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小弟弟!看小弟弟!”女儿挤上前来,手把着炕沿要上炕。
妻子弯下腰,对准女儿的屁股,凶狠地抓了一把。女儿尖叫一声,飞快地逃到院子里,嘶着嗓子哭。
是个女婴。她踢蹬着沾满血污、皱皮的小腿号哭。她四肢健全,五官端正,哭声洪亮,毫无疑问是个优秀的孩子。她的屁股下有一大摊黑色的粪,我知道这是“胎粪”。在红绸子上像软体动物一样蠕动着是个初生的婴孩。
“丫头片子!”母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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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丫头片子谁家割舍得扔?”父亲把烟袋锅子用力往地上磕着,阴森森地说着。
女儿在院子里哭着,好像唱歌一样。
妻子说:“你从哪里抱来的,还给人家抱回哪里去!”
我说:“抱回去不是明明送她去死吗?这是条人命,你别逼着我去犯罪。”
母亲说:“先养着吧,先养着,打听打听看有没有缺孩子的,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你们行了这个善,下一胎一定能生个男孩。”
母亲,不,全家人,念念不忘的就是要我和妻子交配生子,完成我作为儿子和丈夫的责任。这种要求的强烈程度随着和妻子年龄的增大而增大,已临近爆发的边缘。这种毒汁般的欲念毒害着家里人的情绪;每个人都用秤钩般的眼睛撕扯着我的灵魂。我多次想到缴械投降,但终究没有投降。现在,每逢我在大街上行走时,我就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恐怖。人们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好像我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抑或外星球上降落下来的人形怪物。我酸苦地瞅一眼无限虔诚地为我祝祷着的母亲,连叹息的力量也没有了。
我找出半卷手纸,为女婴擦拭胎屎。成群结队的苍蝇嗅味而来,它们从厕所里飞出来,从猪圈里飞出来,从牛棚里飞出来。汇成一股黑色的浊流,在房间里飞动。炕下的暗影里,成群的跳蚤像子弹般射来射去。胎粪又黏又滞,像化开的沥青,像熬熟的膏药,腥和臭都出类拔萃。我吃力地擦着胎粪,微微有点恶心。
妻子在外屋里说:“自己的孩子不管不问,好像不是你的种,人家的孩子你擦屎,好像是你亲生的。没准就是你亲生的,没准就是你在外边勾搭了一个大,生了这么个小……”
妻子的语言掺和在嗡嗡鸣叫的苍蝇的漩涡里,把我的脑浆子都给搅了。我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够了!先人!”
她不说话了。我盯着她因为愤怒惊惧变成了多边形的脸,听到我的女儿在胡同里与邻居家的女孩嬉闹着。女孩,女孩,到处都是不受欢迎的女孩。尽管小心翼翼,胎粪还是沾到了我的手上,我感到这是一件挺美好的事情,能为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女婴擦拭她一生中第一泡屎,我认为是我的光荣。我索性用手去擦、用弯曲的手指去刮黏在女婴屁股上的黑便。我斜目看到妻子惊愕得半张开的嘴,突然爆发了一种对人刻骨的仇恨。当然我更仇恨我自己。
妻子前来帮忙。我不对她表示欢迎也不对她表示反对。她走上前来,熟练地整理襁褓;我机械地退到后面,舀一点水,洗着手上的粪便。
我听到妻子喊:“钱!”
我提着手站起来,看到妻子左手捏着一方剥开的红纸,右手捏着一把破烂的钱票。妻子扔下红纸,吐着唾沫,数着手里的钱。她数了两遍,肯定地说:“二十一块!”
我发现她的脸上生出一些慈祥的表情。我说:“你把莎莎小时用过的奶瓶拿出来涮涮,冲些奶粉喂她。”
“你真要养着她?”妻子问。
“那是以后的事,先别饿死她。”我说。
“家里没有奶粉!”
“你到供销社买去!”我从衣袋里摸出十元钱,递给她。
“不能用咱们的钱,”她晃晃手中那沓肮脏的钱票,说,“用她自己的钱买。”
一只蟋蟀从潮湿的墙角上蹦起来,跳上炕沿,在红绸子上弯弯曲曲地爬动。蟋蟀咖啡色的肉体伏在深红的绸子上显得极端严肃。我看到它的触须神经质地颤抖着。
女婴从襁褓中挣扎出一只手,举到嘴边吮着,那只手上裂着一些白色的皮。女婴一头乌发,两扇耳朵很大,半透明。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和母亲也站在了我的身后,看着饥饿的女婴啃食拳头。
“她饿了。“母亲说。
“人什么都要学,就是吃不用学。”父亲说。
弃婴(4)
我回头看着两位老人,心里涌起一股滚热的浪潮,他们像参拜圣灵一样,与我一起瞻仰着这个也许能成为盖世英杰的女婴布满血污的面孔。妻子买回来两袋奶粉,一袋洗衣粉。我亲自动手,冲了一瓶奶,把那个被我女儿咬烂了的|乳胶奶头,插到她的嘴里,紧接着她的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响。吃完一瓶奶,她睁开了眼睛。两只黑蝌蚪般的眼睛。她努力看着我,目光冷漠。
我说:“她在看我。”
母亲说:“初生的孩子,什么也看不到。”
父亲怒气冲冲地反驳道:“你怎么知道她什么也看不到?她打电话跟你说啦?”
母亲退着走,说:“我不跟你抬杠,她能看到,看不到,都随便去。”
女儿从胡同里跑回来,高声喊叫着:“娘,打雷了,上来雨啦。”
果然,站在房子里,就听到了西北方向持续滚过推磨般的雷声。通过捅破纸的后窗棂,我看到了那半边天上毛茸茸的乌云。午后,大雨滂沱,瓦檐上的雨水像灰白的幕布垂直挂地,雨声中夹杂着青蛙的叫声。随雨降下的十几条犁铧般的大鲫鱼在院里的积水中泼剌剌跳跃。妻子搂着女儿在炕上酣睡,父亲在他们的炕上吹着气。我把女婴放在一面竹筛子里,端到堂屋正中的一个方凳上。我一直坐在筛子旁,看一会儿门外发疯般的雨水,又看一会儿躺在筛子里安睡的女婴,瓦檐上的流水注到一只翻扣的水桶上,发出时而响亮时而沉闷的急促声响。天色晦暗,堂屋里弥漫着青蓝色的光辉,女婴的脸酷似枯树皮的颜色。我生怕她饿着,手持着奶瓶,像持着一个救火器。每当她把嘴巴咧开啼哭时,我就把奶头塞到她嘴里,把她的啼哭扼杀在萌芽状态中。直到奶水从她嘴里溢出来时,我才猛然醒悟:婴儿不但能饿死,同样也能撑死。我停止喂奶,用毛巾擦净她眼窝里和耳蜗里的奶汗,焦灼地看着干劲不减的雨水。我深深地感到女婴已经成为我的累赘。如果没有她,此时我应躺在炕上睡觉,恢复连续乘车的疲劳。因为有了她,我只能坐在僵硬的凳子上,观赏枯燥的暴雨了。如果没有我,她也许已被暴雨灌死了,灌不死也冻死了。她也许早被汹涌的水流冲到沟里去,饥饿的鱼群已经开始吮吸她的眼珠了。院子里有一条雪白的鲫鱼搁浅在青砖甬路上。它平躺着,尾巴啪啪地抽打着,闪烁出一圈圈黯淡的银光。后来它终于跃到甬路下的积水里。它直起身子,青色的背脊像犁铧般地划开水面。我很想冒雨出去把它抓获,使它成为父亲佐酒的佳肴。我忍住了,并不仅仅因为雨水会打湿我的衣服。
在那个急雨如乱箭的下午,我忍受着蚊虫的骚扰,考察了故乡弃婴的历史。我不必借助任何资料就把故乡的弃婴史理出了一条清晰的线索,我用回忆的利喙把尘封的历史啄出了一条幽暗的隧道并在里边穿行,手和脚都触摸着弃婴们冰凉的白骨。
我把这些被抛弃的婴孩大致分为四类,仅仅是大致划分,因为这四类弃婴有时处于一种交叉境况。
第一类系因家庭生活困难、无力抚养,被溺杀在尿桶里或抛弃在道路边。这种情况多发生在解放前,没有计划生育措施的情况下。这一类弃婴好像具有世界性的普遍意义,我记得日本有两篇小说,一篇名为《桑孩儿》,是水上勉写的;另一篇名为《陆奥偶人》,记不清作者名字了,好像就是著名小说《樽山节考》的作者。《桑孩儿》和《陆奥偶人》写的都是弃婴的事。《桑孩儿》里的弃婴就是把婴孩活活地扔到雪地里冻死,但也有生命力极顽强者,在雪坑里呆一夜尚能呱呱啼哭,这种孩子往往被抱回去继续抚养。陆奥的弃婴方式则是在婴儿降生后,第一声啼哭没及发出之前,把婴孩倒竖在热水中溺死。他们认为婴孩未啼哭前是没有感觉的,这时把他溺死,是不违反人道的。一旦婴孩啼哭之后,就只能养着他了。这两种弃婴方式在我的故乡都曾存在过,产生的原因一如上述———我是按弃婴的原因来为弃婴分类的。我相信在漫长的岁月里,故乡有许多婴儿是死在尿罐里的,这种杀婴方式似乎比日本陆奥的杀婴方式还要肮脏残忍。当然,我即便问遍乡里苟活的老人,也难问出一个确凿的杀婴者。但我回忆起他们坐在篱笆边或断墙边闭目养神时的情景,我认为他们脸上的表情都是杀婴者的表情,他们中肯定有人在尿罐里溺杀过亲生儿女,或者把亲生儿女扔到路边冻饿而死———这类婴孩是无人要捡的,所以,把活着的婴孩扔到路边或是十字路口,似乎比把他溺杀在尿罐里要人道一些,其实这不过是那些贫穷善良的父母们的自我安慰罢了。这些活着送出去的孩子,生机委实渺茫得很,他们恐怕绝大多数都饱了饥肠辘辘的野狗肚腹。
第二类被抛弃的婴孩是有先天性的生理缺陷或怪胎。这类婴孩连进尿罐的资格都没有。一般情况下都是由婴孩的父亲在太阳出山前寻一僻静地方活埋掉。填土时,还要在婴孩的肚腹上压上一块新砖,防他来年又来投胎。但情况也有例外,解放初期我们故乡有一个大名赫赫的区长李满子,就是一个先天性的兔唇。
第三类弃婴是“私孩子”。“私孩子”是一句很厉害的骂人话,故乡的姑娘们被激怒时,往往用这句话詈骂仇敌。“私孩子”就是未婚的大闺女生的孩子。这类孩子一般来说大都聪明漂亮,因为凡懂得偷情的少男少女,都不是蠢货。这一类弃婴成活的可能性较大,缺少子女的夫妻愿意抱养这类孩子,往往事先就联系好了;到时由孩子的父亲趁夜送到抱养者家门口。也有弃置行人易见处的。“私孩子”的襁褓里多多少少总有一点财物。“私孩子”里有男婴,而前两类弃婴里,除有生理缺陷十分严重者外,一般无男婴。解放后,由于经济生活的进步和卫生条件的提高,弃婴现象已大大减少,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后,弃婴现象又开始出现,而且情况倍加复杂。这类弃婴绝对无男孩。从表面上看,是计划生育政策把一些父母逼成了野兽,但深入考察,我明白,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是杀害这些婴儿的罪魁祸首。我知道也不能对新时代的弃婴者施行严厉的批判。因为,那些抛弃亲生骨肉的人,并不都是心如蛇蝎的坏人。
这种现象不管多么有损于人民共和国的光辉,但它是客观存在着的,而且短时间内难以根绝。生在臭气熏天的肮脏村落里,连金刚石的宝刀也要生锈,我现在才似乎有些“悟道”了。
弃婴(5)
暴雨经夜未停,黎明时分,乌云破散,射出一道血红的湿热阳光。我把女婴端到妻子炕上,求她照应着,然后踩着浑浊的雨水,涉河去乡政府请求帮助。走在胡同里时,我看到那道由高粱秆夹成的篱笆已被风雨打倒在地上,篱笆上蓊郁的牵牛花泡在雨水里,紫色的和粉红色的牵牛花从水中擎起来,对着初晴的天空,好像忧悒地诉说着什么。篱笆倾倒,障碍撤销,一群羽毛未丰的半大鸡冲进去,疯狂地啄食着碗口大的白菜。河里正在涨水,石条搭成的小桥微露水面。水声哗哗地从桥石边缘的浪花上发出。我跳桥时崴了脚,走上河堤还瘸了几十步,心想此非吉兆,去乡政府也未必能出手这个婴儿,但还是满怀着希望,奔着乡政府那一片红瓦房,一瘸一颠地走得生疼。大雨抽打得乡政府院子里的建筑材料格外新鲜,红砖绿瓦,青皮竹竿,都油汪汪地闪亮。大院里人声不闻。一条尖耳削尾的龌龊小狼狗卧在一条水泥台阶上,对着我睁睁眼睛,又慢慢地眯缝起来。我寻找着门口上钉着的木牌,找到办公室,然后敲门。门响三声时,忽听到身后一阵风响,腿肚子上起了一阵锐利的痛楚,急回头看时,那条咬了我一口的小狼狗又舒适地趴回水泥台阶上。它依然不吱声,伸出红舌头舔舔唇,然后报我一个友好的笑容。它咬了我一口我还对它充满好感,一点也不恨它。我想这条狗是条伟大的狗。我开始考虑,它为什么要咬我呢?它不是无缘无故地咬我,世上没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它咬我一定是要我在痛苦中顿悟。真正的危险来自后方而不是来自前方,真正的危险不是龇牙咧嘴的狂吠而是蒙娜丽莎式的甜蜜微笑。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狗,谢谢你,你这条尖嘴巴的满脸艺术色彩的狗!
我的裤管上黏腻腻的,热乎乎的,可能流的是血。我为别人流血时,喝了我的血的人转眼就骂我:你的血太腥!滚吧!这个被抛弃的女婴,会不会也骂我的血腥呢?
绿漆剥落的房门豁啦一声打开了,迎着我的面站着一个黑铁塔般的大汉子。他打量我几眼,问:“找谁?”
我说:“找乡里领导。”
他说:“我就是。层里坐吧。你,你的腿淌血啦,怎么搞的?”
我说:“被你们的狗咬的。”
黑汉子脸上变色,怒冲冲地说:“哎哟,你看这事!对不起。这都是苏疤眼干的好事!人民政府,又不是地主宅院,为什么要养看家狗?难道人民政府怕人民吗?难道我们要用恶狗切断与人民的血肉关系吗?”
“不是切断,是建立起血肉联系。”我指指伤腿说。
伤口里的血顺着腿肚子流到脚后跟,由脚后跟流到鞋后跟,由鞋后跟流到红砖地面上。我的血泡涨了一根挺长的烟蒂,“前门”牌香烟,我看清了商标。烟丝子菊花黄。
黑大汉高声喊叫:“小王!”小王应声跑来,垂手听候吩咐。大汉说:“你把这解放军同志护送到卫生院上药。开个报销单回来报销。回来时去粮管所夏所长那里借支土枪,把这条狗打死!”
我站起来,说:“领导,我不是为这事来的,我有紧要事向领导汇报。腿上的伤我自己去治,狗让它好好活着,它挺好的,我挺感谢它的。”
“不管你谢不谢它,我们迟早要把它打死的!太不像话了,你不知道,它已经咬伤了二十个人!你是第二十一个!不打死它还会有人被它咬伤。”黑大汉说,“乱子够多了,还来添乱!”
我说:“领导,千万别打死它,它咬人自有它的道理。”
“行啦行啦!”黑大汉挥一下手,对我说:“你有什么事?”
我慌忙抽出一支烟敬给他,他果断地摆摆手,说:“不抽!”
我有些尴尬,点火抽着烟,战战兢兢地说:“领导,我捡了一个小女孩……”
他的目光像电火一样亮了一下,鼻子里唔了一声。
“昨天中午,在三棵树东边的葵花地里,一个女婴,用红绸子包着,里边有二十一块钱。”
“又是这种事!”他心烦意乱地说。
“我不能见死不救啊!”我说。
“我说让你见死不救了吗?我是说又是这种事!又是这种事!你不知道乡里压力有多大。土地一包产到户,农民们自由了,养孩子也自由了,养,养,一个劲儿地养,养不着男孩死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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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实行独生子女政策吗?”
他苦笑一声:“独生?二生、三生、四生、五生都有了!十一亿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