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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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记-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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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放在土堆上的烟盒。
  “碗得福儿!啊欧吃米也五欧!”女记者嘟噜了几句洋文。
  真了不起!长着四层眼皮就够分了,还会说洋文,我们真开了眼。大家互相看看,又看女记者。我们的“骡子”竟能支使着这样的高级女人到咱东北乡这偏僻地方来为他写家谱,真替我们添了威风。
  那女记者慷慨大方又一次散烟给我们抽,她自己也叼上一支。那根雪白的烟卷儿插在她那红红的小嘴里,活活就是一幅画,像从电影上挖下来的一样。
  “他在京城里成天干什么?”“老婆”问。
  “他是著名的歌唱家呀!每天晚上演出。”女记者有些失望地问,“你们没看过他的演出?”
  我们没有看过他的演出。
  “你们听过他的歌声吧,从收音机里。”女记者拿出一个蒙着皮套的录音机,说,“我这里有他的磁带。”
  “他的歌,听过。”“耗子”摩挲着那个沾满了油腻的塑料壳收音机说,“他唱的那些事我们都知道,骆驼啦,羊啦,花儿草儿什么的,他从小就有好嗓子。”
  女记者兴奋起来,嘴里又流出弯弯勾勾的几句洋文。她说洋文时那舌头仿佛打了六十四个卷儿。这四层眼皮的女人,舌头能打六十四个卷儿,真真是识字班脱裤子———不见蛋(简单)。“大金牙”后来说。
  “说呀!说!”女记者打开录音机,我们看到机器在转动,“我就喜欢听他小时候的事儿。”
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7)
  “他不就是会唱几首歌吗?”“羊”说,“我们这儿谁也能哼哼几句。”
  女记者更高兴了,她又要听我们唱歌,都是“羊”这家伙招来的事。女记者说“骡子”不但是个著名的歌唱家,还是个不怕淹死自己跳到河里救人的英雄。
  “羊”又说:“这算什么事?我去年一年就跳到井里两次,头一次捞上来一个小孩,第二次捞上来一个老太太。那老太太还骂我多管闲事。”
  我们恨死了这头“羊”。“羊”不会抽烟。
  我们答应把你小时候的事情说给她听。
  淤泥、野芦苇、狗蛋子草、青蛙、黄鳝、癞蛤蟆、水蛇、螃蟹、鲫鱼、泥鳅、蝈蝈、狗鱼、燕子、野韭菜、香附草、水浮莲、浮萍,年复一年地在我们二十年前洗过澡的地方繁衍着,生长着,你却再也不去那地方,去了也不会像当年那样脱得一丝不挂。那时候你对我们骄傲地显示着你那几根毛毛儿,现在你还炫耀什么?都传说你自己动手把那玩意儿割掉了,你连一个儿子都没留下就切掉了它。消息传来时,我们一致认为: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那时候,这混蛋直挺挺地立在浅水里,让我们看身体的变化。我们感到羞耻、神秘、惴惴不安,你用那几根毛儿把我们超越了。下午的太阳是多么样的明媚啊!墨水河清澈见底,沙质的河底上淤着一层发亮的油泥,河蟹的脚印密密麻麻,堤外传过来摘棉花女人们的歌声。您不知道,京城来的同志,我们这儿的女人,结了婚后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啦,什么样的脏话都敢说,什么样的风流事都能干,她们唱那些歌儿呀呀呀,实在是不好对您学,您还是个闺女吧?
  摘棉花女人的歌儿太流氓了,开头几句还像那么回事,三唱两唱就唱到裤裆里去了……你非要听?好吧,周瑜打黄盖,你愿挨就行。譬如:大姐身下一条沟,一年四季水长流,不见大和尚来挑水,只见小和尚来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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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京城来的女人脸上没有一丝红,听得有滋有味儿。到底是大地方来的人,我们赞叹不已。
  女人的歌声在秋天的洁净的空气里,有震动铜锣的嗡嗡声。你的心怦怦地跳,感到脚底下的沙土在偷偷流走,流动的细沙使我们脚心发痒。我们的身体在倾斜。你的腰渐渐弯了,我们亲眼看到了它突然昂起了高贵的头!流氓,太流氓了,流氓的歌声狠狠地打击着我们。你猛地往前扑去,像一条跃起的大鱼。你的肚皮打击得河水沉闷一响,我们尾随着你扑向河水。河里水花四溅,我们手脚打水,满河都是嚎叫。
  补充说明一点。老人们说,立了秋后就不能下河洗澡了,河里的凉气会通过肚脐进入肠子。立秋之后非要下河洗澡,必须用热尿洗洗肚脐,我们每次都这样做。
  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破烂事儿对您有用吗?有用,有用,太有用啦。你们尽管说,她说,我对他的一切都感兴趣。
  对不起您,天就黑了,我们要做粉丝了,要干到后半夜。您回镇里去?
  女记者不回镇里去,她要看我们做粉丝。她说她吃过粉丝但从没见过做粉丝。我们看到她又从那只白皮包里摸出一盒烟,大家心里既感动又高兴,到底是京城来的人,出手大方,还有四层眼皮。
  距离“大金牙”贷到五万元人民币还有三个月,他的昙花一现的好运气还没来到。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落运遭老雕,这话千真万确。我们怎么敢想象三个月后“大金牙”就嘴里叼着洋烟卷儿,脖子上扎着红领带儿,黑皮包挂在手脖子上,成了高密东北乡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位厂长呢?他现在的活儿是在咱们的“耗子”挂着帅的粉丝作坊里拉风箱,最没有技术最沉重最下等的活儿,但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总是照耀着他的脸,使他的那两颗铜牙像金子一样放光,还有他的额头也放光,像一扇火红色的葫芦瓢儿。
  我们把红薯粉碎,从大盆里倒进大缸里,再从大缸里舀到小盆里,再从小盆里倒进大盆里,倒来倒去,我们就把淀粉倒弄出来了。淀粉白里透出幽蓝,像干净的积雪。
  我们把水加进淀粉里,再把淀粉加进水里,再把水倒进锅里,三倒四倒,我们就把粉丝倒弄出来了。
  灶里火焰很旺,火舌舔着锅底,水在锅里沸腾。火舌使我们的脸上出汗,在腾腾升起的蒸气里,那女记者的脸蛋儿像花瓣儿一样。有一个这般美丽的女人看着我们干活令人多么愉快。我们忘不了这好运气是谁带给我们的。“耗子”用他的小拳头飞快地打击着漏勺里的淀粉糊儿,几百条又细又长似乎永远断不了头的粉丝落在沸水滚滚的大锅里,然后又如一缕银丝滑进盛满冷水的大盆里。“老婆”蹲在盆边,挽着滑溜溜的粉丝,挽到一定长度时,他便探出嘴去,把粉丝咬断。每次在咬断粉丝时,他总是不忘记在咬断的同时吞食它们。
  “吃多了肚子会下坠的!”“耗子”说。
  “我没有吃。”“老婆”说。
  “没有吃你干吗要吧唧嘴?”
  “吧唧嘴我也没有吃。”
  我们知道他吃了,每截断一次粉丝他就吃一大口。他死不承认,谁也没有办法。于是我们希望他的肚子通道疼痛下坠,但是他既不疼痛也不下坠。好在我们是同学,不愿太认真。
  后来,半夜了,作坊外的黑暗因为作坊内的灶火而加倍浓重。女记者吃了一碗没油没盐的粉条儿,我们还想让她吃第二碗。她吃了第二碗我们还想让她吃第三碗,但是她任我们怎么劝说都不吃了。她说她吃饱了,吃得太饱了,说着说着她就打了一个饱嗝。
  粉丝都晾起来了,今夜的活儿完了。汽灯有些黯淡了,“大金牙”蹲下去,扑哧哧响,他抽拉着打气杆儿给汽灯充气,咝咝声强烈起来,汽灯放出刺眼的白光。女记者眯缝着眼说汽灯比电灯还亮。她没有回镇政府睡觉的意思,我们自然愿意陪着她坐下去。
  “耗子”眨着永远鬼鬼祟祟的眼睛问女记者:“您见过他吗?跟他熟吗?”
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8)
  女记者说:“太熟了。”
  “听说他在京城里有好多个老婆?”
  “噢,这倒没听说过。”女记者挺平淡地说。
  “你别说外行话了,人家那不叫老婆,是相好的!”“大金牙”纠正着“老婆”。
  女记者说:“他在家乡时有过相好的吗?”
  我们互相看着,都不愿回答女记者。
  “他在家乡时是不是就很风流?”女记者问。
  “不,不,”我们一齐回答,“他很规矩。”
  那时候我们从“狼”的白色恐怖中逃脱出来了。没有中学好上,我们一齐成了社员。他因为身体发育得早,已进入了准整劳力的行列,干上了推车扛梁的大活儿,而我们还在放牛割草的半拉子劳力的队伍中逍遥。
  “他的爹娘没给他找老婆吗?”那天夜里,在粉坊里,她问我们,“农村不是时兴早婚吗?”
  她的眼在汽灯的强光照耀下,黑得发蓝。她使我们想起“小蟹子”。我们告诉她:他的爹娘在我们不是“狼”的学生后三月,突然失踪了,就像他的姐姐突然失踪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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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在粉条作坊里,也是一个很黑的夜晚,也是深秋季节,天气有些凉但不是冷,我们村的粉条作坊开张了。下午在收获后的红薯地里放猪时,我们就知道了这消息,大家都很兴奋。“老婆”家那头花猪鼻子极灵,东嗅嗅,西嗅嗅,简直胜过一条警犬。它是“老婆”的骄傲。太阳要落山时,路边槐树上,金黄的枯叶在阳光中颤抖,我们被夜晚粉坊的美景即将来临兴奋得颤抖。播种小麦的男女社员们收工了,疲惫的牛和疲惫的社员们沿着土路走过来了,我们也召唤着猪,让它们停止寻找残存在泥土中的红薯,跟我们一起回家。啰啰啰,啰啰啰,是我们对猪的呼唤。“老婆”家的花猪在一座坟墓后的暄土里拼命拱,用齐头的嘴巴。一边拱它一边叫,像狗一样。猪叫出狗声,的确有些怪异,围拢上去看。“老婆”家的花猪戗立着背上的鬃毛,好像很激动。我们家的猪和我们一起看着“老婆”家的猪把地拱出一个大坑。
  “这里可能埋着一坛金子。”“耗子”说。
  “老婆”的脸上立刻就放出金子般的光芒。
  “干什么你们?怎么还不回家?”队长在路上喊我们。
  “老婆”家的花猪浑身哆嗦着,叼着一黑乎乎、圆溜溜的东西从土坑里跑上来。
  我们发了呆了,呆了一分钟,便一齐怪叫着,炸到四边去。
  “老婆”家的花猪从土坑里叼上来一颗人头。一颗披散着头发的女人头。女人头还很新鲜,白惨惨的,没有臭味没有香味,有一股冷气,使我们的脊背发紧,头发一根根支棱起来。
  在路上疲惫移动的大人们飞跑过来,全过来了,路上只余了些拖着犁耙的牛,它们不理睬让它们站住的口令,继续踢踢踏踏地往村子里走。
  大人们来了,我们胆壮起来,重新围起圆圈,把“老婆”和他家的花猪以及花猪拱出来的人头围在中央。那女人头还半睁着眼,头发烂糟糟的,花猪好像要向“老婆”报功一样,跟着“老婆”哼哼着,“老婆”被花猪吓得鬼哭狼嚎。
  到底还是队长胆大,他从坟头上揪了一把黄草,蹲到人头前,小心翼翼地揩着那张死脸上的土,一边揩一边咕哝:“怪俊一个女人,真可惜了……”揩完后他站起来,转着圈儿端详。落日的余晖涂在我们脸上,也涂在人头上,使它红光闪闪,宛若无价之宝。我们都像木偶一样待了好久好久。
  队长忽然说:“你们看她像谁?”
  我们认真地看着她,也看不出她像谁。
  队长说:“我看有点像桂珍。”
  桂珍是“骡子”的姐姐。
  我们再看那头,果然就有些像桂珍了。不等我们去寻找“骡子”时,他先叫起来了:“不是我姐姐,才不是我姐姐呢!”
  他哭丧着脸,继续喊叫:“我姐姐的头是长的,这个头是圆的。我姐姐头发是黑的,这个头发是黄的……”
  “你也别犟,”队长说,“长头也能压成圆头,黑毛也能染成黄毛,没准就是你姐姐的头哩!”
  “骡子”哭了,他又举出了几十个根据来证明那颗头不是他姐姐的头,搞得我们也有些不耐烦起来,队长也高了嗓门,说:“‘骡子’,你也甭吵吵啦,去叫刘书记吧,他老人家眼光尖锐,他老人家要说这头是你姐姐的头就是你姐姐的头,他老人家要说这头不是你姐姐的头你想赖成你姐姐的头也不行。”
  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队长点了一大片人名,让他们回家吃饭,吃了饭好去粉坊加夜班干活,顺便把刘书记喊来验头,但人们都不想挪步。队长无奈,只得吩咐大家好生看守着人头,别出差错。此时太阳已完全下山,但天还没黑,有几只乌鸦在我们头上很高的地方呱呱地叫,远望村庄,已被盘旋的炊烟弄得一团模糊。
  人们围着人头,都如磁石吸住的铁钉一般,谁也不动,也没人说什么。眼见着那天就混沌起来,农历十六日的大月亮放出软绵绵的红光来,照在我们的脸上和背上,也照在那女人头上。那女人头上跳动着一些碧绿的光点儿,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人是如此了,那些猪们却在月光下撒起欢儿来,一个个都把鬃毛倒竖,你追它赶着,喉咙深处发出吠叫,汪汪汪一片。我们不去管它们。
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9)
  “这不是我姐姐的头!我姐姐跟着劳改农场一个劳改犯跑了,这不是我姐姐的头!”他的嚎叫淹没在月光中,竟似受伤的鲫鱼往水底沉落一般,没有人理睬他。
  远远的一盏红灯从村口飘过来,飘飘摇摇,摇摇飘飘,不似人间的灯火。大家都知道刘书记来了,在水一样的波动着的月光下,流过来清脆的驼铃声。红灯刚由村口出现时,我们感觉到它流动得很慢,似乎老半天都不动地方;渐渐逼近时,才发现它流动得很快,宛若一支拖着红尾巴的箭。
  人圈又是非常自动地裂开一条缝,大家都把目光从人头上移开,看着身躯肥大的刘书记手里擎着一盏纸糊的红灯笼,从骆驼背上轻捷地跳下来。据“黄头”的叔叔八老万说,内蒙的骆驼是跪倒前腿,降低高度,让夹在它的双峰之间的骑者安全地跳下来,我们这头骆驼却从不下跪,刘书记腿脚矫健,也用不着它下跪。
  “人头在哪里?”刘书记的嗓音像铜钟一样。
  没人回答,但却自动地把通往人头的缝隙闪得更宽了。大家的目光随着大摇大摆的刘书记往前移动。最后都停在被红灯笼照明了的人头上。这时,队长才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与队长同时跑来的还有民兵连长(他是刘书记的亲侄)和两个基干民兵。民兵连长背着一支老掉牙的日本造三八大盖儿步枪,枪口上套着贼长的刺刀,刺刀尖上银光闪闪,照耀着历史,使我们猜想到了战争年代的情景。那两位基干民兵都是贫农的儿子,他们每人扛着一支铁扎枪,枪头后三寸处绑着绒线缨儿,在月光下抖动。他们腰里分左右各别着两颗木把手榴弹,也不知是什么年代制造的,更不知臭了没有。
  刘书记把红灯笼交给此时已气喘吁吁地站在他背后的民兵连长擎着,民兵连长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三八枪的皮带。灯笼火下,出现了一条条重叠着的大影子。
  “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头像桂珍的头……”队长对刘书记说。
  刘书记不待他说完就破口大骂起来:“放你娘的狗臭屁!”
  队长的腰立刻就弯曲了。队长弯着腰退到我们中间,再也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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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书记张望了一下众人,怒冲冲地说:“你们还围在这儿干什么?一颗死人头有什么好看的?谁稀罕?谁稀罕谁提回家去吧!”
  谁也不稀罕,大家就惶惶地四散回家了。
  我们的猪给我们制造了相当多的麻烦,它们玩疯了,在月光地里,活像一群恶狼。
  我们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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