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中不解,凑近了那小圆孔去看里头。
空空荡荡的一间屋子,似乎什么也不稀奇,没有任何凳椅陈设。四角还生着一些破落的蛛网。但墙壁上却显见是新刷的漆,上了浅青的色,比从外看来要簇新的多。
她揉了揉眼,有些不适应里头过暗的光线。
刚要说话,察罕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前头那光亮处。
有人守着。兴许还是之前见过的那种听力极好的人。
忽然,前头似乎出了些异动。
察罕拉着她,伏到了丛中,静静听着那些个声响。
沉闷的脚步声,当中还掺杂着“呜呜”的呼叫。似乎有人被蒙住了嘴,还在不住挣扎,发出了一阵沙沙的声响。
阮小幺惊疑看向察罕。
他在她手心写下两个字:【蛊虫】
阮小幺猛然一惊,忽便想起了那该死的惹起疫病的虫子。
前头的门被开了,吱呀一声不堪重负之声,带着几道挣扎的双脚蹬上门板的咚咚声,以及垂死之人拼命挣扎的闷叫,余下却唔一人说话。
在这死寂的夜中,显得如此诡异。
阮小幺听到了一种似乎石门开启的沉重的、缓慢的轰隆之声,接着是一阵濒死的困兽一般的惨叫。
她听得毛骨悚然,安紧了察罕的手,想上前去看。
察罕却制住了她,摇摇头。
不大一会,那木门又吱呀一声被关了上,带着几道沉滞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门前火把的光照摇晃了几下,复而回归于了沉寂。
察罕这才示意她上前去看,事前,却又在她手上写下了几个字,【莫要出声】
她心跳有些快,小心翼翼对上那孔洞去看。
里头仍是昏暗一片,浅青色刷了漆的木壁、空荡荡的宽敞屋子,并无不妥。
然而当她适应了里头幽暗的光线时,却隐隐见着了一个蠕动的无声的影子。
似乎是个人。
她努力想看清那黑暗,最终确认了,那的的确确是个人,被牢牢捆住了手脚,嘴巴也被封了上,倒在屋子当中,不住地蠕动、抽搐。
他被下毒药了?
阮小幺不太看得明白,再仔细望去。
一点点的看了清,那人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攀爬。
明明定睛望去,前头是湖南一片,然而她就是感觉有东西在他身上不住攀爬。
她再次揉了揉眼角,甚至觉得眼睛都有些发痒,好像那些诡异的东西在自己眼睛上爬似的。
那人扭动得越来越厉害,然而仍是无声无息,像一幕哑剧,看得人毛发直竖。
最后那身子扭曲到了极点,简直不像是人类能够做出的姿势。接着,便再没有动弹过了。
阮小幺看到他腹部开始软了下来,慢慢胀大,最后什么东西都破了出来。她听不到、闻不到,但能猜得到。
那东西慢慢流了一地,是肠子。
她捂着嘴退了回来,胃里头翻搅闹腾。
察罕带着她离开。
到了无人之处,她这才甩开他的手,扶着一旁的树干,不住干呕。
察罕道:“那些便是蛊虫。你们要治的根本不是疫病。”
她狼狈转过头来。也不顾形象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喘息,好容易开口。“蛊虫把那个人……吃了?”
“蛊虫专爱宿于人肺腑之中。”他点点头,道:“此间天坑蛊虫太多,都已成虫,啖食血肉,不消一日便可食尽。
天坑。
阮小幺拍了拍额头,“我说他怎么不跑出来……”
她见过的,几年前在九羌,从那暗无天日的石室中逃出来时,见着的那个“单面玻璃”,北燕秘语。便叫天坑。
从外可瞧得一清二楚,从内却是密不透光。
“蛊虫畏光,他们便想了这法子来养着,也不知是怎么弄到这东西的。”他摇摇头。
阮小幺一夜间被震惊了个够,抓住他道:“你、你来此究竟是……”
察罕沉默了片刻。道:“殿下让我来此。”
护着你。
他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句话可说,怎么也是避不开他们之间的这个人。
他是兰莫最得力的战将,然而无论家世显赫、无论战功卓越、无论前途似锦,他还是要在礼义仁信与她之间,做个抉择。
最终给她的是一句承诺。
“待此间事了,殿下登基了。你便与我回扈尔扈吧。”他道。
兜兜转转,她再不是那个穿着单薄僧袍的小尼姑,他也不是在青州与爹娘失散了的稚嫩少年。岁月流转,时光变迁,最终能脱口而出的,却还是幼时那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笨蛋。”阮小幺笑骂了一声。
察罕双眼灼灼盯着她。
然而她没有回答。只道:“兰莫远在北燕,与这南疆相隔数千里,他会知道这里有危险?”
分明是你这个傻大个子跑去打的小报告,假公济私!
“我猜你定然是找了个冠名堂皇的理由与他说,此处一定要安置个人手看着。否则要出乱子……”她弯着眉眼,双瞳如黑色温润的两颗明珠,含笑道:“理由不外乎什么防止南越心怀不轨,再次挑起大宣与北燕战事之类的……是不是?”
察罕张了张嘴,英俊的一张脸又呆掉了。
“你……”你怎么知道?
“你也就能弄些话来糊弄你上司!”她哈哈笑着,把他的脑袋勾了下来,亲了一口。
察罕也笑着道:“那你答应了?”
“你还真是七八年都锲而不舍,定要做成你的诱拐大计哈!”她哂笑。
他不说话,只将她搂了过来,缓缓抚了抚她的发。
阮小幺安静伏在他怀里,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温情。
他肯为了她放弃官职、放弃唾手可得的滔天的权势,这便够了。
偷偷摸摸半夜跑了大半个山头,第二日,阮小幺又大清早被叫了起来。
在前来相送的木使如沐春风的笑意中,阮小幺顶着两个熊猫眼跟着叶晴湖与纪成下了山。
时隔一夜,再看木使那张平和的笑脸,顿觉毛骨悚然。
他们都知道这种惨无人道的事?知道了竟然还能装作若无其事,戕害人命,对他们来说莫不就是眨一眨眼的事?
好端端的艳阳天,阮小幺出了一身冷汗。
原以为会有人横加阻拦,结果几人很是顺利地便下了山。
她一路上忧心忡忡,生怕半道炎明教又横插一脚,把几人扣了住,结果走了半日的山程,也没遇着个什么拦路虎。
直到下了山,她还有些不可置信,期期艾艾道:“他们就这么、这么放我们走了!?”
纪成奇怪道:“姑娘这话何意?”
第三百二十五章 君心与我心
她扯着嘴角笑了笑,没答,面色却不大好。
回了郡城,远远便见了好些个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拖了城外腐烂已久的尸体与新死之人,一具具尸首扔到一处火堆上烧了。熊熊烈焰冒起浓臭的黑烟,映得火中之人的面貌扭曲可怖,似乎尚在挣扎一般
四周围着浸了水的帐幔,挡住了大部分随风而扬起的骨灰,再也分不清生时的模样。
阮小幺认出当中一个指挥的,正是慧心,上下裹得死紧,只剩了一双明秀的眼睛在外,柔弱中却满是不可撼动的坚韧。
城门依旧被封死,乌泱泱的人群站在城楼之上,哭声喊声凄切相闻,直震云霄。
城里好些个青壮年也都出来了,帮忙抬尸体的抬尸体,盖山棚的盖山棚,没有一个人嫌怕疫病沾染到自己身上。
外头这些病痛呻吟的人有的是自己的兄弟姐妹,有的是自己的爹娘,有的是自己被生生抛弃的儿女。
几个月来郡守严令城内无病之人不得出城,染了疫病之人,无论死活轻重,一律扔到城外,连亲人也不得相见。如今朝廷派来医吏,身先士卒,开始了这烧死救伤的事,好些个有血性的男儿自然一呼百应。
阮小幺静静看着,向叶晴湖道:“你如此做,那郡守竟也不阻拦。”
“我有圣旨在身,他想拦也拦不得。”他道。
几人车马缓缓驶入城内,远离了这生死离别之地。
三人仍回了郡府,见府里之人虽迎了上来,但到底总是退避三尺,连郡守与那都尉也是微微掩着鼻,一面迎人,一面生怕沾到他们哪怕一点唾沫星子。
“几位终于回来了!”郡守三番五次掩住口鼻,又讪讪拿下来,道:“下官这就带大人回厢房!”
叶晴湖微笑的面上挂着轻讽。随意摆了摆手。
纪成回了自个儿那屋,阮小幺则小尾巴似的跟着叶晴湖回了厢房。
叶晴湖先把外裳脱了,只搁在门外,用艾叶水浸着。在屋内燃起了艾条,特有的清苦熏燎之味渐渐弥漫开来,使人精神为之一爽。
他做完了,才又让人上茶,扫了一眼阮小幺,唇边一抹轻笑,“怎么,见着察罕,才觉得我比他好,想回来了?”
阮小幺撇了撇嘴。关了门。
“昨天我在炎明教见到了一些东西。”她开门见山。
叶晴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表示正在听。
“我看到他们种了一山的毒通子,和……”她脑中再一次浮现出那垂死之人被咬破的肚子,以及流了一地的内脏,一阵恶心翻涌。“他们养的疟虫。”
他神色闪了闪,似乎并没有太过诧异。
阮小幺继续道:“他们如此轻易放我们离开,我觉得……有问题。”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他挥了挥手。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种事关一行人性命的事在他眼中,只是一句“我知道了”这么简单!?
“师父!”
他平静的神色下,有如面具干涸。最后绽开了一丝裂缝,再也维持不住仿若无事的假象。
“师父?”他渐渐笑了起来,“你竟然还叫我师父?”
阮小幺喉头紧了紧,看他慢慢朝自己这处走了过来,只觉他神情有些危险,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你……你别激动!我回去就是了!”她下意识转身就要开门而逃。
然而一只手先她之前将那门栓又推紧了。灼热的呼吸在头顶耳边喷了过来。
怎么好死不死又撞到他发怒的时候!?
不对,这好像就是她挑起来的!
阮小幺叫苦不迭,回过身,想猫着腰从他手臂下穿过去。
然而叶晴湖正好捞住了她。
他将她阮小幺抵到了门边,眼中有细小的、微不可见的血丝。平日里淡然的双眸早已是酸意、怒意、嘲意混杂,不复当初平静。
“你放开我!”她惊叫。
“他不过是这两日露了个面而已,凭什么就能迷得你神魂颠倒!”他在她耳边狠狠道:“我跟你从北燕到了大宣,三年来在你身边的人是我!前些时日你我做的事你都忘了?竟然还有脸叫我师父!?”
阮小幺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然而他的面容远不如一番话那般强硬,他面部的肌肉都激动而有些颤抖,执着她肩头的手背上也爆出了微微凸起的青筋,在她抗拒而害怕的眼神下,缓缓从她的鬓角抚上了侧脸,不甘的流连。
她紧咬着牙,最后挤出一句,“不叫你师父,那我叫你什么?”
他没有说话,近在咫尺地看着她,幽黑的双瞳中清晰映出了阮小幺的倒影。
叶晴湖怔怔看着她,有一瞬间,让她觉得他似乎要亲吻下来。
然而他微微俯了身,焦灼混乱的气息几乎已滚烫地沾上了阮小幺的唇间,她心中慌乱,理智告诉她快逃,然而身子却像被定住一般,只微微偏了偏头。
他最终没有动,轻笑了一声,眼中满是自嘲,“除了叫我师父,你我就真的是不相干之人了。”
阮小幺紧抿着嘴,低下头,不愿意去看他黯然的神色。
三年来的师徒之情,竟然只在这一朝一夕间,因一次荒唐的情事就要被抹得一干二净了么?
她心中揪了起来。
喜欢亲近他、喜欢看他的那种事不关己、喜欢他淡然而优雅的气度、喜欢他板着脸说“叫师父”……
这么多种喜欢加起来,连她都分不清楚,这还抵不上对察罕的喜欢么?
阮小幺也混乱了起来。
最后,叶晴湖主动退开了一步,不知是妥协是失望,收起了方才的失态,重新带上了冷漠而僵板的面具,将所有心绪都藏在了那副面具之下,“出去。”
“师父……”她央求道。
“他跟我,你选一个。”他冷冰冰道:“你要他,今后就别叫我师父。”
阮小幺像被人迎面打了两个火辣辣的耳光,又是难堪又是不知所措,红着眼眶,微微瘪着嘴看他。
她只是想有他这么个师父而已,为什么他一定要逼她选择?
然而叶晴湖不为所动,只是冷漠地看着她。
阮小幺再也忍受不了,推了门便跑了出去。
叶晴湖像一座塑像一般,一动不动,看着她远离的方向,第一次露出了一种茫然而颓废的神情。
阮小幺在屋子里狠狠哭了一场,眼泪还没抹干,却听到外头一阵阵惊呼,慌张失措。
她擦了擦红肿的眼,躲在前窗后往外看。
是纪成院儿里伺候的婢女。
她一面跌跌撞撞跑进来,惊慌无比,嘶声叫道:“大人、大人!纪公子、纪公子他……”
隔间别院中,片刻后叶晴湖出了来,皱眉道:“出了何事?”
阮小幺从这头看去,正瞧见他的侧脸,听那婢女说完,面色遽变,一甩手,便疾步要出去。
她忙把泪都擦干了,一路小跑也出了去。
叶晴湖见了她,在她红肿的双眼上停顿了一刹,别过头去,毫不停步。
“出什么事了?”她沙哑问道。
那婢女慌得都没注意到阮小幺萎顿的神情,带着哭腔道:“纪公子他染了疫病!”
这句话像六月天里忽变了脸,乌云骤起,黑沉沉便阴了天,将几人顺利从炎明教带回来的侥幸驱得一干二净。
阮小幺第一反应便是,终于知道为何炎明教如此轻易就放他们下山了,原来是算准了他们还会再去!
正想间,几人马不停蹄,已到了纪成院中。
那婢女颤颤兢兢,在外头徘徊踱步,不敢进屋一步。
太医院其他人都去各乡县坐镇去了,如今只有阮小幺等三个刚回来之人。纪成正呆呆坐在屋中,直裰宽大的衣袖被高高卷起,丝毫没有大宣官宦子弟应有的规矩。
这时候谁还讲究什么规矩?
他裸露在外的浅褐色双臂上,清晰可见一颗颗细小的红点,与一般疹子并无不同,然而谁都明白,这个节骨眼儿上,全身起红疹不可能是荨麻疹,只可能是疫病。
他愣愣看了一会,喘了一声,似惊醒过来,不敢置信地又扯下了领口,在镜前瞧了半晌,颓然瘫了下来,先是笑,却比哭还难听,后却害怕了起来,见到门口二人后,猛扑了过来,“大人、大人救我!”
外头那婢女见了,骇得面无人色,隔得大老远的,竟然生生后退了一步,犹犹豫豫便想逃出去禀报郡守。
阮小幺喝住了她,“刚起红疹时是不会传染的,你怕什么!”
纪成噗通一声在叶晴湖跟前跪了下来,“大人!求您定要救学生一命!家母只有学生一子,我若死了,她、她……”
阮小幺对他的家境是听过一些的,虽是出生官宦名门,但只是庶出,在家中身份不高,否则也不会来太医院。
他这一死,于家中无所亏损,但那身为妾室的娘亲可就没了倚靠了。
叶晴湖毫不避他身上病疫,将他扶了起来,道:“我们会找到医治之法。”
纪成眼中升起了一丝希望,似想到什么,结结巴巴道:“那、那药材……大人,我们……”
在场之人都很清楚他想说的话,治病药材只有炎明教才有,他是想让他们再去一趟炎明教,到底有些说不出口。
第三百二十六章 恶疾
正在此时,外头一道风风火火的清脆声响传了来,“我们回来了!”
却是刚回来的慧心与颜阿福。她们早脱掉了城外那身密不透风的白绸衣布,原先衣裳也都换过了,听闻此处有异,急匆匆往这边赶来。
一见到涕泪并下的纪成,两人便对望了一眼,视线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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