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瑾笑道:“您若是不要,不如给我拿去烧了。”沈世韵正没好气,顺手将木片拢入衣袖,道:“不用。”冷冷的扫了她一眼,洛瑾心里有鬼,被她目光震得发毛,别开头道:“娘娘,这碗汤怎么办?”
沈世韵神色恢复如常,微笑道:“既是贞妃娘娘亲手熬制,本宫怎好白费了她这番心思?先稍等一会儿,你就来效仿茵茵,把这碗汤原模原样的端回给她,就说是本宫同她礼尚往来。”洛瑾奇道:“那得重新找个碗,再另加几味药……”
沈世韵道:“统统不必,这是一场心理战术,贞妃性情多疑,而她倘若以己度人,凭此激之,定能奏效,你照本宫的话去做就是了。”洛瑾满腹怀疑,倒和茵茵的焦虑有几分相近,等到申时依言前往,先说了些事先编好的场面话,如“敝上喝了您送来的汤药,连赞味道好,随后立感耳聪目明,从内到外都舒服了不少。因而感念恩德,另行熬了一碗补药,供贞妃娘娘调理。”
贞莹眉开眼笑的接过,命人取来些首饰,让洛瑾随意挑选,洛瑾没细看,拿了一个翡翠镯子就匆匆告退。耐不住好奇,离殿后专门绕到侧壁,捅破了窗纸向内窥探。就看到茵茵在房内来来回回的兜着圈子,不停的握拳轻击掌心,道:“娘娘,那韵妃到底在想些什么?这分明就是我们刚刚送去的汤药,连碗都一模一样,她……这又算……”
贞莹也在低头冥想,听到她开口,不愿显得自己失策,道:“不会的,如果是咱们的汤药,她为迷惑虚实,定会另寻一只碗,绝不敢这般明目张胆。现下她就是要看本宫疑神疑鬼,放着上等补药却不敢喝的蠢相,想想也要偷笑,本宫偏不给她这个机会。”持着汤匙在碗里搅动几下,果真喝下。
洛瑾看了好笑,总算及时掩住嘴巴,颠脚离开,回吟雪宫的一路上也是笑个不停,直等宫门在望,心情忽而急转直下,只想:“娘娘这等精于算计,对每人的心思都揣摸得毫厘不差,那我……我近来的小动作,又怎能瞒得过去?”
第十九章5()
又过几天就到了韵妃的生日宴会,宫中凡是有些地位的几乎都到齐了。官员大多不愿放走这个献礼巴结的好时机,各自挖空心思的筹备。众嫔妃每年无所事事,难得有机会出席大型盛典,自是不肯错过热闹,又为着能见到皇上,人人浓妆艳抹,珠宝首饰戴了一身,衣着光鲜亮丽,盼能借此迷住皇上,一个比一个更像主角。
宫中搭了个大戏台,全以瓷砖铺就,旁侧为看台,首位金龙宝椅是皇帝的坐席,太后与沈世韵一左一右的坐在他身边。太后崇尚节俭,看到为宴会大举铺张,心中甚是反感。
台上正唱着折子戏,即从全本传奇中摘选的出剧目,唱的是《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戏到半场,贞莹端着一杯酒走到沈世韵座旁,她今日能够暂免禁足,全是为了这场宴会,说到底还是借着沈世韵的好处,更觉气愤难耐。假意关怀道:“韵妃妹妹,看你的脸色可不大好,有哪里觉着不适么?”
沈世韵也不接酒,态度冷淡的道:“多谢姊姊关心,你觉得我应该有哪些不适?”贞莹还不知中了圈套,兴高采烈的答道:“比如头晕恶心,腹内绞痛之类的。”沈世韵冷笑道:“还要多谢你的补药,本宫现下舒服得很。假使你有这类症状,最好还是趁早找太医看看,小病不治,当心酿成大祸。”
贞莹蹙眉,对她从头到脚的打量,见她脸色红润,神清气爽,的确不像刚生过一场重病的模样。汤中补药除去负面因素,单就效果而言,无不是上乘的滋补药材,刹那间恍然大悟,尖声叫道:“沈世韵,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犯下欺君之罪!”沈世韵一改平日的温婉柔顺,站起身毫不畏惧的与她对视,冷冷的道:“本宫犯了什么欺君之罪?你倒是说出来啊!”
贞莹心道:“要揭露她的罪行,首先就得将下毒一事老实交待,她一定以为我为保全自己,不敢多话……可清算起来,我只是出于嫉妒,居心不良,终究重不及她的罪过,大不了皇上再多关我几个月。”什么都豁了出去,大声道:“你喝了禁服的补药,如今却安然无恙,显然是假怀孕!皇上,这女人垫了假肚子,臣妾这就让您看看她的真面目!”说着向沈世韵扑了过去,扯着她的衣服,拼命向上拉,要向众人展示她衣内缚的枕头。
福临怒不可遏,喝道:“这是做什么?想造反了不成?”令官兵上前将两人拉开,沈世韵整了整衣襟,微笑道:“贞妃娘娘,既然你一早知道补药对本宫有害,为何还要遣人送来?”贞莹心想至多不过这点花招,坦然答道:“没错!本宫就是成心的,我就是讨厌你,我恨你!没想到碰巧揭开了你的诡计,这才叫苍天有眼!”
沈世韵打个手势,命官兵暂且退下,接着缓步前行,站在贞莹面前,低声道:“你怎知本宫一定中了毒?”贞莹叫道:“除非你天生百毒不侵,否则只要你喝了汤……”沈世韵绕过她身侧,嘴唇凑到她耳边,喃喃道:“既然已有人替本宫喝过了,我又何必麻烦?”
贞莹瞳孔因恐惧而张大,道:“你……你送来的那碗……”沈世韵点了点头,微笑道:“如何,味道可还好么?”贞莹怒叫:“你这贱人,你竟敢害我!我……我跟你拼了!”双手猛地卡在沈世韵颈中,两相拉扯,贞莹的旗头已歪到一边,披头散发,平素端庄尽失。
福临怒道:“来人,把这个疯女人给朕拖下去!择日斩首!”官兵就等在旁边,多手齐出,快速分开两人,押着贞莹就向宫外走。到了半途,贞莹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如散架般软瘫倒地,众官兵记着她曾是皇妃,押解时不敢使力过大,猛然间都没抓牢。福临怒道:“又在装什么了?”
太后从旁观察,见贞莹脸色惨白,嘴唇灰暗,额角渗出层层虚汗,手指紧揪着腹部衣衫,劝道:“皇帝,她好像不是装的。”福临不耐烦的一撇眼,忽见一股鲜血从贞莹下身流出,越流越多,源源不绝,很快就在她身周形成了一滩小血泊。他虽恼恨贞莹恶行,终是顾念旧情,叫道:“贞妃!这是怎么了?快宣太医来看看!”
旁边就站着几名太医,你推我搡,谁也不愿主动上前。医病救人的活计不大容易,如能治好了病人,简直被当成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一旦病人在自己手里给医死了,随时会被揪起衣领喝骂,常至动手殴打。实则成败全取决于患者病情,无法评判医术高低,但家属悲怨攻心,可管不得这许多。
太医虽比跑江湖的大夫地位尊贵些,论起危险却远远超出。毛脚郎中仅是被修理一顿,不过鼻青脸肿,太医若是出了差错,连项上人头也是难保,医死皇上而被迫殉葬者古来有之。且医者贵报喜而不报忧,从贞妃的模样看来明显是不好,谁敢来趟这淌浑水?
过了好大会儿,有名太医脚下稍慢,被人挤出圈外,刚要回身骂娘,总算及时想起是在皇上眼前,忙将一连串牢骚吞回肚里,咽了口唾沫,讪讪上前搭脉,没想诊出的结果更是糟上加糟,叹道:“唉,可惜!可惜!”
贞莹吸一口气,强撑着道:“可惜什么?我……我快要死了么?”那太医道:“不,娘娘的身子并无大碍。”贞莹不悦道:“那你为何大叹可惜?难道非要本宫死了你才高兴?”那太医连称不敢,福临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啊!”
那太医心想横竖也是个死,暗中一鼓劲,道:“贞妃娘娘服食过大量补药,有多种性烈成分参杂,冲劲极大,因此感到腹内剧痛,多休息几天也就没事了。只可惜……娘娘怀上的孩子流掉了,从脉象看来,应该是个小皇子,胚胎本已发育成形了,哎,可惜……”
贞莹如遭五雷轰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怔怔垂泪。福临也大受打击,向后跌了一步,苦笑道:“哈,哈,好啊,朕的儿子就是聪明,不想有这样的额娘蒙受耻辱,直接选择了不要来到这个世间,呵……”贞莹哭道:“皇上,千不该,万不该,都是臣妾的罪过。臣妾知错了,请您原谅……臣妾以后一定会给您生很多儿子,这一次……这一次……”
福临怫然道:“住口!你已经没有以后了!朕命令你们,把贞妃和那个送药的丫头捉起来斩首,都没听到是怎地?”茵茵不待人抓,先从人群后挤了出来,扶起贞莹叫道:“娘娘,您怎样?您还好么?”挺身挡在她面前,哭道:“这不关娘娘的事,你们杀我的头,放过娘娘吧!那碗药……”
沈世韵忽然冷笑道:“戏唱够了没有?你装的倒还挺像啊。”走到福临面前,淡淡道:“皇上,贞妃并非主谋,她也是个受害者。全是这丫鬟在其中捣鬼,明里整我,暗里害她。贞妃就是再恨臣妾,也不会对自己下毒,请皇上明察。”
贞莹虽不解沈世韵何故临阵倒戈,但为求活命,忙连声叫屈道:“是啊皇上,这都是茵茵的主意,臣妾是冤枉的!何况今天是韵妃娘娘的生辰,您此时杀人,不怕有损她的阴德?”福临怒道:“放肆!”沈世韵幸灾乐祸的瞟她一眼,微笑道:“贞妃说的有理,就当做臣妾向皇上讨一个人情,好不好呢?”
福临听着她软语相求,不忍拒绝,再者他一贯相信鬼神之说,倒真怕血溅筵席会带来灾祸,一咬牙道:“不是主谋,也是共犯!念在韵妃求情,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传朕旨意,将贞妃拖出殿外,重打二十大板,贬为莹贵人,移入冷宫居住。那个下毒的鬼丫头,就地处决!”茵茵大骇,知道皇上动了真格,求饶已不济事,转身就跑。在众侍卫堵截下没奔出几步,就被一名官兵从背后一刀,砍翻在地。
贞莹两条胳膊被人扭到身后,却自浑然未觉,呆呆的望着茵茵尸体出神。巨大冲击下,头脑忽然一片空明,想通了沈世韵帮自己推卸罪责,出发点只是掩过她无意中毒死小皇子的罪行,刚才只当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迭连声的附和,彻底将辩白的路也堵死了。终于大彻大悟,明白自己不是韵妃对手,一切所做所为,尽是亲手将自己推上绝路。忽感一阵强烈的后悔不甘,努力挣扎着不肯往前走,嘶声叫道:“太后娘娘,您救救我呀,太后娘娘!”
太后自然不愿看到沈世韵春风得意,对挽救贞莹却也无能为力,摇了摇头,叹道:“唉,你好糊涂啊!”贞莹见大势已去,想到挨板子的恐怖,尖叫道:“皇上,你会后悔的!看不清韵妃为人,你迟早会后悔的!”嚎啕声一路远去。
福临心烦意乱,道:“韵儿,这些人不安分,朕须得亲自到场监刑,等一等再陪你看戏。”
台上《牡丹亭》早已唱毕谢幕,新上场的是一队舞龙舞狮组。锣鼓声中,一条金灿灿的九节长龙昂首摆尾,蜿蜒游走,矫矫腾腾,翩然若飞。龙首一人持竿在前,竿顶竖一巨球,作为引导。后方每隔五六尺便有一人掌竿,首尾相距约莫十数来丈长,巨球四周摇摆,龙首作抢球状,引起龙身游走飞动。十余名壮汉脚步齐整,几如一体。
众嫔妃看得兴起,纷纷鼓掌喝彩。有名小格格扯着母妃衣裳,笑道:“额娘,您瞧那只小狮子好可爱!”
果不其然,现台上风头最盛的便是一只扮相伶俐的狮子。绕着长龙跳上蹿下,接连做出奋起、酣睡、出洞的精彩造型,逗得满场皆欢,而后跃上龙背,顺着起势一路向上行走,身子后仰几近与地面平行。
将近龙头时,一个筋斗跃出,在半空中连翻几个跟头,矫捷的落回台面,双臂拢在身前,长揖到地,嗡声嗡气的道:“草民不才,承戏班朋友抬爱,武艺杂技在民间还颇有些名头,可称得京城一绝,今以拳术献丑,乞愿博诸位娘娘一哂。”
沈世韵微笑道:“好啊,你就来试演一套,让本宫瞧瞧你是具备真才实学,还是徒有虚名。如果演得好,重重有赏!”
第十九章6()
那小狮子道:“多谢娘娘!”向后翻出,落地时正踩上龙尾扫来的木球,球体虽仍旋转不停,他身子却稳稳的立在顶端。借球滚动之力,纵身而起,在空中拳打足踢,招招沉稳有力,将风声也带动得尤为劲急。站立处以球面为轴心,俯仰周转,顺球下坠滚落于地,身形轻捷,绝无半分笨重滞沓,顷刻间又踩球登上,看得人眼花缭乱。观众席上鼓掌叫好声响成一片。
又一名小格格道:“小狮子一定要赏的。韵妃姊姊,等演出结束,我可不可以去和他握手?”沈世韵微笑道:“你得去问他啊,只要人家没意见,本宫也不反对。”那小格格兴致极高,等不及散场,就从耳上扯下一个金耳环,向台上招了招手,扬手丢了出去。小狮子立即会意,飞身接住耳环,投入张起的布袋。
这样一来,众位年龄幼小的阿哥格格玩心大起,纷纷效仿,从身上取出名贵配饰丢上台。有些人存心刁难,故意丢的极高,小狮子却总能一一截住,即使配饰满天乱飞,一齐招呼过来,也能接得全不落地。这手绝活更引人赞不绝口,唯有一些老成持重的大臣暗暗摇头。
沈世韵身边的小格格很快就将首饰扔光,还没玩够,撒娇道:“韵妃姊姊,你借我一点珠宝好不好?我回去了就还给你。”
沈世韵好笑道:“亏你们还说喜欢小狮子,把他折腾成这样,也真不易,都是你带的坏头。”但她原是山庄中的大小姐,生活无忧无虑,性格也天真质朴,参与了皇室勾心斗角,殊非本愿。此刻看大家玩得欢,受气氛影响,心中一些埋藏的情绪也被激得活转了,顺手在脑后拔下一根簪子,投向台上。
正赶上两块玉佩和一只手镯先一步飞出。小狮子翻身跃起,双脚分踢,将几件东西逐一踢回看台。接着足下分错,站回球顶,右臂在身前掠过,捏住簪子尾端,手臂圈转,兜回胸前,微微躬身,行了个西方礼节。玉佩主人本有些不悦,但看他功夫精湛,只当是表演的一种,敬佩之情即冲淡了抱怨。
小狮子突然开口道:“你便是……”后半句却有些呜呜噜噜,夹在一片嘈杂声中,听不出个所以然。
沈世韵见他只接自己的簪子,也觉有趣,道:“什么?你再说一遍。”小狮子冷冷的道:“韵妃娘娘是么?”这句话语音一改先前的含糊不清,转为森冷慑人。同时一道寒芒透过狮子面具,从他眼中射出,利箭一般盯紧了沈世韵。
沈世韵心里蹿起股寒气,又觉这目光似曾相识,与楚梦琳假扮官兵时的眼神有些相像。还未及反应,那小狮子就一把将花花绿绿的狮子头扯落,双拳握紧,身上的狮子外衣“啪”的一声,朝四面崩裂,却是个面容英俊的少年。
沈世韵道:“你是什么人?”
那少年便是暗夜殒,残煞星之名人尽知闻,皇宫中却没多少人认得本尊。他为刺杀成功,不惜糟践形象假扮狮子,哗众取宠,放松众人戒心。见到仇人近在眼前,想到为她所受屈辱,更是怒气滔天,哪还去看她美与不美,冷喝道:“我要你死!”身形向后一仰,脚跟踏下,将木球颠到半空,脚心再一蹬,木球向看台飞去,第一下就砸烂了桌子,原来那球早已改换,仅球身漆成褚红色,内质却是个铁球。
几位格格吓得大哭起来,都想扑到额娘怀里躲避,官兵叫着“保护太后”,同时护着众嫔妃向旁躲避。
暗夜殒将众人视若无物,只盯住沈世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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