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终于止住了抽泣的时候,赵前放下了手中的水烟壶,烟壶在桌子上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光线幽暗,但是赵前的手势制止了赵金氏拉电灯绳的企图。赵前的声音是如此的憔悴,苍老的嗓音让金氏乍听起来还以为是陌生人。赵前在喃喃自语:“嫖赌抽乃人生三大祸害,任凭家财万贯非败不可。玫瑰啊,你们王家就要破落了。”幽暗里,赵玫瑰又缀啜泣起来。
“得了,你哭也没用。”赵前依旧是慢条斯理:“嫖赌抽都是无底洞,别说是卖房子踢地,就是搬座金山也填不满。”
“你净叨咕些没用的,”赵金氏拦住了话头:“咱闺女咋办是好?”
赵前若有所思半晌:“没法子,她的心肠太软。八成她上辈子欠人家老王家的了……”
“少说两句吧?”
“啪”地赵前一拍桌子,锡制的水烟壶跟着蹦起来:“心不狠不成!”
赵玫瑰红着眼圈回西沟去了,她不能在赵家大院住下,家里的病婆婆和两个儿子在等着吃饭,再说快到秋收的时候了,地里的庄稼还要收。按照王大猫卖地的契约,收割之后,王家的土地彻底易主了。赵三子没说什么,叫马二毛拴车送一送姐姐。
赵前的情绪很低,早上的饭没吃,到了晚上还没有饿的意思。躺下歇息前,韩氏提醒男人吃饭,赵前眼睛一竖:“关你个屁事?”吃不下饭意味着痛苦,这和咽喉肿痛、牙疼以及嘴唇起泡一样,属于火大。痛苦与烦恼中的人就好像受了伤一样,想呻吟想抱怨,想把自己的伤口展示出来。已经睡下的赵前忽然起身,披上衣服,下地推门出去。听房门的声响,赵韩氏知道他去了大娘子的住处,她猜到男人是去向最亲密者裸露心境。金氏许多年不和丈夫同房了,忽见男人进来,怔了一下,然后默不出声地掀开了被角。熟稔的气息笼罩着,像从男人身体的最深处蒸腾而来,接触到男人久违了的胸膛,赵金氏忽地脸红了起来。赵前发觉,老婆的肌肤就是镇静良药,叫他安稳叫他松弛。赵金氏对男人的举动感到有些陌生,有些意外,细想一想又在情理之中,她的脸红是因为羞涩,而羞涩是因为意外。肌肤相亲之际,赵金氏的心欢快地跳荡起来,就好像孤独的女人历经了久久的期盼,才听到了远归的丈夫的敲门声。金氏不禁回想起了过去的岁月,她少妇般地沉浸在恩爱的迷梦中。她诧异于对往昔的记忆是那么清晰,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在远离了欲望丛林的许多年以后,赵金氏发现温存一下子就苏醒了,此刻男人的抚摸让她忘记了自己,只剩下晕忽忽的感觉了。
“咳,老王家要破败了。”男人也会婆婆妈妈的,丈夫的哀叹像从遥远的地方来,一下子粉碎了赵金氏内心的缠绵。赵金氏明白了,自己男人是为了倾诉而来的,而不是带着欲望,他想说出心里的烦恼和苦闷,想得到理解和抚慰。她深深地理解男人的伤痛,激动似流星样一闪间熄灭了。赵金氏躺在被窝里,心情很快平静下来。她搞不清自己是同情还是悲伤,可是她情愿分担丈夫的痛苦,无论是从前还是今后。赵金氏紧了紧被角,应和着叹气:“可不是咋的。”
“一晃快四十多年了。”赵前的心头漫涌沧桑之感,他想起了开荒的日子,想起了当年的王德发,五脏六腑有种被撕裂的痛楚。
“穷不生根,富不落地。”赵金氏的话很客观,完全是旁观者的口气,时光把女人磨砺得越来越理性了。
“那大闺女咋办?”这显然不是赵前白天的口吻。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咱能咋办?”金氏实话实说。
气氛十分压抑,两个人交颈相拥着,手掌都停留在对方身上,肉体的接触显得有些怪异,彼此的内心都被蛀蚀成了空洞。过了好久,男人才哑哑地说:“俺想起那年的刚八门了。”
“哦?”金氏猛地打了个寒噤:“当年玫瑰出嫁时,他来了,还说……”
“停!你别说了。”丈夫粗暴地推了老婆一下,打断了她的回忆。“你想着告诉咱闺女,留点儿心眼儿,不能都叫大猫败坏了。”
“行,这话是得当妈的去说。”金氏应允道。
天已经很晚了,男人感觉身上很累很乏,从来没有过的疲惫的感觉攫住了他,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能力去思考自己以外的事情了。男人转回屋,灯还亮着,见韩氏躺着发愣,没好气地说:“你瞎寻思个屁?睡吧。”
赵前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可是他却睡得不够踏实,老觉得耳边有蜜蜂或者苍蝇什么的在嗡嗡打转。后半夜醒来,发现赵韩氏的脊背一动一动的,借着漏进炕上的月光,他发现女人在哭泣。看着女人光斑陆离的肩头耸动,赵前重现粗鲁,捅了捅韩氏,低吼:“半夜三更的作啥妖?要哭,等俺死了再哭!”
第二十七章(1)
《光华》报馆遭到了查封,社长金首志被逮捕。九·一八后的《光华报》没有了起码的顾忌,矛头直接对准国民政府。言辞激烈大胆,经常叫当局难堪。平津有关机构盯上金首志由来已久,调查结果显示,他不仅肆意讥讽时政,而且与激进的《生活周刊》来往密切。《光华报》之所以能坚持下来,与宋哲元将军的默许有很大关系。宋哲元统领第二十九军与日本“天津军”同驻一处,抵触和敌对意识也很强,摩擦颇多。一定程度上,以抗日为基本主张的《光华报》道出了二十九军的心声。但是长城抗战之后,宋哲元对《光华报》的态度有了180度的大转弯。《光华报》对喜峰口之战多有评点,使得二十九军首脑大为光火。越是兵慌马乱,当权者越忌讳言论。抨击塘沽停战协定成了导火索,政府方面强调说“和平未到绝望关头,不轻言放弃和平”,《光华报》却大唱反调,撰文说:顺从日人一字不改之协议实乃奇闻,媾和之举丧权辱国。东瀛骄横,步步蚕食,华北将成为“满洲国”第二,中原无宁日,中国无宁日,云云。给金社长带来麻烦的是杂文《闲话皇帝》,日本人一口咬定说该文“亵渎天皇,有碍邦交”,正式向国民政府交涉。华北当局早就对金首志恨之入骨,正愁没有把柄呢,一声令下,查抄报馆。
金首志被带走的消息传来,胡秋月正在给女儿哺|乳,她浑身一震,但还是撑着让孩子吃完了奶。秋月很注意仪表,很少在外人面前给孩子喂奶,即便喂了也要侧过身去,这一次也不例外,她没有忘记将撩起的衣裳扯下来。胡秋月镇静得异乎寻常,对于这一天早有思想准备。平日里,只要丈夫在家,家中就不乏高谈阔论者,胡秋月听得心惊肉跳。女人深为担心,免不得在枕头边上劝几句。金首志听了不高兴,说:“我的事情你别管。”男人在外面忙什么她不知道,只知道他常常去北平天津张家口,哪里热闹就去哪里。走上十天半个月的事情常有,女人的心一天到晚地悬在了半空。小别胜新婚,丈夫回来时亲热还来不及呢,秋月不想叫唠叨坏了情致,只好把担忧深埋起来。这半年,男人更是忙得没个头绪,秋月的牵挂日甚一日。她的奶水不足,女儿夜里总是哭闹。黑暗里,女人坐起来,咿咿呀呀地哄着怀里的孩子,一边想着心事,直想到迷迷糊糊:还是娘说的对呀,跟了首志这样的男人,一辈子就别想安稳。一晃七八年过去了,胡秋月许多次核对母亲的预言。真是怕啥来啥,厄运毫无预兆地降临了。事到如今,慌又有什么用?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好办法?自古官府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胡秋月首先想到了钱,毫不迟疑地变卖了首饰,央人聘请了律师。金首志的朋友很多,社会各阶层的都有,时常来人接济。平日往来密切的吴金贵不见了踪影,但他托人捎来了三百块大洋,说留着做官司用。家中变故使铁磊一下子长大了许多,超乎年纪地懂事。铁磊稚气地说:“妈妈你别怕,有我在呢。”秋月一把搂过儿子,禁不住热泪长流。
金首志的案子轰动平津,一时议论纷纷。别看平时文人相轻,到了紧要关头,心气还是很齐的,他们大声疾呼,上下奔走。唐山各界还组织了“光华事件后援会”,声援营救,当局不能不有所顾忌。挨到秋天的时候,光华报诽谤一案开庭了。金首志出庭时,人显得消瘦,脸色愈加苍白,但风度还在,气质不倒。他面带微笑,向亲友颔首致意,还特地冲妻子挤了挤眼睛。面对此情此景,胡秋月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她内心一再叮嘱自己镇静,目光一接触,所有的努力都坍塌了,她哽咽难抑。见丈夫穿着圆口步鞋,生怕他着凉,忍不住上前按了按鞋子,她的举动遭到法官的呵斥。庭审十分程式化,一共七项指控,无非是诽谤友邦君主、诋毁政府、宣传赤共云云,如果不是和当事人有关,听众简直要昏昏欲睡了。金首志是不愠不火的,在律师辩护的当口,他甚至有暇四下旁顾。重金聘来的大律师,到底口才出众,声称:金首志乃一介布衣,无党无争,无派无系,只求中国之坚强,其忠可鉴,其爱可嘉,实无过错。轮到金首志陈述时,他沉痛责问:“爱国何罪?真理何罪?言者无罪!既然你们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那么我还能说什么呢?如果非要说的话,首志只想说:我们法律被日本人强Jian了,我不相信中华民国还有什么法律!”金首志的这番话赢得了热烈的掌声,旁听的报人连声喝彩。法官们不得不高喊肃静肃静,还警告金首志说:“请注意,你的表现决定审判的结果”。庭审持续了两天,经过合议,首席法官有气力地宣布:判处金首志监禁二年。
靠着朋友的疏通,金首志提前一年出狱。走出监狱大门的金首志,难掩颓唐之色,他已无立足之地,无处安身了。内线人转来的消息说,日本“天津军”对他恨之入骨,打算给他颜色看看。金首志思忖,日本人肯定知道了他的身世,平津唐日本爪牙遍布,去了定是死路一条。三十六计走为上,悄悄举家出走。
火车缓缓起动了,难忘的城市渐渐驶离视线。胡秋月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临窗而坐时,却不禁悲从中来,眸子里透出凄苦迷离的神色。一个人离开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必然要留恋,而留恋不过是一块玻璃,无论怎么擦拭,都不可能回到最初的光泽。许多往事争先恐后涌入心间,理不清那些故事是如何发生的又是如何结束的。其实她什么也没有想念,没有想念某一个地方,或者某件事情,只是想让回忆在一瞬间把自己淹没。记忆不管是美好的还是伤感的,都需要尘封,留给岁月,以便地老天荒。胡秋月安慰过丈夫,却无法安慰自己。也许是命中注定,嫁给金首志就等于失去了轻松的人生,和他一起生活就是选择了颠沛流离。对着天边朗朗的明月,她曾温柔地依偎在他的怀中,也曾希望他只不过是一介凡夫,能与她一起过着男耕女织、清风叩柴扉的平淡日子。但是她比任何人都明白,那不过是个梦想,可望不可及的奢望。
第二十七章(2)
关外是“满洲国”的属地,月台上戒备森严,随处可见手牵狼狗持枪荷弹的宪兵。山海关车站设置关卡,旅客出入都要严加盘查。金首志发现,进关的“满洲”旅客排起了长队,不分男女老少,胳膊一律被刀划开口子,再涂抹上紫色药水。金首志备觉奇怪,连问为什么,无人吭声。直到出了车站,才搞清这是“留记号”:如果往返的间隔短,胳膊上的伤疤明显,就说明不是探亲而是“走私”,将予以罚没。金首志叹息连连,换车去了锦州。
金首志一家得到了老部下陈鉴修的热情款待,他们在那里小住了几天。此人开有一爿洋车行,白白胖胖的,一看就知日子过得宽裕。陈鉴修原是骑兵旅的营长,有一年私贩烟土事发,理应受到军法惩处,因金首志的庇护,得以死里逃生。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自然要殷勤侍奉。锦州的风声紧得厉害,动不动就搜捕抓人,显然非久留之地。部下颇为难,吞吞吐吐地说:“旅长,锦州是虎狼之窝啊。”金首志是聪明人,早瞧出了眉眼高低,就说:“鉴修老弟,我得走了。”陈掌柜的过意不去,就将金首志一家转移到锦西老家去,说是躲一段时间再说。陈家老宅气度不凡,上房里摆的是红木桌椅青花瓷器,阔气得叫人眼晕。陈鉴修的父亲是锦西有名的财主,有车有马有地,宽宅大院,接纳他们一家不在话下。不过,在财主家度日并不轻松,见老财主一脸冰霜,金首志心里不踏实,决计要走人。
金首志想到了夹皮沟,想到了严秀姑。一年前经多方打探,得知威镇关东七十载的严边外一家已经破败了。据说是严家的后代因投资铁路破产,金矿和土地都抵押给日本“满铁“了。一想到夹皮沟,一想到严秀姑特别是那个未见面的孩子,金首志总要唏嘘良久,歉疚之感难以释怀。见金首志落落寡欢,陈鉴修建议说:“大哥,你们去热河吧,那里我有个朋友给日本人做事,挺有路子的。”
金首志说:“鉴修,给鬼子谋事非金某为人啊。”
陈鉴修的想法毕竟有道理,他说:“越是在鬼子眼皮底下,越是安全。”
金首志想了一个晚上,只得依了。他提笔给老家写了封信,第一次流露出回老虎窝的念头。颠簸流离的生涯是当不了阔佬的,动身之前,胡秋月将贵重的衣物都当掉了,包括貂皮大氅、缎子旗袍还有那个梳妆盒。伤感凄惶自不必提,逃亡的日子灰暗透顶,但能和亲爱的人相依为命足够欣慰,分分秒秒都显得那么珍贵。陈鉴修弄来了旧衣裳,为旅长一家全换了装,还一再嘱咐说:“热河穷得厉害,不能太显眼。”金首志夫妻将最后的金银首饰寄放于陈鉴修处,不得不丢掉了所有看上去奢侈的东西,包括牙粉、药品还有秋月的粉饼头油雪花膏,他们已经一贫如洗了。陈鉴修有些手段,请人给金首志照了相,搞来了良民证,良民证上名字叫富连声。在深夜,金首志发出一阵怪笑,说:“金首志死了,活着的是富连声了。”
去承德的官道上,满目荒夷。这一路走得惊险,在朝阳的那天夜里,富连声和秋月把两个孩子藏在草垛里,还吩咐他们屏住呼吸。小孩子懵懵懂懂的,而大人的心如惊慌的鸟儿疾飞:无奈细语、黯然寻觅。富连声的翅膀太弱了,飞得不着痕迹。热河省荒凉贫瘠,山随路转,连绵不绝,越走地势越高。经过数日辗转,来到了名叫二营子的地方。进得村庄,富连声夫妻都感到了震惊。十几岁的半大孩子都没衣服穿,赤裸着身子石巷里跑来跑去,黑不溜秋像水里的泥鳅。穷归穷,村庄却很整洁,房屋大多是石头垒就的,家家户户还有个小小院落,院外则是弯弯的石板路。拿着陈鉴修的举荐信,富连声谋了份差事。陈掌柜的朋友给日本人做翻译,此人还算热心,帮他们一家安顿下来。房东姓高,一家人朴实和善,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富连声住在高家的对面屋,彼此听得到对方的咀嚼或者梦呓声。远亲不如近邻,他们的关系迅速地热络起来,相处很是投缘。搬进来的第二天,富连声发现他居然和日本人为邻了,而且同处一院。富连声暗暗发笑,天下没有比这还滑稽的事情了,日本人正满世界地找他,而他竟唐而皇之做起了邻居。两家日本人在正房居住,看起来是携家眷的工程技术人员,他们对新邻居的到来漠然不理,只有日本小孩子跑过来看热闹。
富连声的差事很简单,往返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