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绝对的输赢,或许正因为它不像棋局那样,有单一的评判标准。或许在旁观者眼里,某个人一无所有,但在他自己眼中,却反而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我不知该怎么说,皇上跟你,是宿命中错失的因缘。如果不是这一切的劫难,你们或许会是一对很幸福的夫妻,可以过着和和美美的小日子。但要不是因为那些考验,又怎能体现出你们感情的珍贵?世上之事,总具正反两面,有几件是人所能说清?
再过不久,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在朝廷做官,并不是我一生的理想。有些愚昧的观念,千年传承,非是我一力所能改变。如果我不肯顺应时势,非要向传统做一个挑战,我岂不也同样成了迂腐不堪的老顽固?书本上的知识,并不能带给我们全部,但自己的心得体会,也未必便是正确。因此我与你所说的知识渊博,还差得很远。
是了,韵儿,唠唠叨叨的对你说这许多,只怕也惹得你烦厌了。这一走,或许有一段日子不能来看你。但我会把你放在心里,那种感觉就好像你时刻在我身边一样,很傻,是不是?咱们来做一个约定,再相见时,彼此都要过得比现在快乐。”
那少年结束了一连串天马行空的述说,直起双腿,站起身来。面上的柔和之色迅速被冷漠取代,淡淡的道:“你也是来祭奠亡者的吧?为什么不出来?这不该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草丛中再次传来与先前一模一样的沙沙作响。一个绿衣少女浅笑着走出,道:“哟。你的耳力还是这么灵敏,不去练武功,实在是可惜大好人才。”
那少年淡淡一笑,道:“我的志向不在于此。何况,武功练得再高,又能怎样?不过是用于打打杀杀之时,能够胜得个一招半式。学过武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没有名头时受人欺压,有了名头,不是去欺压别人,便是给人排着队上门讨教。成为高手,注定你从此永无宁日。其实那个天下第一的名头,到底有什么了不起?武功的上下高低,每一天都在不断演变,又怎能真正排出一个一成不变的名单来?如今的人们太过浮躁,早已歪曲了学武的本意。强身健体还不够,他们还想与人比拼,尝到胜利的快感。这还罢了,最悲哀的却是利用武功,仗势欺人。怎不想想你能做到的,旁人也能做到,而且或许比你做得更精,更好。持剑者必将死于剑下,就算一时将武功练得再高,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早晚会有武功更高之人来收拾他。”
那少女噘了噘嘴,道:“才不是,我知道他是一位真正的高手,任何人都不可能打败他。好啦,好啦,你这呆子,我只说了一句,你就跑出这一大通话来,可别再动不动就摆你先生的架子啦!喂,近来还没有玄霜的消息么?”
那少年摇头道:“皇上也在寻他。可你知道天大地大,假如一个人有心匿藏,其若大海捞针,是再如何位高权重者,怎生撒网也找不到的。玄霜这孩子,自尊心很强,这既是他的优点,同时也是缺点。他又曾在皇上面前发下那样的重誓,只怕在取得一点成就之前,是不会再回宫来的了。”
不顾那少女面上的担忧之色,续道:“其实这样也好,有时人无法成长,就是因过于依赖外界扶持。唯有学会自己面对困境,并去尝试解决,才能有所成长。让他冷静一段时间,他对一些想不通的问题,方能换一种眼光来看待,有全新的理解和认知。如果他成功了,再回来时便会脱胎换骨。如果他过不了这一关,便只能滞留在原地不前。不过玄霜从前在宫里,是多么出色的孩子,我想这一回的挑战,他也不会克服不了。”
那少女轻叹一声,道:“他从小虽算不得娇生惯养,好歹也是叼着金汤匙长大的。现在一个人在外面,我担心”那少年笑道:“人家可是堂堂魔教副教主,与其担心别人欺侮他,不如担心他去欺侮别人!”似乎不忍见那少女愁眉不展,指了指墓碑,道:“这孩子还是很有几分孝心。你瞧,其实他也前来祭拜过的。”
那少女咦了一声,对那墓碑探头探脑半晌,仍是半点理不清头绪,道:“何以见得?”那少年道:“韵贵妃是一个月前下葬,如今这墓碑前却仍是光秃秃的,没半点杂草,你不觉得稀奇?我猜是玄霜前来祭拜,又担着自尊心作祟,不愿给人看出他到过此地。这才不像常人般放些花束,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将墓碑前的杂草都拔净了。”
那少女失笑道:“原来如此,果然是玄霜的作风!只不知他心头的杂草,是否又能拔尽呢?”那少年向她瞥了一眼,道:“别光顾着说别人,你心里的杂草,拔尽没有?”
那少女微微一怔,仰望天空,似乎这话题令她心下震动不小,声音轻缓如飘散在林间的微风,道:“我?我又有什么这一个月,我都是住在城东的悦来客栈。要说从前,我的确不大喜欢给义父和韵贵妃办事,可亲眼看到他们那样的下场,我心里又十分难过。宁可恢复到以往处于夹缝中的状况,甚至不知,这份莫名的同情,是从何而来。也许人的惯性,果然便是如此强烈。每个人对于他曾经拥有,而后失去的东西,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因此,就连我好不容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自由,也始终觉得怪怪的,一点儿也没有曾经盼望过或说是终于梦想成真的那一种感情。”那少年哼了一声,显然是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
那少女一声轻叹,艰难挑起话题,道:“我哥哥一心追求仕途升迁,如今总算让他称心如意啦。他因着上次救驾有功,现在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听说这一次制服英亲王叛乱,其中也少不了他的功劳。不过可想而知,他每天那么忙,一定又冷落了嫂子。唉,凡事有利也有弊,这一回,我跟他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我已经不再是摄政王的义女,也不知他还耐不耐烦一个平民小丫头继续跟他攀亲戚。”
那少年哼了一声,道:“行了,你明知道我在问什么!推推诿诿,还想逃避到几时?你真的放下了么?为何连自己真实的想法都不敢面对?”
那少女突然被他揭穿心事,脸色有几分尴尬,道:“不是不敢面对,而是我知道我绝不会放弃啊!我仍然想着他,爱着他,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会永远爱他。可是这些话说出来,会惹你不高兴,你们也都不会理解,所以我就索性不说。但是,为什么我就只能选择放手?难道我不可以通过不断的努力,让他终于发现我的好,而爱上我?”
那少年道:“你多虑了,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为什么要不高兴?为何要干涉你的决定?你也不必为了顾及我的感受,就遮遮掩掩。”
听出自己话里有几分醋味,也是略微一怔,随即顿了顿,缓和语气道:“是,以前我曾经劝过你。但我们现在,都已不是当初的咱们了,哪怕只是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也可以令人迅速成长。这是你的爱情,你当然有权利自行做主。不过,别说我打击你,现在的你,只能拖他的后腿,你知不知道?”
第四十章2()
那少女道:“是,我知道啊。所以我想闯荡江湖反正现下正无处可去,传说中居无定所,四海为家的生活,也不错啊!我会很努力、很努力的练武,以自身真正的实力,非止仰仗于兵刃之利。等到我足够的强,足够成熟,能够配得上他的时候,我仍然会去找他。我不论天下人如何议论,也不管他会怎样看我,只要我能陪在他身边,始终跟他站在同一战线,即便是一同毁灭,我也不会背叛他。我想我是心满意足的。”
那少年目光淡漠,虽曾表态自己并不在意,眼中却仍有隐含的情愫闪动。不愿给那少女看穿,略有些狼狈的转开头,道:“如今江湖上兵荒马乱,你现在涉入武林,不合时宜,还是等到天下太平的时候再说吧。”
那少女睁大双眼,一双灵动的眼珠不住转动,笑道:“你不懂,都说时势造英雄,正是乱世之中,才更能磨炼成人才啊!况且患难见真情,倘若平淡无奇,还怎能体现出相依相伴,彼此扶持的珍贵?他是要与天下人为敌,我只愿尽一己绵薄之力,默默的支持他,不离不弃。好吧,你可以骂我是非观不明,可以继续做你的君子,但是在爱情面前,每个人终究是无力抵抗的。你能对韵贵妃义正言辞,只不过是因为,你已经不爱她了!”
做出这个大胆推测,自己也吓了一跳,顿时如同亲手挖掘出一个大秘密般,兴奋地围在那少年身旁探头探脑,笑道:“咦,真不容易啊?咱们的情圣哥哥竟然另结新欢?她莫不是比韵贵妃还美?让我猜猜,那个女孩子是谁?”
那少年受不了她一番毛手毛脚的拉扯,皱着眉头将她的手拨开,道:“别太多事,我哪里有什么心上人?管好你自己就是了!也罢,如果你执意要去,我就跟你一起去。刚才我在坟前说的一番话,你都听到了吧?”
那少女不明所以的点点头,那少年道:“我早已厌倦了在朝为官,不如到武林中历练,活得率性洒脱些的快乐。本来我一个月前便已有意请辞,当初却还要陪着皇上料理遗留下的烂摊子,那时他也正在气头上如今好了,礼部的仪注已然呈表参奏,等明日行过大典,皇上正式亲政,也就不再需要我了。”
那少女仍觉几分狐疑,道:“眼下皇上如此倚重于你,你若是继续留在宫中效命,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却为何要跟自己的前途过不去?你当初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得到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那少年道:“不然。人总要时常开拓眼界,才能有所逾越,逐步成长。我自己清楚得很,现在的状态,已是我所能达到的极限。传统文化博大精深,我不仅称不上渊博,任何一处领域,都还有无穷无尽的值得探索之处。要是继续留在朝中,固然可享一时尊荣,但我始终拘泥不前,既然不能给皇上惊喜,便会令他厌倦,那时我不再是他器重的谋士,反而会沦为一个满嘴谗言,利欲熏心之徒。人就该时常体悟未知,才能弥补他曾经的无知。我也不愿再当一个落于人后,受人保护的无能者了。这就算是对自己的挑战便了。”
那少女仍想尝试规劝于他。说来也怪,她对自身前程早已心灰意冷,不抱任何指望,却独不忍见旁人自暴自弃,极力转着脑筋,道:“可是你的家人”
那少年不耐听她多说,一口打断道:“是,奶奶从小抚养我长大,不论生活再苦,便是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也要供我读书。我能有今天,不能不说有她的一份心血。可是如此造就的官员,不过是个无心的傀儡,而不是真正的我。前些日子我曾和她做过一番详谈,将我的想法都坦白告诉了她。这一次,我们完全是作为两个地位平等的人。她说现在的我已经长大了,懂得分辨是非正误,也逐渐在形成个人独有的一套价值观,她只是我成长路上的一位引导者,却不会再左右我的人生。任何身外之物,都比不上活得快乐,活得自由,所来的重要。之前的十余年,我都是在为她而活,没做过一件自身欢喜之事。这以后,她可以完全交给我自行做主,只要我能够幸福,就是对她最大的安慰。我还能说什么呢?不论走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时常抽出几天空闲来,回京城探望她。有几个朋友,也答应代我照顾她。反正,我现在年纪还轻,所走的路,即使暂时有所偏差,也还来得及回头。其实年轻,正是比任何事都有价值的本钱。”
那少女听得云里雾里,竖起一根手指,小声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有时见你呆若腐儒,有时板着脸一本正经,有时像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有时却又像个幼稚懵懂的小孩子,那么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那少年微微一怔,倒似也给她问倒了一般。那少女背起双手,踮起脚尖来回扭动,得意洋洋地瞧着他。
那少年反应倒也迅速,道:“或许都是,也或许都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很多种不同的性格,以及处事方式,有些或许连他自己也未曾发觉。这是取决于咱们每临事之时,选择用哪一种心态来面对,又或者说,是在跟什么人打交道之时,便会暴露出自己性情中的某一面。或是有意为之,也或是潜意识中的选择。但若是能在对方面前展现最真实的你,在他面前,想笑就大声笑,想哭就痛痛快快的哭,不必费心营造出某一种形象,这样的交情,虽然免不了彼此冲突,却往往是最真挚,也最忠诚的。”
见那少女听得一知半解,淡淡一笑,道:“好了!明日我就去向皇上请辞。你一定也有不少话要跟你以前的主子说,我不想打扰,也没有偷听的习惯,这就告辞了。记得,等我。”最后两字轻得仿佛耳语。
那少女忽然回过神来,急道:“咦,你别走啊,喂”那少年目不斜视,经她身侧,两人擦肩而过之时,飞扬起的衣袂彼此相触,各自被风涨得饱满,覆盖翻卷,似乎久久不愿止歇。
如此这般的对话,每天都可以在无数人之间发生,每时每刻,也都会有两个人的命运被注定的缘分缠绕在一起。那少女面颊猛地烧起一丝热度,抬手轻按,那一种火热之感,却如能融化指尖的冰块。
放眼望去,那少年的背影已在远方模糊成了一个渺小的剪影,在视线中却依旧清晰。仿佛无论风云变色,天地间再如何污浊,方寸之内,也总会有那一抹一尘不染的纯白,能够指引迷途者前进的道路,也能为世人指引方向。
那少女脸上不知何时升起一层红晕,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与见到心中常惦记的那人时,心中热血沸腾,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继而又如坠入冰窟,每一个细胞都透着寒意的大起大落不同。
与那少年相处时,就如同面前是一条清澈的小溪,心中始终荡漾着那一层淡淡的温暖,将整颗心都融化在那一片暖意之中。相比之下,她倒是十分喜欢这一种感觉。
过了好半天,才猛然觉出自己的异常,顿了顿脚,自语道:“什什么嘛?每次说话都好像打机锋,非要在我面前充老学究不可!人家还没来得及问清楚,你跟我在一起,用的是哪一种方式呢?”
暗暗决定着下次见面时定要弄清,转头望向那一座寂寞的墓碑,也缓缓跪了下来,轻声道:“韵贵妃娘娘,好久不见了啊在那边的世界里,您也一定是同样的威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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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地带,一个青年默默前行。不修边幅,衣衫破旧,下巴上胡子拉碴。眼底是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不知有几日未曾好生休息。腰间悬挂着一把佩剑,黑漆表面结有几层锈迹,似乎是有几分年头的古物。任何人见到他,脑中第一念头都会闪现出“羁涯苦旅”四字。
而那青年脾气似乎很是古怪,从不与人交谈,一味闷着头直走,脸上透出的是满腔冷酷,正是阻止人轻易靠近。白天赶路,晚间在客栈中匆匆歇宿一宵,第二日也是早早付清房钱,继续上路。
此时正值战乱年代,街上便是随处可见如此这般的流浪汉,也是毫不稀奇。因此百姓最初免不了好奇一瞥,紧接着谁也不会再对这种人多看一眼。自然无人能知,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正是现下江湖中的头号人物,武林盟主李亦杰。
李亦杰用下了约莫一个月的时间,总算将边关新兴起的战乱尽数平定。而京城中新掀起的惊天变故,他却是一无所知。心中记挂的唯有一事,眼神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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