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白的驱客令。这一次马二毛又来,告诉他金氏又生了个男孩,赵前好半天才说:“呦,我有四个儿子了。”
马二毛觉得热脸贴在冷屁股上了,心里委屈了一路,回家和媳妇叨咕:“东家比以前还牛Bi了,脸绷得像煤黑似的吓人。”
马卢氏掐了男人胳膊一下,说:“人一阔就这德行,吃喝嫖赌呢。”
马二毛一惊:“不会吧?东家不是那样的。”
女人嘿嘿冷笑:“不信,走着瞧。”
①蝎虎:东北土话,指厉害。
②卖呆儿:东北俗语,意为旁观、看热闹。
第十二章(1)
寥廓的雪原上,半新半旧的玻璃棚马车踯躅前行,俨如缓慢蠕动的甲虫。早晨离开铁岭时,下了一夜的雪忽然停了,天空旷得没有一丝云彩。王宝林坐在车上,忽然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猛然回头,发现五六只狍子尾随在车后,看样子它们已经尾随好久了,干瘪的身上落了一层雪花,脊背上仿佛披了一块破烂棉絮,毛茸茸的脑袋上结满白霜,尾巴上扭绞冰凌。王宝林拽了下赵前的衣袖,说:“赵叔,你看哩。”车子停下来,赵前发现外面的风更尖利、更可怕,凄厉的低啸声掠过,不时腾起雪尘。一路跟随的狍子也站住了,它们消瘦得毫无神采,呆呆地望着他们,眼神是那样的茫然。王宝林弯腰抓起地上的积雪,迅速捏成团,猛地掷去。坚硬的雪团击中了站在前面的狍子,雪团爆开一团雪雾。那群狍子才像是从梦游中惊醒,掉头狂奔,它们的身影很快地成了变幻不定的墨晕,最终消失了。赵前回头,问车夫:“还有多远?”
赵前此行去奉天公干,给上司办年来了。年根底下,大帅府还有相关厅局衙门都要走动,年年如此也顺理成章。车上装着山参、蛤蟆油等名贵药材,还有数量不菲的银票,山货是送给大帅府的,钱款则用来打点各关口。要带的物什多,没法搭火车,只能冒雪驱车。恰好在县城念书的王宝林放寒假了,赵前便唤上他随同,有半大小子作伴,也好路上解闷。就这样王宝林去了奉天,后来他许多次出入沈阳,但远不及第一次兴奋。马车铃铛回荡欣喜,少年不断地用嘴哈开玻璃窗的霜花,向外张望。
冬日的太阳说落就落,转眼就隐没在雪原的尽头。奉天城北王家大车店的门外来了一辆车。一位中等身材的汉子跳下车来,此人头戴长毛狗皮帽子,身穿蓝布棉袍羊皮坎肩,腿上打着土黄|色的裹腿,脚蹬一双牛皮欤B鞋。这一身打扮太寻常不过,与走南闯北的商人没啥两样,这人便是安城煤矿的赵副经理。赵前说世道不太平,出门在外摆哪门子的阔?不招风就好!赵前走到店门前停住了脚步,抬眼看了看店门前的对联:万古高风追管鲍,千里义气羡陈雷;横批是:敬待四方。赵前暗暗点头,心生几分好感。拍了拍王宝林,说:“孩子,对联写得好吧?”
车夫肩扛行李卷,先进院了。穿过院套推开房门,便看见坐堂的伙计。车夫上前问有单间没有,店伙计瞥了眼三人,带理不理的说:“没有!要住就是大铺炕。”
体面人是不会来大车店的,凡来投宿的都是贩夫走卒,没有高贵的人物。车夫听了生气,随手把行李卷重重地放到了柜台上,蛮声蛮气地说:“住店给钱,又不是来看谁的马脸!”
“爱住不住!不住拉倒!”店伙计口气挺硬。此话不假,荒郊野外的找住店的地方挺难。
“非住不可了!”车夫更恼,上前探身,一把揪住了店伙计。
店伙计大喊大叫:“你他妈的是胡子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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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搁着柜台撕扭起来,驻店的车把式闻讯围拢过来看。这时身后传来一声:“都给我住手!”回头一看,来的人头戴貂皮帽子身穿黑色长袍,一看就知是掌柜的。掌柜的劈头盖脸地给了店伙计一巴掌,斥责:“你他妈的不想干了是咋的!?”然后冲刚进门的赵前拱手:“老哥,对不住啊,多担待多担待。”
店掌柜大号王静文,其相貌叫人过目难忘,鼻子尖红红的,最显著的特征是眼睛下面肥凸的眼袋,一看便知他贪恋杯中之物。许多年以后,王宝林再次见到他,就回忆起这个难忘的寒夜。为了赔罪,王掌柜亲自安排住宿,确实没有空闲的房间,连连道歉:“今黑的饭钱就不算了。”还爱昵地摸了摸王宝林的脑袋,问:“老哥的公子?”
“啊,家侄儿。”
王掌柜的满面堆笑,称赞:“真是好后生,浓眉大眼的,长大要成龙哩。”人都怕恭敬,赵前有些过意不去,遂邀请王掌柜的说:“要是不忙,咱哥们喝一壶?”
“好好!我看行,说好了我请啊。”
车夫挺知趣,捅了捅王宝林,两人一同走开了。约莫一袋烟工夫,矮脚炕桌上摆了四样菜:炒渍菜粉、凉拌三丝、干豆腐蘸酱、干炸茧蛹,烫了满满一锡壶烧酒。酒气馥郁弥漫,宾主对酌起来。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都觉得投缘。三杯五杯喝进了肚,彼此就有了相见恨晚的感觉。王静文开话匣子,说:“嘿嘿,要开仗了。……前年夏天,吴佩孚和段祺瑞闹别扭,直系和皖系就要交手。大总统徐世昌请咱张大帅去北京给说和说和。谁想两边的都不给咱大帅面子。张大帅一气之下就回了奉天,前脚刚走,后脚他们两家就开打了。”
大车店历来不乏小道消息,事情说的有鼻子有眼儿。在客人这边听来很新奇,赵前问:“哪边赢了?”
王静文用力抿了一口,说:“那还用说,直系打胜了呗,那个段祺瑞下台了。咳!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哪,北京城还乱着呢。”
赵前小心地问:“哦,现在又要开打?”
看看四下没别的人,王掌柜压低了声音说:“听人传啊,张大帅在城里开会了。大帅发脾气了,说是要收拾收拾吴佩孚。前个儿我听人说啊,各营盘都在整理军备呢,有的队伍已经向南边开拔了。”王静文往赵前的碗里夹了口菜,歇了口气:“这几天,大兵们正练兵呢,没空出来遛跶闲逛了。按古话说就是整军习武,现在有了新名词叫什么野战演习,咱奉军正练野战大操哩……”
第十二章(2)
又是一个漫长的雪夜,呼啸的寒风摇动王家店墙外的枯树。大车店里客人很多,跑小买卖的,赶大车的,五行八作的都有。客店里没有单间,全是火炕便铺,客人从炕头排到炕梢,南北两铺大炕上住得满满的。土墙上挂着几盏豆油灯,幽幽地闪动。地中间有个三尺高的大铁炉子,大块煤呼呼风响烧得正旺,炉盖子上面坐个大水壶,扑腾腾地直冒热气。铁炉子上方是铁皮烟筒,烟筒根被炉火烧得通红通红,四围乱糟糟地烤着袜子鞋垫。距铁炉子稍远,摆了一张红枣木八仙桌,桌上放着两对茶壶,黑黝黝的已辨不出本来颜色。茶壶的周围摆着许多茶碗,任旅客任意去喝。素不相识的二十多人同住一间屋子,通过倒茶敬烟的举动,来打消彼此的陌生感。长夜难眠,人们就东一句西一句地拉话,无非是那疙瘩又起胡子了,谁家的大姑娘私生孩子了,说的都是各地奇闻。还有人不停地抽烟,弄得满屋子烟气瘴瘴,忽明忽暗的烟头映照出吸烟人面部轮廓。很晚了,外面的看家狗不时汪汪叫上几声,而室内仍闹哄哄的,有人拼命地咳嗽。炉火和体温不断烘干蒸发着难闻的气味,赵前的酒意跑得无影无踪,他睡不着,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
赵副经理情绪低落到极点,见他脸色阴沉,下属都躲开走。去奉天一趟,赵前心里反而空落落的,满是忐忑不安。经理调离了,安城公司暂时由他代理。原本想活动活动,好使自己能接任经理的职务。可是,赵前盼来的都是坏消息。且不说大帅府人员惯常的冷淡,就是煤矿管理局的头目也态度含糊,似乎预示着他继任无望。这还不算,明治矿业株式会社正式提出了整体收购安城煤矿公司的方案。安城县境内现有大矿井十三座,其中大成等四矿已具日方资本。日本人得陇望蜀,企图买断或入股其他各矿。奉天当局正犹豫不决,最后的主意要报呈张作霖裁可。以赵前的地位身份,是见不到大帅的。不过他明白,日本人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倘若煤矿都变成了日窑,他这个副经理也就做到了头。与以往的踌躇满志相比,赵副经理愁眉苦脸,知近的人猜测或许是家事所致。确实也如此,赵前的家务事遇上了麻烦,他必须解决两个女人一同过年的难题。
这两年赵前住在城里,有吃有喝,乐得个把月也不回家。如果非说缺憾的话,只没女人相伴。鬼鬼祟祟去了几次三趟房,觉得有失身份,染上杨梅大疮可不是闹着玩的。恰巧,手下人安排来一个大姑娘,说是帮助照料生活。小女人姓韩小名叫二丫,是裕兴矿下煤洞子韩黑子的闺女,虚岁十八岁,水灵着呢。这个小女子很耐看,眉清目秀,红润的肤色透出白皙。干柴移近烈火的结局可想而知,郎有心妾有意,剩下的只缺一拍即合的过程,顺风顺水也需要时机。赵副经理还算是正人君子的,面对身边转来转去诱人的身板,只是出神地端详品味,轻轻嗅着那种类似于小母羊的青春气息,仅此而已,他甚至连这个姑娘的手都没碰过一下。
事情的转变最终是由赵前促成的,那天他塞给韩二丫两张奉票,极有风度地说拿去买衣裳吧。韩二丫泪眼汪汪了,很有感激涕零的意思。隔了几天,韩二丫穿件杏黄|色滚绿边绸衣,胸前还绣了一朵荷花。衣服是新裁剪的,加上大胆的色彩,整个人儿便如阳光样鲜亮晃眼。赵前看得眼睛发直,惊为天人。韩二丫的不慎有些牵强,牵强得绝对俗套,斟茶时偏巧烫着了手指,委屈得风情万种。大男人当然要爱美护美,当细腰宽臀的小女子真实地坐进怀里时,赵副经理顺理成章地扶弄了那诱人的胸脯。他的手绕过粉颈抚摩了一下,感觉那奶子萱软又极富弹性,确与自己老婆的大相径庭。瞬间的意乱神迷之后,赵副经理恢复了理智,点燃香烟长吸一口,让波澜渐渐平息,尘根随之偃旗息鼓。赵副经理口不对心地通知二丫:“你回去吧。”而结果并不这个样子,这天夜里韩二丫羞红着脸敲开了赵前的房门。敲门之前,她的心怦怦直跳,满怀着对显赫男人的景仰和对荣华富贵的憧憬。赵副经理的住处从此成了天堂,是韩二丫所爱去的,赵副经理则乐享其果。赵前贪恋上青春的娇好,更可怕的是,一天不见她就想她。看着她,内心滋生出异样的情愫,赵前知道,已经无法挽回了。初欢之夜,屡经妇衾的男人款款温存,让她僵直的身体逐渐放松,慢慢地湿润。赵副经理慢条斯理,颇具耐心。一朵隐秘的花朵迎风怒放,在转化成妇人的一刹那,韩二丫感觉一道闪电洞彻幽谷,宛如惊天动地的雷声撕裂天幕。她紧咬被角,努力压抑住痛苦的呻吟,而血的腥气清晰地升腾而来……
有嫩生生的小女子伺候,赵副经理舒坦得筋骨都软了。被窝里是青春诱人的香气蒸腾,手掌心抚摩过柔软润泽的肌肤,赵前忍不住哼上几句:“一更里月过墙,小奴我走出房啊……”可夜阑人静,他会忽然醒来,躺着听城墙上隐隐的打更声。一开始他想得过于简单,觉得这二丫非妻非妾,顶多算贴身丫鬟吧,到时候给几个钱儿啥都结了。他先送韩黑子一百块现洋,又安排他做了裕兴矿付煤的管事,韩家欢天喜地,无话可说。区区小事,于堂堂安城煤矿公司的赵副经理而言,实在是轻而易举。赵前却没法和老婆开口,事情就稀里糊涂地拖着。回老虎窝过年本来天经地义,但是韩二丫怎么办?她已经怀孕了,拖是拖不下去的,问题很是棘手。麻烦都是自找的,能让她挺着大肚子回娘家?显然不可能,嫁出去的闺女是不能年关回娘家看灯的。更可气的是,韩黑子四处招摇,逢人便说赵经理如何如何,惟恐人所不知。
第十二章(3)
“早先,俺们年年过年都看老金家的灯,”他试探着和二丫说。
“爹不让俺回,”小女人的眼皮有些肿胀,但是眼波闪动不容回绝:“你要是扔下我,我就死到十字街上去。”
赵前毛骨悚然,一贯软玉温香的小女人谈及到死竟如此坚定,吐气如兰的娇怯化做了掷地有声:“让全县的人都瞅瞅!”
无奈,赵前回老虎窝找老婆商量,拐弯抹角地提出了在县城过年的建议。金氏对丈夫的绯闻早有所闻,不假思索地反对:“你回不回都行,别劝量俺!”
男人一时无语。这时三儿子正站在窗台上,用指甲刻画玻璃窗上的冰花,而老四赵成昌在炕上爬来爬去,由于后背上拴条布带,不必担心摔下炕来。气氛实在尴尬,二闺女赵冰花看爹妈情绪不对,屏声退了出去。冰花掀开门帘转身的一刹那,乌亮的辫梢一甩,显现出婀娜的身姿。赵前愣了下神,忽地想起多年以前的一幕:他相亲那时,翠儿该和眼前的闺女差不多吧?
“吧嗒吧嗒——”炕桌对面的女人自顾自地点上了烟袋,吐出了烟雾,打断了他的思绪。赵前干咳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咳咳,咱闺女儿子都大了啊。”
见赵金氏不吭声,赵前又说:“得给二闺女说个人家了。”
女人没抬头,讥讽道:“当爹的有多正经啊?!”
赵前再次语塞,顺手折了节炕席边缘翘起的秫秸縻子,无聊地拿在手里摆弄,嗖地划破了一只手指,手指翻开了白皙的皮肉,瞬间血就浸了出来,一滴滴冒出来又落到炕桌上,黑红的血珠一滴滴很饱满的样子。赵前望着桌子上的血迹出神,谈话的艰难早在意料之中,事已至此总得摊牌,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要不?我把她领回来?”
“谁呀?”赵金氏故意吃惊,“我咋没听你说过呢?”女人唱戏道白似的发问:“姓甚名谁呀?”
“韩二丫,”赵前并没瞅老婆的表情。
“哇,连个大名也没有?”金氏拖着长声说:“嘿,真贱!”
赵前嗓子眼儿冒烟,努力咽了口唾沫:“算是二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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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明媒正娶的?还是人家送上门的?”
“都算是吧。”
“这叫啥话?你娶新媳妇我还没喝喜酒呢。”赵金氏面不改色地调侃,道:“再说大红媒是谁呀?得好生答谢人家哩。”
赵前打断了女人:“是对是错就这么的!你说该咋办?”
“你娶你的小的,眼睛瞪得那么大干啥?”赵金氏眼睛盯盯地看着丈夫,“嫌我碍事,也不能把我吃了吧?”
“哪和哪呀?俺领她回来过个年。”
“不行!来我就杀了她。”
“你——这是咋了?”赵前挪动了下屁股,臀部下的炕沿很滑润。炕沿是用整根白桦木制成的,白桦木木质洁白细腻,历时愈久越光洁,宛如小媳妇润泽的脊背。男人爱怜地摩挲着,仿佛要搓去满手心的疑惑。赵前活到这个份上,才充分了解什么叫女人,真是寻死寻活外加上哭哭啼啼。如果只是婆婆妈妈、唠唠叨叨还好,可是她们都是动真格的,心里便有些发毛。想到这里,语气放缓了许多:“乐和和地过个年该多好?”
“我不乐和!”
“那她也不乐和啊。”
“活该,她自找的!”
“咳!”赵前叹了一口气,“老爷们娶房小的算多大个事呀”,“咱们张大帅有六房女人呢。”
“可不是咋的,吃着锅里惦记盆里的,”赵金氏不容男人插嘴,“你能耐是不是?你要是当了大帅还不得娶上一百八十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