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里这些人便要被带走,让她恍然想起在州府的大牢中,周扒皮那群家眷被带走时的情形,而自己会再一次逃脱生天么?
这糟心日子过的,都容不得她伤春悲秋了。
她在这小屋中睡得正香,浑然不知远在盛乐另一头的一处府邸中,正有人将她的名儿提在嘴上,又是一处暗潮汹涌。
且说察罕将人带到大理寺前,为了避嫌,先带着一行人回了府,在拐过最后一条道儿时,远远地便瞧见将军府门口下人们洒扫的洒扫、张灯的张灯,进进出出忙的不亦乐乎,当中一个着银灰色洒金皮裘的男人挺直着腰板儿,中气十足地吩咐各人之事。
他在这处瞧的清楚,正是府里的总管额鲁讫,知天命的年纪,整日里还似有使不完的气力,若不是自个儿拦着,恐怕他还想参加来年的金刀会。
今日怎的如此大张旗鼓地整顿上下了?
察罕纳罕,回头问道:“你们有谁告诉总管我回来了么?”
众人皆摇头。
他策马向前,一路行到府门外,喊道:“额鲁讫!”
那些个进出的下人都停了住,为首的大总管愣了片刻,惊喜道:“将军!”
那张枯如树皮的脸上绽开了多花似的,忙牵了他的马,将人迎了下来。
“多日不见,府中可好?”察罕笑道。
“好、好……”额鲁讫一边道,一边使下人将马牵走,“老夫人还道将军会过两日再回,哪只今日便回了!”
察罕呆了呆,“老夫人?”
额鲁讫道:“可不是,老夫人前两日便来了府中,此刻正与礼王妃在后园中赏玩呢!”
老夫人是察罕的阿姆,礼王妃是他已经出嫁了的阿姊。
又有下人来将他的斗笠等物事取走,额鲁讫将他迎了进去,令人通知老夫人与礼王妃,霎时间整个将军府似有了主心骨,都喧腾了起来。
察罕却尚有疑虑,甩开众人,先一步去了后园。
北燕礼教虽分男女之别,却不似大宣严防死守,妇人出嫁后,与家中兄弟并不讲究那许多男女大妨,因此察罕去后园,礼王妃也无需回避,反倒会比在家时更亲一些。
他匆匆穿过通往后宅的垂花门,一路沿苑湖畔的回廊而行,冬阳煦暖而下,洒在平静如鉴的湖面上,凉风一起,波光粼粼,浮跃在空中,如点点金光镶嵌在碧色琉璃中,耀得人目眩神迷。
湖对岸有两个小小的身影,缓缓步行,后头一丈之遥跟着一群乌压压的下人,亦步亦趋。
想也没想,他便朝那头过去,而那两人似乎也瞧见了自己,相随着向自己这处而来。
果然是阿姆与阿姊。
礼王妃当先迎了上来,欢愉的音调响起,又消散在空中,“察罕!”
她一身石榴红遍地锦皮袄,镀上一层阳光,行动时如明艳的一团火似的,烧得人心头也是一阵火热,笑时一双眸子也弯了起来,盈盈似水光,生性飒爽英姿,模样儿却如花月照影,也难怪曾经礼王见了一面便心心念念,当下便娶了进门。
后头老夫人步子慢些,端端稳稳踱了过来,虽称作“老夫人”,实则一毫儿也不老,即使与夫君共同养育了五个子女,现如今也不过四十年岁,添了一层富态,依稀能瞧见当年秀美的姿容。
察罕也是欣然,过去扶住她,就地执了个亲礼,“母亲万安,愿母亲洪福齐天,福寿永享!”
“快快起来!”老夫人笑容盈面,攥住他的手,在他面上细细打量,心疼道:“我儿瘦了些……”
老夫人在扈尔扈,一年不过来盛乐一两回,而察罕自十三随后,常年东征西跑,回部族的时日更是屈指可数,总不得在母亲跟前尽孝,此时一见,自是格外惊喜,然却有些……
果然,礼王妃开始打擦边球,“这皮小子整日价跑来跑去,也没个娘子照顾,自然是瘦的!”
“阿姊!”他恼着脸低喝。
然而一语道中老夫人心事,她叹了口气,道:“去年问你,你说未相中任何人。那此一年如何?”
察罕心道,我这一年就没见过几个女人,何来相中?
若说唯一一个看的顺眼的,恐怕也就阮小幺那小丫头。
他脑袋里不由自主地想着她平日里嬉笑怒骂的模样,面上便瞧着有些呆愣,看在那两个妇人眼中,正是一副被点中心事、心虚逃避的模样,越发可疑。
两人对望了一眼,礼王妃敲了敲他的脑袋,“小子,想谁家大姑娘呢!”
察罕瞬间回神,却不知何处生了些赧然。若阮小幺在此处,说不准会怎样笑他,竟然想……想出了神。
他拍开礼王妃的手,“阿姊莫闹!”
第八十五章 大龄剩男察罕
礼王妃笑着收回手,转眼瞧见老夫人的面色不大对劲,也不似先前那番喜悦的模样,隐隐也猜到了所为何事,便打了个圆场,扶着老夫人,道:“阿姆,如今天冷,咱们还是回去暖和暖和吧!”
老夫人应了声,又笑了笑,拍拍她的手,向察罕道:“还不跟着?也与我说说这一年你南北征战的事儿!”
察罕飞一般应道:“儿子遵命!”
身子跟了上去,只是一颗心有一刹那却吊了起来,没错漏方才老夫人面上的不渝,他想了半晌,也不知为何,忽又暗想到了一个念头。
阿姆以往来盛京,都会着家使先通报自己,若知晓自己不在盛乐,也不会白跑一趟,从未像此回这般,一声不吭便过了来。况且,她怎知自己这两日会回来?或者有人通风报信?
可究竟是为何,他也不得而知。
然而所为何事,很快自己便一清二楚。
老夫人携着一双儿女回了暖阁,自己坐了上首,环视一遭,满意地点了点头。
暖阁坐于将军府后宅深处,门窗俱朝南而设,地底通着火龙,各处摆设装点,皆是依照她的喜好而来。事实上,整座暖阁便是为了老夫人准备,察罕生性不畏冷,家中也没甚女眷,自然用不上这处。只每回老夫人来时,便将火龙烧着,屋中便温暖如春,兼上下人准备好的熏香,更是令人心醉。
察罕捡了张凳子刚坐下,便听老夫人道:“此次随大皇子征沧州,不知有何新鲜事?”
“无甚,没意思得很。”他随口道:“大宣皇帝都挪走了,沧州就似一座空城,得了也没甚好处,只留了吉骀带兵驻守,估摸着待迁些人过来,再将大宣的人户查清后,就要回来了。”
“瞧你说的简单,怎么着也要个一年半载吧!”礼王妃笑道。
几人坐定,下人们便端上时新瓜果并果脯点心,察罕拿起一块肉牙枣一口吞下,正觉有些饿,便捧着果脯碟儿一个个捻来吃进了肚,而老夫人只是扫了一眼,便皱眉道:“你往日里在家,下人们就弄这种糊皮儿东西糊弄你?”
他闻言向食案上望了过去,一碟碟一盘盘摆的整整齐齐,有各色果圈儿、香药、霜蜂儿、河阴石榴、芭蕉干、漉梨等等,数十种摆在碟儿里,精巧可爱,怎么也看不出她嘴里说的“糊皮尔”东西。
只是老夫人想起个话头子罢了,拿什么都能说出理来。
她身边伺候的丫鬟出屋便去叫人将这些个点心都收了去,正换上好的,察罕吃空了一碟子,也不说话,等她开口。
果然,老夫人后又道:“也就是你常年不在家中,这将军府没个当家娘子,下人们就松懈了,即便你回来个一两日,拿些凑合用的来糊你眼儿!”
他将最后一碟儿粉榛子留了下,满心的不在乎,“不是还有额鲁讫么!”
额鲁讫以前是在扈尔扈老宅中管事的,后自己分府于盛乐,老夫人便将他给了自己,在这处总管,有他照看着,凡事都不必自个儿操心,省了不知多少事。老夫人对他也是放心的很,然而此刻总要驳上一驳。
“他老了,凡事也不能样样掌眼了,”她不以为然,道:“况且,若不是他管束着,我怕你这将军府都要被那些个背地里偷油的奴才搬空了!”
礼王妃在一边吃吃的笑,这才接了一句,“你也老大不小的,赶紧趁回来这些时日,找个中意的人儿,带给阿姆看了,她也就放心了!”
察罕道:“什么老大不小,我才虚年十八!”
“嗬,瞧你说的!”礼王妃道:“你若再这么不上心下去,还不知要过几年才能找到个好的!”
两个女人你一来我一回地说着,察罕满心无奈,叹道:“婚姻之事又不是儿戏,哪能说找就找?逼死我也是无法的!”
老夫人悠然品了口茶,这才道出了心中本意,“我听说,你此次回了盛乐,没待上几天又急急匆匆地去了沧州,这才再折回来的?”
“是,上回走的急,还有些事项未交办完,因此再去了一趟。”他答道。
“哦?”老夫人稍稍敛了笑意,看向察罕的眼中除了关切,又添了一抹审视,“是何事如此关紧?不是还有人在沧州么?”
他沉默了片刻,心中了然而悟,老夫人问到如此地步,想必在哪里听到了一些风声。
坦古被抄家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图图喀什部在皇帝跟前都没了脸,而至于他被杀一事,有大皇子刻意袒护着,朝中上下多半只听闻了个毛皮大概,并无几人知晓内情,似老夫人这般,自然是不清楚这来龙去脉,就算清楚了,也是不在乎的。
她在乎的从来就不是朝中政事,而是儿子的心思。
“军中之事,阿姆何时如此感兴趣了?”察罕避而不答,反笑着问道。
礼王妃在背对着老夫人的地方,偷向他眨了眨眼睛——有猫腻!
女人家的直觉总是这么准,他一个粗汉子,几乎是想瞒也瞒不了,无奈勾了勾嘴角,还好没什么内宅之事,否则他要被烦死。
老夫人与他说了一炷香的功夫,兜来兜去,绕了半天,也没见察罕吐露出一个紧要的字,便摊开了话头,也不再打哑谜了,径直道:“我此次来,自然是知道了一些事,否则这大老远的巴巴过来,只为了瞧你对我吞吞吐吐么!”
察罕:“……儿子洗耳恭听。”
老夫人瞧了瞧身边的礼王妃,后者便接了她的话,问道:“听说弟弟此次回程,带了个姑娘回来?”
“哪里的事!”他心中一惊,连连否认,“额鲁讫也瞧见了,我统共也就带了普兰他们八人,里头就纳仁一个姑娘!”
“你休要糊弄我们娘儿俩,我既如此说,必定是听知晓了一些,总不会空穴来风。”礼王妃道。
姐弟俩从来比阿姆更贴心些,这话听在察罕耳中,便是她告诉自己,阿姆已然晓得了此事,你若真有不愿说的,赶紧换个理由搪塞,别有的说没的,阿姆可不老也不瞎!
察罕知瞒不过去,眼巴巴望着老夫人,半晌,又只得不情不愿承认道:“是有个姑娘。”
“哎呦!”礼王妃轻呼了一声。
连老夫人也是有些惊诧,没想到普兰来的信上竟是真的,忙问道:“究竟如何,赶紧说与阿姆!”
在老夫人跟前儿,他不想扯谎也要扯谎了。
“儿子,阿姆知你大了,有自个儿的心思,”老夫人见他沉默,开始打亲情牌,柔声道:“阿姆又不是那等不明事理之人,若你真有中意的姑娘了,与我们说一说,将人带来瞧上一瞧,门户低些不打紧,只要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就成了,有甚好瞒的?”
这话不是诳他,是出自老夫人本心,扈尔扈部被称为“雪山下的珍珠”,不止是水草丰茂,更是因部族之人心气宽广,平和为善,她是个土生土长的扈尔扈人,对于门户之见嗤之以鼻,在自己看来,罕多木家已经够高门大户的了,若再往上找,难不成要娶公主?
部族传统,男子只能娶一妇,她心疼儿子,自然要依他中意,只要是平人,就算是小门小户,又有什么要紧的?大不了成婚之后,他们多提携提携新妇娘家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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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小屋里的龃龉
能想到如此地步,老夫人觉得,自己简直过于通情达理,也不知哪个姑娘家有如此好的福气,嫁过来又有夫君爱怜,又有姑婆疼惜!
无奈事不如人愿,察罕一句话便将她所有的念想打空,“是有个姑娘,不过不是什么中意的人,是事关朝中要事的。”
“朝中要事!?”她竖着眉提高了声调,很是不满,“哪桩朝中要事还让你送了个姑娘回来?”
察罕揉着额,满心无奈。
他本可以与他们讲清坦古之事,不知为何,一想到此时便心中发堵,丝毫不愿意让老夫人知晓。即便是在北燕,女子名节仍是至关重要之事,其他人不提起,他又怎会与她们说起阮小幺的遭遇?
每每想来,他还是会懊丧得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头恼怒,恨不得将坦古的坟刨了,鞭尸完再去喂狗!
“想什么呢?这脸子拉的……”礼王妃轻声打断他的思绪。
察罕扯出一个笑,“无甚。”
“阿姆,”他开始好言相劝,“若儿子遇着中意的姑娘,定然带回来给您瞧,只是此事风马牛不相及,您就别难为儿子了!”
老夫人简直要为他操碎了心,只觉脑袋上一半白发都是为这个儿子生的,没奈何,只得任他搪塞。半晌,她重重叹了一口气,道:“你也就糊弄我罢了……罢罢罢,此事我也不管了,不过有一件,你得依着我,否则,我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的!”
她面上又浮现了一抹惆怅,看得察罕与礼王妃一阵不忍。
又来了……
“明日我便下帖子,邀些京城相熟的闺女来赏梅,你与我一同去。”老夫人道。
去年是春朝节赏花,前年是秋狩围猎,她足足请了有几十位京城贵媛——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然而察罕愣是一个都没看上。
礼王妃一方罗绣锦帕轻捂着唇偷笑,察罕苦着脸,不情不愿应了下来。
老夫人这才微微笑了开来,点点头,又与他们拉起了家常。
一干下人立在暖阁外,虽听着屋内笑语连连,却未有敢松懈放肆者,只侍立在外头,听待召唤。
几人聊一聊、乐一乐,不知不觉便过了大半日,老夫人终是觉得有些倦,问道:“几时了?”
“快申时了。”察罕道。
再过一刻便要开膳,老夫人道:“我身子有些乏,先躺会儿,今晚叫人开宴,好好为你接风!”
“家中几人而已,不用开什么宴,捡些阿姆爱吃的做了就好,儿子无所谓。”察罕笑道。
几人又笑了一会,礼王妃与察罕这才拜了老夫人告退。临走前,察罕又留了留,问道:“阿姆,可否告诉儿子,您听谁说我带了个姑娘回来?”
他说话时,神态自若,眼中有一抹孩童似的撒娇,老夫人不觉笑了笑,只道:“道听途说罢了。”
她挥手着他下去,不再说话。
察罕心知问不出什么,顿了顿,便也离了开。
外头礼王妃正在廊下等候,两个贴身丫鬟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照看着。两人一道从院儿里出去,走在路上,聊起了体己话。
察罕问她:“姐夫近来可好?”
礼王妃懒懒道:“他好着呢,没人比他更好了。”
他噗嗤笑了出来,“怎的?姐夫又惹你不开心了?”
“哪什么不开心,还不就与以往一样么!”她长呼了口气,温热若幽兰的气息在空中凝结成了一道白雾,“婆婆商议着为他迎侧妃之事,我瞧他自个儿也有些心动了。”
两人沉默了一晌,察罕见她小巧的双足踏在砖石草木边的残雪上,留下深深的印痕,仿佛在她自己心上也留下了一道灭不去的痕迹。
“我就说,你嫁个扈尔扈的族人多好,省的操这种心。”他叹道。
礼王妃眸中若水,盈盈流转,似呆了呆,又笑了笑,“没奈何,只瞧上了他一个……”
金明池畔,草长莺飞,池水青碧如流光,那人策马驰过濠梁,笑音轩朗,身形若风,却在她身边驻足了下来,自那时起,她心中便有了一道再抹不去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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