪着兴致盎然的黑色双眸完全出卖了自己的内心。
阮小幺看着他的动作,不甚优雅地掏了掏耳朵,一弹指甲,慢悠悠道:“我在北燕军中时,曾见过一个郡主,长得那叫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她一直追大皇子殿下追到了军营,每日里甚是贴心,可殿下就是不接受她,你知道为何?”
叶晴湖竖着耳朵听她说话,一边将钩锁往墙边的枝干上扔,听她说了一半没音儿了,立马回头,问道:“为何?”
“不告诉你。”阮小幺道。
他无甚反应,又扔了一回钩锁,停了下来,再次问道:“为何?”
她学着他的模样,笑得云淡风轻。
叶晴湖终于恼了,直问她,“到底为何!?”
“承认吧,你就是个死八卦……”阮小幺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道。
不仅是个学术狂,还是个八卦精,果然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这才反应过来被她耍了,收敛了眼中的热火,又转过头去,拉了拉勾在树上的绳索,在爬上去之前,道:“我是人,与八卦风马牛不相及,怎能混为一谈?”
说罢,便拽着绳子爬上去了。
阮小幺在下面笑得直不起腰来。
叶晴湖瞧着像个文弱书生,身量修长,却不是个弱不禁风的样子,用那绳索爬上树也只是片刻功夫,倒似个练家子一般敏捷矫健。上去后,他俯视树下的人,道:“上来吧。”
阮小幺笑够了,盯着那细溜的绳索,才发现事态不好。她伸手拽了拽,“爬树都比爬绳子简单吧!”
“那你爬树。”他蹲在树上,丝毫不受枝干上的积雪与青苔的影响,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而阮小幺苦着脸,伸手抱了抱树。
这得再来三个阮小幺才能合抱的住吧!别说爬,她连个攀附的落脚点都找不到!
“算了,我还是爬绳子吧……”
她拽起绳子,用爬树的姿势攀上去,离地一尺后,便上升无望了。
“喂!”阮小幺囧着脸,道:“我是个弱女子,你竟然让我爬绳子!?”
叶晴湖道:“你声音小些,休要惊到了那边的守卫。”
“你这个混蛋……”她轻声咕哝。
小半个时辰后,她终于用一种很不雅观的姿势毛毛虫一般拱了上去,那时叶晴湖已经跳下去在下面望着她了。她在他专注的眼神中,又将绳索抛到另一边,吭哧吭哧遛了下来,待到终于站定,整个身上早已皱皱巴巴,不知那处蹭得黑一块灰一块,简直如灰堆里拱出来的鸡仔一般。反观叶晴湖,还是那副风度翩翩、衣冠楚楚的模样,她黑着脸,在他身上蹭了蹭。
第一百章 画中人
叶晴湖带着她偷偷溜进去,视阁楼下的门锁于无物,利落开完,搁到一边,进了去。
阁楼里黑沉沉的,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霉灰味,似乎长时间未清扫过,阮小幺掩着鼻,实在搞不懂,“你怎么会摸到这个地方来?”
他将门轻轻阖上,借着窗格外透来的一点点光亮摸索到楼梯的扶手,回道:“本以为这里有典籍医药什么的。”
“哦……”她点点头,了然道:“八卦爱好者嘛。”
他回头瞧了她一眼,双瞳墨黑而有神,像极了黑夜中的两颗星子。阮小幺回以一个笑容,他转回头,不理睬她了。
双脚甫一踩上楼梯,那老旧的木板因多年未经修葺,似乎承受不了两个人的负荷,吱呀发出了一声哀鸣。她一惊,又定下心来,踩着楼梯边沿一步步上了去,回头看时,俨然模模糊糊地一排脚印,旁边是叶神医大得多的印子。
楼上明亮一些,四面成六角形,到处摆放着陈旧的书阁经架,霉味中夹杂着微不可察的书卷的气息。里头随意堆放着一些书籍,阁架之间俨然能瞧见或破败或完整的蛛网,一些挂了下来,冷不丁拂上人面,真有一种在兰若寺探险的感觉。
阮小幺稍稍离他近了些,最后攥住了他的衣袖。
叶晴湖不留恋那些古旧的书文,径直上了第三层。
夜幕已降临,夜空晴朗,满天繁星,阁楼上开了天窗,上头虚掩着另一片藻顶,四周便灌进了冬夜清寒的凛风与星斗散下的漫天辉光。这一层的多宝架上搁了满满的卷册,一卷卷成堆叠在一起,拂上去便是一层厚厚的灰。
阮小幺紧了紧衣袖口,总觉有些寒冷,刚想问他是怎样从这么多书卷中发现什么画册,头一偏,便瞧见了另一侧挂在壁上的一副美人图。
她本已想好不管瞧见什么样的画卷,便要嘲笑叶晴湖一顿的打算,本来也是,哪有什么长的一模一样的人,况且古代那些个仕女图,鬼能瞧得出来真人长啥样?
然而只一眼看去,便呆在了那里。
画卷早已泛黄,映着明亮的星光,依稀见着了画中朱砂青靛轻描细画而成的一个美人,并未有笑意,两靥却添了一些轻愁,樱唇紧抿,鼻翼微翘,一双凤眸幽幽若水,正是妙龄年华,画上便有了一种少女特有的天真与端庄,一身白衣,宛然立在画里,不老的容颜慢慢走过了悠久的岁月,永远定格在了这张薄薄的绢帛上。
一眉一眼,与阮小幺分毫无差。
她定定站在画前,竟看得痴了,似乎自己在照着一面镜子,只是镜里的人不会动弹而已。
渐渐地,心头浮上了一种奇异的、微妙的心思,看着那清晰柔软的线条,不知为何便有了一些近似心酸的感觉。
这幅画不知出自谁手,一丝细发、一片衣角都精细清晰的画了出来,带着说不出的郑重与庄严,仿佛笔下是什么神圣的物事,一点微错,便是对画中人的亵渎。
叶晴湖在一旁静静看着,许久,开口道:“我说与你一模一样吧。”
她喉头有些发哑,低声道:“一样……”
“只是没有你脸上的那几道印子。”他又添了一句,此时才问道:“你被哪个女人打了?”
她正发愣,蓦地听他开口问,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摸了摸脸颊,那处早就没感觉了,没想到他还能看得出来。
“无甚。”她摇了摇头。
“嫉妒大皇子对你青眼有加?”他又问道。
阮小幺瞄了他一眼,转了个话题,“你说这画有多久了?”
“三十年。”他的语气很笃定。
她奇道:“你怎晓得?”
他指着一角的题款处,“那不是有时日么。”
细细看过去,果然发现最左下角有几个小黑字,写着几个北燕文字,认也认不得。
“那个写的是什么?”阮小幺问道。
叶晴湖道:“鸿延三年,立春和景而作。”
“好了好了,”她不愿再多想下去,打了个哈哈,“看也看了,是不是我祖奶奶和我也没啥太大关系,可以走了吧?”
叶神医还是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阮小幺催他,“又不是你娘子,摆出那副表情来作甚!走吧!”
“为何大皇子不喜欢那郡主?”叶晴湖突然问她。
“哈?”
这家伙跑题跑得比自己还快,真不知道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不是那郡主长得花容月貌么?为何大皇子不喜欢?”他问道。
阮小幺总有一种智商被他拉低了的感觉。
她敷衍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呗,长再漂亮也没用。”
答案如此无聊,想必叶晴湖会失望了——
可惜,叶神医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那如此说来,你们女子再打扮也是无用的,为何还有‘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
“……我哪知道?”阮小幺指着自己那身灰头土脸的模样,狠狠道:“我又没有为人容过,你去问那些个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女子去吧!”
她三两步下了楼,在半腰又抬头催他,“你还走不走了?外头有人等着我呢!”
叶晴湖跟在后头,慢慢地下楼,高瘦的影子被斜照进来的月光拉得老长,眉目沉静,如被封存在此的谪仙一般。
他道:“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的事多着呢!”阮小幺在下面呛他。
他今日格外有闲聊的兴致,也就不与她计较了,徐徐道:“我娘也长得很漂亮,但我爹不喜欢他,最后自己走了。”
阮小幺顿了顿,觉得那话听着让人有些伤感。
“可我爹若不喜欢她,为何还要生下我?”叶晴湖边走边说,眉头有些微微的锁起,似乎在苦思这个永远没有答案的谜。
她一哂,“这就是负心汉的定义。”
清辉照壁,星斗阑干,化成皎洁的清冷幽光射入古旧的阁楼,一切似乎都被尘封了许多年,无言地向人诉说着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过往,阮小幺觉得阁楼里亮了一些,小心翼翼地踩着一边的阶梯往下走,想着以前的事,道:“我爹刚开始喜欢我娘,后来不喜欢了,就休了她,一个接着一个娶继室,娶了十几年,最后向我说,他还是最喜欢我娘。”
“那后来呢?”八卦叶问道。
“没有后来了。”后来她死了,成了现在的自己。
“所以人心都是变幻莫测的,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阮小幺轻声道:“谁都明白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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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少,见谅。。
第一百零一章 府中事
出来时已是月上梢头,两人依着原路返回,阮小幺自然免不了又添一层灰,叶晴湖也不拉着她去讨论什么医理了,从头到尾,似乎都在冥思苦想,想着什么永远也没有答案的问题。
直到阮小幺向他挥手告别,他这才无甚心思地点了点头,在她转身离开之时,突然开口道:“明日我去东直门新郑街上买座屋子,你若要来,去那找我便是,别再到国师府来了。”
她“哦”了一声,这年代房子想买就买,可幸福多了。
不过她也莫名觉得,在见过阁楼上那幅画之后,还是不要让那个国师见着自己为妙,既然画卷被尘封在那样的地方,想必也不是什么光鲜的事,万一自己这模样招了什么祸,她哭都来不及。
这么想着,连出国师府时都觉得到处有人盯着,阮小幺一路垂着头,几乎是小跑出了门。
她四处张望,忽的见皎皎月色下,一人正遥遥端坐在亭中,身影轮廓如高庭玉树,风姿挺立,不用想也便知,正是察罕。
出来得太迟,害他等了这许久。阮小幺笑着跑过去,喊道:“察罕!——”
到了近前,听他笑道:“入夜时分如此叫喊,小心被拿进大理寺!”
“抱歉,原本想早点出来的……”她呐呐道。
察罕摇摇头,站起身,瞧着她一身的泥灰,皱起眉,“你做什么去了?弄得这样脏!”
阮小幺无言以对,只得耸了耸肩,道:“里头路太滑,摔了一跤……”
他仍是上下打量了自己好几圈,分明不太信这说辞,最后无奈道:“下回小心些。”
“走吧走吧!”她转过话题,拉着他往外走。
后头那人轻弯着嘴角,看着她的侧影,眼中映着满天星海,任她拽着自己,跟了上去。
东直门内万籁俱静,一些高门大户前挂着灯笼,星星点点地照亮了这深蓝色的暗夜。马车在正道上辚辚跑过,车内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阮小幺想着那幅画,问他:“这世上果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
“或许吧,”察罕答了一句,见她眉眼微蹙,道:“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
如今倒在想,出来这世界时房梁上悬着的那女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便宜娘亲了。
“那叶大夫……与你说了些什么?”他犹豫了片刻,终是问道。
她找话敷衍,“没什么……就是些医理什么的……”
察罕望着她,眸中幽黑,那样的眼神令她有些不自在,仿佛自己是他正审视的一个犯人似的。
“我只是觉得,这世上的巧合太多了……”她微别过头,瞧着身边紫黑的布帘,低低道:“像一团迷雾,纵使我努力去看,别分辨不出究竟谁是谁非,甚至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或者,抑或只是这个叫“李玲珑”的一场梦。
她说着说着,心思便越飞越远,惶惑着不知该怎样是好。
蓦地,放在膝头的手被一片干燥的暖意覆住,阮小幺一惊,乍然回过神,竟是察罕的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
他有些赧然,专注地瞧着她。阮小幺只觉那双眸子中盛得尽是温柔,如水一般要将自己溺毙其中,与他肌肤相触的地方似有滚烫的温度袭来,烫得她一阵心慌,鬼使神差的,却呆在原地没动,似乎怔了住,只回望着他,心头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起了。
察罕原本没想那许多,身体比脑子却先行了一步,刹那后,才想起了自己的话,有些笨嘴拙舌,“别难过,有我在。”
忽的也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握住了什么,她小小的手指柔软无比,被他全然包覆在手心,同样的热度传来,正似自己那颗心的热度。
下意识的,除了那只手,便想抓住更多。
他猛然间反应过来,瞧着阮小幺皎洁如月般的面庞上已是一片晕红,妍秀如春花一般,直教人移不开眼。
阮小幺只觉全身的热量都集中在了那只手上,脸上烫得能煮鸡蛋,好半天,对面那人却似傻了一般,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平日里那副英明精悍的模样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此刻就是个痴子。她挣了挣手,没挣开。
然而这动作惊醒了察罕,他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做了件什么失礼的事,面色一变,飞也般的松开手,张着嘴,好半天才吐出了几个字,“抱歉……”
她胡乱地摆了摆手,摇头道:“无妨、无妨……”
一时间,两人都不知说什么是好,一个偏着头,一个垂着眼,车中气氛有一些微妙的尴尬,还残留着一丝未消散的**。
阮小幺想了想,不知怎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偷偷拿眼瞄了瞄察罕,却发现他正也在看着自己。
“你笑甚?”他问道。
她摇摇头,又忍不住笑了两声。
察罕也乐了,看着她笑出了声。
刹那间,方才的尴尬又从两人之间渐渐淡去,车中只剩了彼此间从心头发出的阵阵笑意。
一路只觉路太短,终是到了皇子府,察罕将她带下车,看着她挥手告别的身影,最后消失在偏门里头,被黝黑的垣墙吞噬,心头定了定,转身离去,却毫不自知,嘴角处还留着一抹清淡的笑意。
今日后宅院儿中值夜的是个叫青桑的丫鬟,她向阮小幺微微行了个礼,轻声道:“姑娘请跟我来。”
阮小幺跟着她进了大院,原向前日里那屋过去,然而青桑带着她穿过了前一排,到了南面的后一排屋前,却不是原来那间。
她敲了敲门,“小曲儿!”
若里头没人应声,阮小幺还当她是要来听曲儿的。
却没想到里头还真有人应声,“来了!”
不一刻,门便开了,里头站着的是个披着衣的女子,发髻早已松下,有些散乱,惺忪着眼望了两人一回,在瞧见阮小幺时,面上的睡衣立马去了大半,笑道:“这便是阮妹妹吧!”
阮小幺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被她拉了进来,听她道:“外头怪冷的,赶紧进来吧,也不早了,洗漱好便去睡了。”
青桑在外头,道:“小曲儿,阮姑娘就在这儿住着,我便去了。”
小曲儿笑着应了声,关了门。
原来白日里阮小幺不在时,纳仁海珠早给她换了间屋,先前的那间惹出了纠纷,既没给锦绣香玉那边的丫鬟,也没留给自己手下的人,倒是从前院中调了个资历老的妈妈来住,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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