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翼拉着他手臂,听得他这番话,也不由微受触动。从前他只道上官耀华是个品行低劣的官宦子弟,一向心存轻视,唯有此时,才真正以正眼打量起他来。道:“好,上官兄,你先离开,待会我来照顾若瑜,可好?”一手扶着他,另一手扶着平庄主,艰难前行。原庄主见他三人到了洞口,也随即紧跟上去。
四人一齐钻入,上官耀华心头却总是沉甸甸的,时不时回头张望。又见几块大石滚落,海水平面又升高不少,忽然甩开原翼搀扶,转身向厅中狂奔回去,一路闪避着砸下的土块。平庄主愕然道:“这小子是疯了!他回去送死么?”
第三十七章20()
上官耀华叫道:“你身为父亲,竟要亲手放弃女儿性命,还说得道貌岸然!你们你们都是一丘之貉!知道若瑜为何会变成这样?全是因你这个了不起的爹爹,从小到大,对她忽视太甚所致!你让她从小在孤独的环境中长大,一心一意的努力、表现,只想换得你眼光的片刻停留,以及只言片语的赞赏。而你,你眼里只有权位,只有无尽的野心和欲望,真就如此吝啬,给她一点父爱,多抽出些时间陪陪她,对你而言,就有那么困难?”
说着转向平若瑜,动容道:“若瑜,我知道你听得见,既然对不起你的是这个世间,受折磨的就不该是你。你应该好好张大眼睛,看看身边这些所谓的亲戚、朋友,会是何等的冷血无情。你就该活着让他们付出代价!你想做武林盟主,这没有错,只怕那些口口声声敢为天下先的伪君子,十个倒有十一个想做盟主。你就更不该轻易被打败,不是以药物操控,小小一个禅位之礼,给人拆穿了就唱不下去。我告诉你,在这世上,谎言永远包裹着光华外衣,什么公道正义,什么邪不胜正,究竟谁是正,谁为邪,历代置评,还不是站在得胜者的角度看待?你想等到体力耗尽,独自可悲的死去,得到别人几滴一文不值,惺惺作态的眼泪?那怎配用以葬送你?再别动不动就干什么陪葬的蠢事,因为这些人”扫视着厅堂中在水面浮动的尸体,冷冷的道:“没有一个值得你跟他同归于尽!”
平庄主心下又是哀叹,又是不忍,道:“她已经没有意识了,你跟她说得再多,都是白费口舌!”上官耀华冷冷道:“一向如此么?”平庄主倒给他这没头没脑之语唬得一怔,道:“什么?”
上官耀华道:“我说你永远是如此自以为是,以自己一厢情愿的主张,随意论断她的思想,指责她的作为?在你眼里,她不是你的女儿,只是一件给你随取随用的工具吧?她的意识,又不是今天才丧失的,你不也是一直津津乐道么?而今会为此恐慌,那也不过是因为,一向柔弱可欺的小绵羊,突然具备了足够的武力,得以反抗牧人而已!”
平庄主大怒道:“你这小子怎敢如此放肆?”一口气提不上来,又咳出几口鲜血。
上官耀华却不再搭理他,轻轻扶住平若瑜肩头,直看入她双眼深处,柔声道:“若瑜,我不相信你真的没有意识。难道你甘愿就这样死去,就此让你的梦想成空,将你的一切,都带到坟墓里去,永远埋藏在黑暗的地底?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为了得到你爹的一点好感,你不惜哗众取宠,一面糟践着自己,同时又在全力争取。他重男轻女,你就换上一身男装,行走江湖,想以此证明,你并不比任何生就男儿身之人差,是不是?甚至只要你尽了力,也可以成为这世间霸主?当武林盟主,并不是你的追求吧,真实的你,只是个需要人来好好疼爱的女孩子,就跟任何同龄女子一样。但不论怎样,都要活着,活着才能够拥有一切。自作了断,即使拉上再多权贵,都是做了一笔最赔本的买卖,因为别人只是赔上投入的钱财,只有你,是自行蚀尽足以翻盘的本钱,一败涂地,满盘皆输!”
平庄主皱眉道:“你不要碰她当心她再要伤了你。”平若瑜服药后的能力有多强横,是他曾亲身领教过的,要是上官耀华当真伤在她手下,对江冽尘也不是交待。自己此番重伤,不经个一段时日,怕是难以痊愈,再无力来同他抗衡。他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听了那一番话,想到自己对平若瑜种种苛待、忽视,心头不是个滋味,竟有些怕听。
原翼却做个噤声手势,耳语道:“我瞧上官兄所为,也不是全无效果。您瞧若瑜的样子,的确是比方才安静些了。”
上官耀华壮着胆子,缓缓抚上平若瑜脸颊,道:“就连你的婚姻大事,也是你爹爹拿来做交易,讨好七煞魔头的凭依。对一个女孩子而言,这一辈子能有几次?怎可如此视作儿戏?那群富家公子蜂拥而至是不假,但那也不过是一种假象。他们此前从未见过你的面,何来爱情可言?他们看中的,不过是四大家族的显赫神秘,又或是平家小姐美若天仙的传闻,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在你的立场,设身处地的去关心你,了解你。而我想,或许你需要的,恰恰是这样一个人,而不是整日匍匐在一旁,服侍你、奉承你,心里想的却是从你身上捞好处的软骨头。你没有做错任何事,要说错,那也是这个局的错,是你爹的错,你并不是个犯人,这样捆着手脚,一定很难受,是不?如果你听话一些,别吵,也别闹,我就给你松绑如何?”
平庄主愕然道:“你疯了?我们费了多大力气,才将她绑了起来,你要是放她,那是让咱们所有人都活不成!”上官耀华道:“矛头的终端指向亲生女儿,这就是你的辉煌战绩?值得反复夸耀?那要不要我回宫以后启奏皇上,让他拟一份文书,昭告天下?”平庄主气得一手指向上官耀华,呼呼直喘,又是一口鲜血咳了出来。
上官耀华冷哼一声,取出匕首,一刀割断了平若瑜身上长鞭。一截截断裂的绳圈顺着她身子滑下,很快便没入水中。此时海水已漫到两人胸前,上官耀华轻声道:“你看,只要你曾尝试着解决,任何事都可以商量,听话好么?”除了幼年时安慰陈香香,这还是他第一次低声细气的哄人。平若瑜眸中仍有一片血光弥漫,却不复前时的杀气腾腾。
上官耀华轻轻环住她腰身,道:“我看得懂你的眼神,虽然你目光中空无一物,但我知道,你是在害怕对么?潜意识里,你在逃避这个世界。我不知它究竟曾怎样的对不住你,但世上没有一个人真正靠得住,你唯一仅有的,能够永远陪你在同一立场面对困境的,唯有自己。难道你还不该善待自身?我们得不到旁人的救赎,也不必奢求他的垂怜。不论用何种手段,想活下去总不是罪过。为此,你就该坚持决意所走的道路,不必理会任何人的非议。当你站在光辉的顶点时,再来俯视他们后悔莫及的神情。就让他们看看,那些曾被世界遗弃的人,如何相互体谅,又能创造出怎样令人叹服的奇迹!”
说着难以抑制一阵冲动,俯下身吻住平若瑜柔软的唇瓣,同时感到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香气,犹如置身万花丛中,更是醺然欲醉。这一吻时浅时深,却是融入了最强烈的情感。
原翼双眼猛然瞪大,其后却又了然一笑,低声向父亲耳语几句,原庄主血迹斑斑的脸上也显出了虚弱的笑容。仅平庄主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嘀嘀咕咕的暗骂:“这小子好大胆子,怎敢趁人之危,吃我女儿的豆腐?”
过得许久,上官耀华才依依不舍的从平若瑜唇上抬起头来,手指在她脸上轻轻划过,道:“若瑜,我但愿你仍如此前那般精力充沛,追在我的身后吵吵嚷嚷,要我对你负起责任。如果可能,我但愿可以陪在你身边,替你擦干被人忽视的泪水,让你不再哭泣。这一切,我只希望你平安无事。如果你心里,有一丁点的在乎我,就让我能够安心。现在我会等你,只等你醒来。”
众人眼巴巴地望定二人,海水很快没到了两人领口。上官耀华仍是紧紧搂住平若瑜不放,好一会儿,忽见平若瑜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双眼眨动两下,终于缓慢撑开。眼前景象虚虚实实,脑中思绪更是杂乱无章。
等见这厅堂残破不堪,两人更是几乎整个身子都淹在了水中,终于想起自己一时任性,闯下多大的祸来。轻声道:“耀华哥哥我我们这是死了么?现下是到了阴曹地府?”
上官耀华见她醒来,强耐着心中欢喜,道:“傻瓜,难道阴曹地府,还同你平家庄一模一样?相信我,我福大命大,历经多少次绝境,都能平安无事。有我罩着你,你也不会轻易就死。”平若瑜感到全身酸痛,仿佛经过了一场剧烈交战,每一处都疼得厉害,却不愿再深究。道:“怎么,你不躲我了?你不是最讨厌我的么?”
上官耀华道:“谁说我讨厌你?那人不是瞎了眼睛,便是个神志不清的蠢货。刚才你昏过去,我真是比天塌地陷更紧张,只怕你会再也醒不过来。如果世上从此没有你,将整座江山推到我眼前,我也再没心情取用。我对你说了很多的话,不知你听见没有,就算听见,也未必再有记忆。就算记得,也未必你就肯老实承认”
平若瑜皱了皱眉,道:“你对我说过什么话?”此时才感到腰上触感,顺着视线看去,见自己竟是躺在上官耀华怀里,顿时又喜又羞,嘴唇动了动,刚想开口,胸前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疼痛,一阵黑暗袭上,瞬间吞没了整个视线,身子一仰,知觉尽失。
上官耀华猛觉臂上一沉,再看平若瑜又已晕了过去,嘴角边沁出一条血丝。本道能将她救醒就算无事,而今又生变故,顿时慌了神。原翼在旁望见,从通道口一跃而下,涉水趟到他身侧,探了探平若瑜鼻息。上官耀华在旁焦急不已,连连催问。
原翼未等打话,忽听身侧“轰隆隆”排山倒海般一声巨响,海水如倾了闸的滔天巨浪,向厅堂内席卷而来。
这室中倒较小舟更为脆弱,似乎转眼间就将彻底吞没。周围放置的杯盘器皿纷纷跌落,砸入海浪中,几个翻滚便再无影踪。
海浪夹杂着厅内遍布的血水,俨然已成了条血河。两人站立不稳,各自摇摇晃晃,探手却抓不到足以借力之物。上官耀华本就武艺低微,再加一条手臂全负上平若瑜重量,更是失却平衡,脚底一软,几乎便要跌倒。
第三十七章21()
原翼抬手搀住他,说了几句话,但因浊浪滔天,声音全淹没在滚滚洪流中。不得已运起内力,道:“无论如何,咱们先离开再说!请我爹看看若瑜,一定能有法子治好她。”上官耀华宠溺的望了望平若瑜,几根手指扯着原翼衣角,随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急赶。
眼看到了秘道口,又一个大浪斜拍过来。两人同时被冲退几许,原翼双掌交错,朝两侧击出。内力所至,将身侧汹涌的流水生生划开一条道路来,拉着上官耀华跨入,原庄主也逐一将两人拉了进来。五人刚返身走出不远,背后忽然传来天崩地裂般一声巨响,各种硬物碎裂声接二连三的炸响,想必四大家族已彻底给海水淹没。
那海水涌遍厅堂各处,又顺着秘道口灌了进来。这几人除上官耀华外,个个身受重伤,有气无力,而唯一体力健全的却又等同是个不会武功的常人。一路奔逃,听得身后海水灌入,哗哗作响。几人中平庄主与上官耀华都是沉默寡言的主儿,平若瑜昏迷不醒,自作别论,唯有原庄主父子一路上鼓励众人,总算强撑着逃了出来。
出口处置身是一片沙滩,大片大片的金黄色极是晃眼,背后海浪怒啸。此时再望,实难令人相信,方才竟是从那般有死无生的境地中逃出,都不禁暗暗佩服起自己来。几人中唯有原庄主最是冷静,还未给逃生的喜悦冲昏头脑。四面环视,见沙滩空空荡荡,极目所见,一览无余。问道:“翼儿,李盟主在哪里?”
原翼此时才记起李亦杰之事,却并没多少担忧,道:“孩儿将他安置在不远处,并以内力给他打通了穴道,过不多久便会醒来。或许是他自行去了,也未可知。”视线忍不住又向海中望去,尽头海天一线,隐隐浮动着些许跳动的光芒。一片金灿灿微带暖红,看得久了,目中渐渐湿润,竟然头一回涌起了种悲伤。
忆及一年前为求自由,毅然决然的从家中逃出,独自到江湖上闯荡。在那中原武林,总算是混出了一番名头来,依着爹爹所言,那即是“没给家族丢脸”。还不忘那时转身回望,是带着何种胜利之喜,满心想着“终于摆脱了这座囚笼,非得闯出番名头再回来!瞧爹爹还有什么话说!”
然而时光流转,如今他对于庄园中的生活竟是分外留恋。武林中争斗繁复,波诡云谲,阴谋一桩连着一桩,单是一年前所经历,便是再也不愿回想的丑恶。
但到此时,家园已被彻底摧毁,从此,算是正式沦为了无家可归的旅人。心情为何天差地别,再没有了自由自在的喜悦?反而是阵阵伤感,从各处方位侵袭而来,将心脏牢牢包裹在正中,从每一道裂纹渗入,直要使一颗心震为碎片。这真是前所未有的感伤,更是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的离愁别绪。
原庄主看出了他心思,道:“怎么,翼儿,舍不得了?”原翼叹一口气,道:“孩儿自小生于原家庄,亦是在爹爹的庇护中长大,从未经过真正逆境。这以后的路,却只怕要靠孩儿自己因此心中难过。”
原庄主应道:“不错,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谁也不可能护着你一辈子,即使亲如爹爹,将来也总有一天会离你而去。因此我才一再教你懂得自立。纵然家族庄园毁了,所幸咱们四大家族中人未有伤亡,整片中原大地,正是呈显在咱们面前的新一片沃土,有待用双手去开拓、去创造。也许这番劫难,正是老天爷见咱们太过犹豫难决,有意拿来锤炼咱们的。”
上官耀华不顾他父子叙话,小心翼翼地将平若瑜放在地上,仔细拭去她嘴角淌下的一缕血丝,恳求道:“原庄主,请您先帮她看看。若瑜她还治得好么?”平庄主正对女儿心存愧疚,也忙上前,道:“原兄,无论用任何方法,只要能救回瑜儿,便算是要了我的命也成。对这个孩子,我亏欠她的太多了。”
上官耀华皱眉打量着他,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已然挂在口边,但见平庄主愁眉不展,脸上的血痕还没顾得擦去,几缕乱发松散不一的搭在脸上、肩上,映衬得脸颊更增憔悴。就此看来,他也不过是个做了太多错事,而今诚心悔过的老人。
何况事已至此,就算将他骂得再狠,也是无济于事。两人头一回站到了共同立场,满心只盼着平若瑜伤势得能治愈。
原庄主两根手指搭在平若瑜脉上,表情忽喜忽忧,上官耀华等三人也随着他神色变化,心情起起落落。终于原庄主长叹一声,道:“她还有气,总算醒转及时。但方才烈斗过剧,怕是体内器官仍有伤损。强行催动掌力,又震伤了脾肺,才会吐血昏迷。我给她注入些内力,暂时吊住一口气不散,其后须得到大城镇上,找间药物齐备的医馆诊治。”
上官耀华听到此处,本来关切的面容登时冷了,头一扭身子转开,沉默不语。
平庄主如蒙大赦,欢喜得连眼泪也要掉落下来,紧紧握住原庄主双手,正色道:“原兄,真不知该怎样感谢你才好,你简直就是瑜儿的再生恩人!现世的活菩萨!以前我好勇斗狠,总想跟你一争短长,甚至一再嫉妒你四家族之首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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