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在一旁惫懒着的其青一听,也精神了些,问道:“你说的是真的?这事儿定下来了?”
薛映儿扫了她一眼,轻轻哼了一声,没答她。复而又皱眉与阮小幺道:“这事在外头闹得沸沸扬扬的,奴婢还听说,那六皇子为了姑娘,差点同殿下兵戈相向!那些个人说得可玄乎了!”
她一直就想不通。她家姑娘一直在呆在府里头,见也未见过那六皇子一面儿,怎的对方就为了她与殿下杠上了?
阮小幺笑了笑,不问这个,却道:“殿下说了想将我送出去么?”
“哪能啊!”薛映儿道:“姑娘是殿下的心头肉,虽说……前些日子他恼得很了,那是因为拉不下脸来见姑娘,心里头可还是喜欢着姑娘的!冷落一段时间便也罢了,哪能将你送了出去!外头那些个传言,八成是侧妃那处搞的鬼!”
她哭笑不得。只得点点头,道:“你说的是。”
传言的确是沸沸扬扬,似乎有人别有用心在暗中操控,未过几日,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中。便有了“六皇子与大皇子为了一个女人刀兵相向,手足相残”之说,这话传在府里头,下人们都窃窃议论,当着薛映儿的面儿,却不敢多饶舌。
故此,偏院里几人对这事都不大清楚。两个丫鬟原以为此事不了了之。阮小幺料到了一些,却也似乎不知程度严重,依旧每日里过着一成不变的软禁生活。
然而,该来的撞击总要来,一池无风无浪的湖面上,早就有人备好了数颗大大小小的石子。非要把这一刻平静打破才甘心。
时隔一月,炎夏已过,早晚都有些冰寒的凉意,九月末的天气,白日里穿纱、夜晚披袄。连守卫偏院的侍卫们轻甲里头都添了一件厚厚的里衣。
兰莫却无声无息。甚至没带一个随从,第一次踏足了此地。
阮小幺正睡着午觉,其青与薛映儿也在隔间小睡。只轲延津一个留在外头,靠墙坐着,不知在想事还是打瞌睡,忽见外头那个尊贵熟悉的身影,浑身一惊,忙在屋外敲门道:“姑娘,殿下来了。”
里头两个丫鬟几乎惊跳了起来,睡意一驱而散,慌不迭地披了外袍将阮小幺叫醒。
她们那不争气的阮姑娘还在做着春秋大梦,丝毫没有受冷落的凄凉,悠哉着呢。
她被两人摇了醒,迷迷糊糊间被套上外衣,简单梳整好了头发,兰莫便已到了屋外。
阮小幺正困乏着,一眼瞥见那熟悉的身形站在外头,也不惊讶,只打了个哈欠,道:“来啦。”
就像两人日日见面,他只离了一小会而已。
他却没有那么好的心理素质,只看着阮小幺,沉默地几乎比得上轲延津,眼中深邃幽黑,盯在人身上,让他整个人有了一种专注而认真的感觉。
阮小幺先出口发话,“你今日来是不是要与我说什么?”
“你何时开始筹划的?”他终于打破沉默。
她挑了挑眉,“奴婢又不争宠,筹划什么?”
兰莫道:“在九羌?还是九羌回来后?”
他自己捡了张椅子坐下,再不如往日,要么挨着阮小幺黏糊,要么暴怒恼恨,今日此景,更像是认了命,发现自己对面前这个女子再没了别的法子,只能平心静气来与她谈一谈。
阮小幺笑了起来,一双凤眼微微弯了起,里头熠熠生辉,银盘黑墨,姣好的红唇似胭脂晕染而成,看得人移不开眼。
“殿下,奴婢被关了一个月,都不知外头情形如何了,殿下何不与奴婢说说?”她道。
他慢慢说道:“父皇已知晓了此事,交由皇后处理。”
“奴婢荣幸。”她点点头。【。52dzs。】
“你究竟在求什么?”兰莫眉头锁得抚也抚不平,道:“上达天听,你能得到什么?难道此时还妄想着与察罕共度余生!?你可知如今你已命悬一线!”
他终于又有了些怒,冰冷无波的心境再次有些乱。
阮小幺却道:“是否命悬一线,只看殿下是否垂怜奴婢了。若您宁愿要个死人,也不肯放了奴婢,那殿下如此厚爱,奴婢也只能生受。”
却见兰莫起身,立在了她跟前,高大的身形在她身上投下了一片巍峨的黑影,将她笼罩在其中,牢笼一般,脱困不得。
阮小幺下意识抬起头,正见他一只手触在了她面上,从额间缓缓向下,到鼻翼、嘴唇、面颊,动作温柔无比,面色却生冷坚硬,仿佛只是在试探她是否活物而已。
最后,他的手移到了颔下纤柔的脖颈上,圈了住,收紧了些。
她觉得有些发闷,喘不过气来,却仍是望着他。
兰莫杀过无数人,士兵、匪首、叛将……也杀过府内之人,却从来没有觉得像如今这般下不去手。
他手上气力骤然一松,捏着阮小幺的下巴,孤注一掷吻了上去。
她如老蚌死守,紧闭着牙关,不让他进去,偏过头不让他再如此温存。
兰莫强求了一晌,只得离了她的唇畔,只将额头抵着她,近乎呢喃道:“你都算计好了的。你把我也算计进去了。”
阮小幺道:“奴婢只求一世安稳,也愿见殿下荣登九五之尊,安定天下。奴婢担不起圣子这一命。”
良久,她最后一次向他说了一个谎。她道:“奴婢身份低微,自知配不上察罕,如今是真正死心了。奴婢只愿今生今世离你、离察罕……远远的。”
最后一次——她自认为。
话说得太孤绝,兰莫信了。
他终于不再强求,道:“我只放你这么一次。若下次你再落到我手里,便认命吧。”
阮小幺盈盈下拜,口称万谢。
她想,他终于死心了。
在杀她与放她之间,他最终还是选了后者。
兰莫走后,薛映儿欣喜若狂地进了来,刚进屋便喜笑颜开,道:“恭喜姑娘再得殿下恩宠!”
“是啊,殿下还是放不下姑娘。想必过不上几日,咱们便可搬出这偏院了!”其青也笑道。
阮小幺道:“我又把他气走了。”
两人的笑意刹那间凝在了脸上。半晌,薛映儿极小心道:“姑娘……方才玩笑话吧?”
她眨了眨眼,摊摊手。
那二人的面色便如风沙刮过,又青又黄,风云变幻,惨不忍睹。
果真,自此之后,偏院还是偏院,她们几人没一个人从此处搬了出去。更糟糕的是,每当薛映儿与其青出去端饭取菜时,总听着旁人在背后窃窃私语,一回身,所有人都若无其事走了开。所到之处,下人纷纷躲避。仿佛她们不是被冷落的小角色,而是沾之即病的瘟神一般。
还是绛桃念着阮小幺曾经的恩情,一日在避着旁人的地儿,拉住了薛映儿,道:“快与你主子说一说吧!现下府里头都在说阮姑娘要被上头赐死呢!似乎是前些时日的事,她惹到了什么人……侧妃都说了,此次她必无生还之机了!”
薛映儿吓得面无人色,一路小跑回了偏院,找着阮小幺,气儿都还未喘定,一股脑便都与她说了。
没想到阮小幺依旧是一副风淡云轻、老神在在的模样,仿佛所有事都在她掌握之中,要赴死的是其他什么人一般。
薛映儿都快要被急哭了,她拉着阮小幺的衣袖,道:“姑娘!你可想想法子啊!绛桃是侧妃跟前的人儿,她的话不会有错的!想必府里头人都已知晓了,这几日才纷纷都躲着奴婢们……”
“我有什么法子?”她拍了拍她的手,半是安抚半是无谓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虽是我的丫鬟,可伺候我的时日也不算长,即便我不在了,你在府里头也不过是换个主子,不会有事的。”
第二百三十章 临别
“姑娘!奴婢是那种事不关己就高高挂起的人么!”薛映儿气得面色发红,第一回恼了,冲道:“奴婢自然知晓自个儿没事!但是姑娘你不一样!你、你……你就不能上上心么!这可是你的一条命啊!”
阮小幺无法,只得不住的拍着她,“好了好了好了……你姑娘福大命大,自有贵人相助,死不了!”
薛映儿泪眼婆娑,几日间心惊胆颤,生怕有人来一纸命书便将她赐了死,白日里也不在屋中了,只不时绕到院门口瞧上一瞧,好通风报信。
其青只兰莫来那日喜过一时,如今知晓了阮小幺生死未卜,索性连面子活儿也不愿做了,整日里唉声叹气,只在隔间一日三顿饭,时不时掉上两滴泪,叹自个儿命苦。
薛映儿自是瞧不上她这一副人前热人后凉的模样,时常拿话刺上一下,两人差点好几次打了起来。
一日清晨,天光刚亮,两人便为了洗脸水的事儿闹了起来。
她与其青二人共住隔间,用的洗漱用具只有一套,其青净了面,竟然水也不倒,任它放在木格架上,渐渐凉了。薛映儿起身晚些,一瞧铜盆里头残水一掬,通红的胭脂色儿还飘在上头,心下不满,便说了一嘴,“你这几日是越发惫懒了,不仅姑娘的活计不做,怎的连自个儿的事都不做了!”
其青扫了她一眼,凉凉道:“我就是惫懒,你待怎的?什么姑娘姑娘,都快死的人了,还木头似的……”
“其青!”她一声喝住了她,骂道:“你这嘴里不干不净的嘀咕些什么呢!主子也是你能置喙的人么!自个儿偷懒还有理了!”
其青一听,满心不服气,直了身子,顶道:“我就是偷懒、就是不干活儿。你能拿我如何!?我就是要说——她就是个快死的人了!”
薛映儿气得面色涨红,捧了那水盆,尽数便全泼在了其青的榻上,连着她这个人也泼了半盆子的胭脂水。
两人闹闹哄哄。推推搡搡,你一言我一语地骂了起来。
这本已是家常便饭,只是此回两人却没能打起来。外头有客到了。
是平时四处传话的嬷嬷。
她由侍卫带着,形色匆匆,十分不客气地朝屋内叫着:“阮小幺!快出来与我去前厅!”
正推推咧咧着的两个丫鬟皆是一惊。薛映儿面色一变,喃喃道:“来了……”
其青抿了抿嘴,只望了里间一眼,未说话。
阮小幺整戴好衣装,从从容容,出去应了门。
那婆子似乎有些不耐。挥手道:“赶紧与我走,宫里来消息了!”
“姑娘!”薛映儿早弃了其青,带着哭腔出了来,紧紧拽着阮小幺的衣袖,望了半晌。又转而向那嬷嬷道:“不知宫里头来的是什么消息?”
“这我哪知晓!你们姑娘去看了不就明了了!”嬷嬷道。
阮小幺安抚她道:“莫慌,说不定是无罪释放之类的。”
薛映儿还想说什么,她却摇了摇头,笑了笑,跟着嬷嬷走了。
一路上未见着一个下人,不知他们是躲起来了,在屋中悄悄盯着这一幕还是正不在此处。那嬷嬷步子急得很。生怕宫里来的人在前头等久了,一路催促她快些。
前厅里候着的是个白面无须的年轻太监,瞧着和和气气,声音有些尖细,旁边还跟着几个御林军,见她来了。和颜道:“你就是阮小幺?”
“公公有礼。”她欠身下拜。
“免了,”那公公斯条慢理将手捧的明黄色诏书打开,念道:“奉太后懿旨,宣人阮氏,恃宠生骄。本伺一主,却惑他臣,此违纲乱纪之举,本应以死谢罪,但皇天圣恩,以不杀昭世,免其一死,驱出北燕,不得踏国境一步!”
阮小幺跪着接旨,“谢皇上、太后不杀之恩!”
那公公对人似乎也和气的很,知她不死,且后比有福,便道:“你要谢,还得谢另两个人。”
“公公此话怎讲?”她问道。
年轻的太监笑得有些高深莫测,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并不说话。
她意会,只是此时也未带什么银两,只从头上拔了根纯金的短簪子,恭敬递了过去。
对方这才开口,道:“这两个人,想必你也相熟,一个是大名鼎鼎的叶神医,杂家亲耳听着了,他向圣上开口要你,圣上这才免了你死罪;第二个嘛,你却要好生谢一谢礼王妃。她几日来频频出入宫闱,为你求情,这才换得了太后与皇后松口。否则,如今你哪有命在?”
阮小幺深深一拜,“多谢公公明示。”
公公颁完了诏书,便班师回宫了。阮小幺拿了那懿旨,便似得了赦令,急急向偏院赶回去。
一出前厅,却正见着侧妃带着人在门前缓缓而过,窈窕明理,在这秋日的晨光中,格外美好。
只是她眼带骄矜,似乎才见着阮小幺,嘴角勾起了一丝轻蔑的笑,道:“怎么,如此心急火燎回你那破屋,想必是要去收拾收拾东西,今日便逃出城去?”
原来她早已知晓,正特地等在此处看阮小幺的笑话。
阮小幺既已得了诏书,便不再与她虚与委蛇了,只道:“是啊,终于可以不用时常见着你那张不怎么好看的脸了,自然高兴。这人一高兴,形色不就急了些!”
“放肆!”侧妃柳眉一竖,命身后两个婆子道:“出言不敬,给我掌她的嘴!”
“谁敢!”她将那诏书高高举着,寸理不让,“这是太后懿旨,若是你们一个不小心,将它扯坏了,我自个儿受罚是小,只可惜了侧妃,恐怕怎么也要挨太后一顿骂吧?为了我一个小小罪民给太后留下不好印象,怎么想也不太划算哦!”
那两个婆子闻此,齐齐停了手,有些犹豫,望向了后头侧妃。
侧妃哼了一声,也不计较,道:“你也就今日逞一时口舌之快,往后这北燕地界,可没了你立足之份。你不是往日很受宠么?如今怎么也使不出一点媚上的招数来了?”
阮小幺瞥了她一眼,既然说不通,便不再多费唇舌,只道:“侧妃千金之体,切莫再与罪民过不去了,免得伤了身子。罪民这便走了。”
她不待对方回应,大摇大摆便从几人身边绕了过去。
几个下人见状,面色一恼,望向主子。侧妃却笑了笑,摆了摆手,极是大度,“她也就今日撑撑面子,我们何苦与一个将走之人过不去?”
几人称是,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恭维起她的不计前嫌来。
阮小幺回了偏院,便开始动手收拾起衣物来。
薛映儿一早便在门口翘盼,见她回来了,又瞄见她手中那明黄的物事,急急问道:“那里……那里来什么消息了?”
她边收拾东西、边向门口处的薛映儿招手,“来帮我收一收,今儿个我便要走了!”
小丫鬟一听她没被赐死,陡然间松了一口气,一时竟呆呆愣愣立在门口,忘了进来,眼中泪珠打转,终是流了下来。
阮小幺看得心头一软,递了帕子过去,叹道:“说要死时,你也哭;如今不死了,你怎么还哭?”
薛映儿听了,嚎啕大哭,抽泣道:“姑娘是好人,好人有好报,终于不用死了……”
她失笑,摇了摇头,继续去收拾东西。
薛映儿犹豫了一会,自个儿去小心翼翼摊开了诏书看着,看完后,颤抖道:“姑娘你……你如今要走了?”
“嗯。”
“那姑娘你能到哪儿去?”她急问道:“你不是说你双亲俱已失散了么?”
阮小幺摊摊手,“天大地大,总有我一个小女子容身的地方。”
薛映儿愣愣的,又看了一遍那诏书,才卷了起来,“那……殿下呢?”
阮小幺已找出了为数不多的所有衣物,连着一些个贵重些的首饰,通通摊在榻上,一样一样包了起来,才道:“殿下是殿下,我是我,往后我与他便没了交集。”
她一件件拿起首饰,左看右看。这些个金银玉饰都是兰莫给自己置的,有些是买的、有些是宫里赐的、有些是他心血来潮,画了样儿交给库房打造的,通通给了她。
薛映儿还在道:“殿下那样喜欢你……”
她手下动作顿了顿。
生平第一次,兰莫那张英武俊美的脸在自己心中现了出来——第一次,没有伴着憎恨、厌恶,只是平平静静,似他望着自己一般。
到了现在,她仍是不能不带任何感*彩去评判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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