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道破三人心事,换来一室中半晌的沉寂。
最终,阮小幺打破沉默,“若是……让你们跟着去北燕呢?”
“什么!?”两人惊呼。
隔间与主帐也是一帘之隔,声音大了,另一头自然能听到动静,她微微从帘缝中往那边觑,见郡主仍在一堆衣物中挑选,嬷嬷立在后头听用,并未注意到隔间,便细声向两人道:“若你们愿意,我可以去求一求其中一个副将,将你们安置到北燕。不是做奴婢,是清白正经的人家。”
慧持却问道:“是前些日子见那知州的时候,与你说话的那个将军?”
“嗯。”
“你疯了!?我们是大宣子民,怎能去北燕?走投无路,误落到这军营中,若能出去,自当是离了北燕越远越好,你竟然还要去北燕!”慧书满面不可置信,止不住的拔尖了声音。
第六十章 沧州州府
“嘘!——”阮小幺忙捂住她的嘴。
果然,那头悉簌声一响,嬷嬷便探了进来,喝道:“没叫你们过去就老实点呆着!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几人齐齐应是。
待嬷嬷回去后,阮小幺才又压低了声音,向慧书道:“你都说走投无路了,纵使我们回去,又能回哪!?难不成你还想去慈航寺?”
“当然是慈……”慧书驳了一半,忽的怔了怔,才想起他们当日就是在慈航寺呆不下去,才惹出了这许多事端,想了许久,才呐呐道:“说不定刘家村那些人早忘了那事了……”
“你只想着这一桩么?”慧持幽幽开口,“你不记得住持了?我们无踪无影了这许多天,连着住持也没了行踪,师叔们难道不会起疑心!?况且,你只揣着这侥幸心,万一刘家村的人又找上门呢?到时我们又该如何?”
说来说去,每个出路,两人越来越灰心,这才想到阮小幺的提议。
“我知你们不愿,但是思来想去,没了慈航寺庇佑,你们又要在哪里过活?况如今世道又这么不太平,你们想要不依靠别人安身立命更是难上加难!”
室内更加晦暗,通往主帐那乳白的布帘四周透出了一圈澄亮的光火,如镶的一层金边。阮小幺微微狭长的凤眸中,那双墨黑的瞳子里跳动着一些碎光,衬得眼眸愈发幽黑,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煽动。
“我不是认为北燕好,只是若让他带你们走,我放得下心。”她说道。
慧持尚嗤笑道:“说得好像你不与我们一道似的……”
半晌,回过味来,又惊问了一遍:“你会与我们一道走吧!?”
阮小幺笑了笑,点点头。
两人这才放心。
做出个决定无比之难,然而两旁的道路都被荆棘掩映,只有向西至北燕的那条路看起来仍是坦荡一片,似乎已没了其他的选择。
郡主在主帐内已然穿戴好,便是之前比在手里的那件黑缠枝西番莲的袍子,耳上两弯新月样的红翡嵌金坠子,头面也梳整好,微耸的髻正中端端正正戴着三支宽面攒银丝枝上芙蓉顶珠簪,白似霜雪的腕上套着一副红珊瑚的镯子,更衬得白皙明艳,蹬好皮靴,也不拖迟,当下便向着隔间里的人道:“可以走了。”
一如前些时日迁营,郡主上了马,也不待伺候的下人,只当先策马而去,原先守在外头的侍卫也跟着上了马,左右护持而去。留后头一干人等,慢慢后行。
阮小幺与其余侍人一道进城,沿途火光满路,映照了一条蜿蜒进城的道儿,每隔几步,便有兵士严守,一直到护城河的吊桥处。
原本紧闭的城门此时已是訇然大开,近一尺厚的木门上残损不堪,刀剑桩木痕迹宛然在目。一仰头,才发现城门上已被北燕军戒严。地上尚未清理干净,随处可见的暗红色涂抹在泥土与砖瓦上,也不知是多少人的血迹。鼻端仍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这一切都昭示着前不久那场厮杀的惨烈。
城内也是遍地通明,然而家家户户紧闭门室,各处街道只听闻此起彼伏的马蹄声,放眼所见也都是北燕的将士,没有一个沧州百姓。她不言不语,只沉默看着,发现北燕军众只是在城内道上前行,并不入室,也未瞧见什么打家劫舍的情景,一颗心微微定了定。
路上,听到慧书小声地问慧持与自己,“我们要去哪处?”
慧持也摇了摇头,“跟着走便是了。”
几人一路相随,跟着众人走过沧州的南大街,继而过了横跨城渠的那石桥,遥遥向东面过去。过了桥,早有一队兵士在前头候着,为首一人道:“郡主今夜暂住州府,请各位随我来。”
慧持问阮小幺:“他说什么?”
“跟过去。”她道。
沧州东面地界多是权势富贵人家所住,屋宇高敞,时时可见画楼飞檐,比之西边连亘的低矮屋舍自是堂皇了许多,然而自武帝迁都建康,早已十室九空,或贱价售了屋宅,或弃之不顾,直接走人,便如商家。
最东面的那高府大院,便是州府了。
战事初定,一切从简,也没有太多的规矩,一行人便明晃晃从大门处进了去,一眼所见,也不知有几进深,只觉馨香馥郁,却原来是坛中桂子正绽得欢。当前一幢影壁,饰着富贵花开,绕过去后才可见州府的前堂。带路之人未穿过前堂,转而侧向一旁的角门出了前院儿,从角门外的小道上去了后宅。
入了夜,秋意愈发冷然,抬头除了火光,便是一片浓黑,无星无月,只隐约瞧见浓云翻滚中,微亮的一圈边儿,也不知夜中是否会下雨。各人脚步匆匆,皆一语不发向前走着。
州府占地甚广,几人在那小道儿上走了足足一盏茶时间,方才被带着进了其中一处院落。夜色幽深,看不太清,只闻着那沁人心脾的桂子味道,隐隐瞧见院中草木错落有致,意趣殊甚,当中一间屋正亮着烛火,并未掩门,时时有人进出其中,来来回回搬运一些东西。走过时,阮小幺才看得分明,尽是一些瓷瓶儿、花枝、屏风、妆镜等物,瞧着倒有将那屋搬空了的意味。
又有人陆陆续续抬着一些东西进屋,皆是郡主平时所用,布置的恰恰当当,将整间屋都变成了郡主之地。
不多时,一直走在前头的那嬷嬷便开始招呼了起来,先是进屋瞧了瞧,接着便吩咐众人,“都把里面原本的腌臜东西抬了出去,郡主今夜要下榻此处!”
很快,阮小幺等人也被赶过去做了苦力。
在屋外看不真切,进了屋才知道,原本住这处的女眷平日里用度之奢,瞧这光景儿,也不过是刚搬完了一半,里头林林总总的一些妆奁、小榻儿、墙上横着的扇面、挂画、不要钱一般比比皆是,雅不雅致是一回事,费得银两倒是少也少不了。
光顾着瞧墙上一幅仕女图,里头小间儿出来了人,她也没注意,与那人正撞在一处,差点将他手中的两方细颈圆肚簪花美人瓶摔在地上,险险捞了上来,正被出来的那嬷嬷瞧了个正着。
一见是阮小幺,嬷嬷原本三分火气涨成了七分,指着鼻子叱道:“睁大你的眼珠子!郡主就要回来了,还不赶紧安置东西!”
阮小幺回了一个鬼脸,一溜烟钻进了另一头的里间,搬东西去了。
整个场面如火灾抢险一般,来的来、出的出,只瞧着灯架上换了一支又一支蜡烛,最终终是将整间屋布置了妥当。嬷嬷站在中间,指使着进进出出的下人们,偶尔也自个儿拿些东西,见着阮小幺便是一副冷脸,鼻中轻哼一声,如此往复。最后,她四下看了看,点点头,将众人都赶出去,点了支沉水香在博山炉中,便也紧锁了门。
第六十一章
接下来,才轮到这群下人们的住处。
院角落处有两间狭长的耳房,便没了如此多的讲究。每间耳房中有三处相隔的小间,每一小间又有两副卧榻,瞧起来皆是女子所用。小厮们并不住这处。而郡主此次跟着将军远征沧州,并未带几个婢女,因此那耳房便也腾出了一间给几名侍卫。阮小幺几人则住对面的另一间。
进了屋,点上了一支蜡烛,刹那间一室幽暗便被驱散,澄黄的光亮照映了三个人脸。阮小幺借着光亮打探四周,一眼便瞧见了最当中那简易的妆台,铜镜中映出她圆润的面庞,眉目如画。卧榻各在一边,墙上也挂着幅寒梅图,笔法并不精妙。剩下一些如衣箱、绣案则规规整整摆放在一边,瞧着倒是利落洁净,只不知里头的人去了哪。
她们三人加上嬷嬷,另有两个不常在郡主跟前儿的两个婢子,正好六人,一人一榻。
当夜,郡主回来的有些晚,面上带着微微的醉意,而嬷嬷早已做好醒酒汤,在院外候着,阮小幺几人出来一道扶她进去。只听郡主借着酒意,不满地咕哝,“那个什么媚娘的……长得哪有我好看!怎么兰莫一晚上就盯着她,都不看我一眼!”
兰莫便是她对将军平常的称呼。
嬷嬷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然而郡主却不依不挠,扯着她的衣领,开始撒起酒疯,“一个妓子而已,竟然敢对他那么笑!谁给她的胆子!我要抽花她的脸!……”
在院中闹了半天,也不知是否被人瞧见了笑话,好说歹说,又劝又哄了半天,才将郡主弄回了屋。
屋中沉水香的气息已然散去大半,萦留的一点恰到好处,若隐若现的香味,令人不觉神驰。郡主呆愣愣坐在桌前,看着嬷嬷端着的醒酒汤,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的两颗泪落了下来。
阮小幺几人皆被她吓了一跳,唯那嬷嬷无动于衷,拿了绢巾过来,只将她的脸擦净。
这么一擦,那双眸中却落泪落得更凶。郡主边哭边道:“我千里迢迢跟着他远到沧州,跟到军营里,不知都被人笑话成了什么样,只盼他能念得我的一些好……怎么他的心竟是用铁做的!”
“将军会念着郡主的好的,”嬷嬷哄道:“郡主,喝一口醒酒汤!”
郡主却挥开了她的手,凄道:“嬷嬷,我已经十九岁了……”
“若是寻常女子家,早已是儿女绕膝,我不知道还能等多久了……”她喃喃道:“况且,如今整个北燕,还有谁会娶我呢……”
阮小幺倒是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叹,原来这郡主还知道自己千里追男人的行为有多不妥当。
闹腾了好半天,终于哄得她喝了醒酒汤,嬷嬷倒似寻常人一般,伺候她睡下了,便让三人出去,自己也回了耳房。
另两个婢子早已回了房躺下,嬷嬷瞧见,骂了一句“惫懒”,也走了开。慧持与慧书理所当然地进了另一隔间,压根没想到其他问题。阮小幺四处找找,最后只得上了最后一张榻。
对面的老家伙又骂起来,“轻声点儿!敲锣打鼓呢你!?”
她头疼。这嬷嬷不知哪根筋搭不对,见着自己就犯冲。蒙了头,不去理睬,也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阮小幺便醒了来,睡意俱尽。她急急翻身下榻,一看那嬷嬷仍在对面睡得正欢,放轻动作,蹑手蹑脚出了耳房。
夜间下了些宿雨,早间地面微湿,低洼处还积着些雨水。空气中仍带着一些雨露的气味,微冷而爽然。此时才真正看清这宅院内的情景——
当真步步生景,令人心沁。已近深秋,这院落却丝毫没有萧瑟的秋意,枫红叶绿,丝毫萎黄也不见,**风雨来过,地上落了不少叶儿,然草木错落有致,院中一角假山嶙峋,更添了一份意趣。
仅仅一座州府后宅,便有如此之景,也难怪那周扒皮吃的脑满肠肥了。
另一边的耳房也是静默无声,她四下望着,转而出了院。
刚迈出去,便被惊了一跳,院外正立着两个守卫,见她出来,问道:“姑娘这么早做什么?”
这一段时日在军营中,着实学了不少北燕语,实则北燕语就如地方方言,虽发音迥异,但与自己所知的汉语同出一系,日日听着,自是觉得不难,然而她只会听,说却不太会说。
她指着外头,一边比划一边道:“我去医药营……”
比划了半天,终是见两人点点头,一人道:“我带姑娘去。”
阮小幺应下。
她跟着那守卫穿廊绕院。说实话,各处院落间的道儿看起来都差不多,也不知这兵士在**之间怎的如此熟悉。走不过一刻,两人来到一间偏厅,阮小幺停在阶下,那兵士则上前禀报。
这处偏厅靠近府衙,没有那等气象堂皇,却也严整。楹联两幅正楷,上写着:“一厘一毫皆民之脂膏;一粱一粟乃我之名节”,抬头匾额已被揭去,空留一道门楹。
瞧起来倒像是账房或库房之类的。
很快她便被叫了进去。甫一进屋,又闻到满屋熟悉的草药味,夹杂着一丝陈旧的书卷气。四顾之下,屋内格局毫无可挡,一眼便见。两楹隔间的门帘已被高高挂了起来,内里左侧一个微瘦削的身影,正埋头配药,听到自己进来了,头也不抬,道:“当心点,别碰坏我的东西。”
各处桌案上,笼统地拜访着一堆物事,都是他带过来的东西,如今还未全部清理完,只将常用的几件捡了出来。
阮小幺笑着叫他,“十一。”
“作甚?”
“我来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她道。
他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看了她一眼,“你何时走?”
还没说上两句就开始赶人了!?
她嘟囔了一句,“哪有这么待客的……”
“我是问你有没有定了何时离了这处?”十一没好气地解释道。
然而阮小幺只是愣了一下,未说什么,那面上的表情已然分明让他知晓了答案。
若是定了归期,她哪还会再来他这处,指不定在呆在哪个角落乐着呢。
十一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上的药末,半晌,淡淡道:“若真无法,何不去求求罕多木将军?”
“他……”她抿了抿嘴,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问道:“从我吃了军棍那日,就没见过他,也许这两日有些忙吧……”
“我瞧着他对你倒是好得很,怎么?没去瞧过你?”他却有些微的诧异。
阮小幺苦笑着摇了摇头。
两人各怀心思,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她一直揣着来意,那念头在舌尖反复了好几次,也没说出口,又咽回了肚里,倒是十一蓦地道了句:“前两日的伤药是他找我来配的,特意叮嘱过。”
这个“他”,自然仍是指察罕。
她一怔,有一瞬间,心头似是流星般划过了一些感觉,稍纵即逝,还未来得及细细分辨,便已如残剩的星火,灭在了凉秋里,只留了微末的一点点甜意,盘桓在了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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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不得而解疏远之心
“所以,他不是觉得我惹人烦,只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阮小幺自顾自地为他辩解,一厢情愿的探究来探究去,却未见十一那张瘦削的面容上,闪过了一丝无奈。
她反反复复的想着各种念头,最终下定决心,道:“我们这几日共事得也挺愉快,那如今帮个忙可好?”
“说。”
“找察罕过来一下,就说你找他。”她恳请。
意料之中的见他皱了皱眉,“为何?”
“……你面子大嘛!”她笑眯眯道。
十一无动于衷,看着她。
那目光如深秋的河水一般,乍觉得还好,将手放进去,便越来越觉得凉。阮小幺在他的注视下无所遁形,只得不情不愿道:“我哪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想见我……”
察罕小将军除了第一回见面,之后对她都是非常非常温柔,非要逼她说出这种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事做什么!
十一却似早料到了这回答,并未说什么,只推门向外头听候的小兵道:“烦请罕多木将军屈尊一趟,就说十一有事与他说。”
那小兵应了声,便要离去,临走前有被他叫住,叮嘱道:“莫要提有人在我这出,只说我一人请他来。”
阮小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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