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味在口中回甘,陈楠醒了醒,府试是卯时一刻开考,身为主考官他也必须与考生一般,不到四更天就要起床。
眼下陈楠还是有几分发困,所以喝几口茶好提提神,驱散困意,他一会要向本府考生训话,他也生怕在这时候,有任何失仪,到时候就闹了笑话了。
趁着还有些时候,他将考生名单拿过来仔细看了遍,他也是要斟酌一番,本府十县,身在省城内的闽县和侯官两县读书人最多,但是不能五十个试额都取侯官,闽县的,这其中必须有所平衡。
每个县都要雨露均占,开国之初南北榜的事就狠狠闹了一出,这都是以往的教训啊!既要平衡各县地方,又要从中选拔人才,而且还需照顾到几家背景太硬的关系户,这内内外外,着实不容易啊。
陈楠在细想之际,张师爷走了过来道:“东翁,各县县学教谕都来了,眼下正提请考生准备入场。”
陈楠点点头道:“马上到卯时一刻了,时候不多了,告诉外面的人准备开龙门,放考生入场。让搜子把眼珠子放亮了,该查的查,该搜的搜,不许姑息。本官就不信了,各县县试会有那么多剿袭文章的墨卷,这里面八成都是夹带舞弊!”
陈楠吩咐下去,当下在旁的书吏,衙役都是领命而去。
公堂里就剩,陈楠与张师爷二人。陈楠又喝了口茶,心想府试之后,取中五十名童生都会拜自己为座师。一般而言,历次福州府五十名童生里将来都会出一两个进士,这对于官员而言,可是宝贵的人脉财富。
若这一届砸在自己手上,没选拔出什么人才,那可损失大了。
想到这里,陈楠不敢怠慢,用手指敲了敲桌案问道:“士子之中,可有什么公论?或是贤良之才?”
张师爷赔笑着道:“派去打听的人都回来了,众考生都赞府台大人,平日公正廉明,此次府取必是公允,至于是不是贤良之才,还不是府台你说的算。”
陈楠笑了笑道:“奉承话就不要讲了,古人征辟选士,每到地方先问有无孝廉,有无贤良方正。本府身居高堂之上,也偶尔会听说,士子里有什么闽县七杰,侯官五子,你看这些人可有真才实学?”
张师爷认真地道:“属下也打听过了,读书人相互吹捧,彼此造势也是常事,有无真才实学在下不敢判断,但滥竽充数肯定有几人。”
陈楠道:“眼下很多士子不好好读书,整日只知交游,写了几首歪诗,就自以为有了名声。朝廷开科取士,是为国求贤,不是要这些沽名钓誉之人。难怪我在绍兴时,听家里人说眼下世风日下,终不如当初我辈读书人求实务本,专研经义。”
张师爷道:“东翁慧眼如炬,自是能淘出金子的,吹嘘再了得,但文章是骗不了人的。”
陈楠称许地点点头道:“此言深合我意,不过你真的没听说什么贤才吗?”
张师爷道:“有那么几个,东翁可听说过陈一愚?”
陈楠笑着道:“此人不是昔日状元公的儿子。”
张师爷笑着道:“正是,此人府试之前,在南园内举行数次诗会,请了不少府试弟子。陈一愚眼界很高,诗会里确也请了几名有名的考生,如翁正春,叶向高等。”
陈楠点点头道:“叶向高县试时的墨卷,我看过,此人才华横溢,不说秀才,就是举人进士也是可期。至于翁正春本府就不知了,不过能与陈一愚,叶向高并列,也不会差。”
张师爷当下又说了几个名字,陈楠拿了笔一一抄录下来,待听到林延潮三字时笑着道:“怎么他也有被请去南园?”
张师爷笑着道:“是啊,不过别人都说他诗才平平,可却有过目不忘之才。”
陈楠停下笔来道:“半个月前,此人还托你找过本官,本府记得他有提坐堂号吧。罢了,到时他的卷子,本官会着重看一下,但话还是放在那,取不取要看他文章写的如何。”
张师爷笑着道:“东翁真是公正廉明。”
陈楠笑着道:“这也是为国荐才,还有你说的这些人的卷子,到时本府会着重看,务必不使贤良遗落。”
陈楠话音落下,那边一阵梆子响。
张师爷拱手道:“东翁,龙门开了。”
陈楠点点头,端起茶碗又呷了口茶。(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又蒙对题了(二更)()
龙门缓缓打开。
考生们五十人一队待搜查入场。
林延潮经历过县试的搜检,觉得没有传说中那么严格,但见了府试搜检,才这知道县试和府试不是一个级别。
但见考生一个个站在龙门前,解衣脱鞋已是不够了,连发髻也是要打散掉,披头散发地检查,然后考篮里,笔墨纸砚也是拿出一个个搜察。
这时一名考生待搜子搜到自己时,颤颤巍巍地不住发抖。
这搜子顿觉得有异,当下仔细搜了起来,将这考生外衣内裳都是脱掉,却并没有发觉什么异状。
搜子一时也没有主意,突见这考生双腿夹得很紧,当下踹了一脚骂道:“腿岔开。”
那考生颤抖地张腿,但见那搜子伸手往他裤裆里一掏,然后将一叠纸甩在地上骂道:“你这夯货,居然将作弊文卷藏在谷道里,来人扒了他的裤子,让去见府尊。”
身后的考生都在那偷笑。
两名衙役在拔他的裤子,而那考生努力提着裤子道:“不可如此,有辱斯文啊!”
衙役骂道:“扒了,啰嗦什么!带走。”
一名考生被抓后,不久又是一人被搜检出来,林延潮见得竟是之前在府试报名时,见到的老儒童。
这老儒童是将作弊的卷子夹在饼里的,被官差剖开了,就露了陷。
老儒童眼泪都落了下来道:“诸位差大爷,行行好吧!求你们饶了我这一次吧,老朽十三岁过县试,但府试却来来去去考了十几回。老朽只求取个童生,让我进去写一题也是好的。”
说着这老儒童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官差道:“取了你,别人怎么办,恳求也没用。”
两名衙役一左一右上将这老儒童拉开。一旁考生无不哀叹,看着对方一把年纪赴考,还落得这下场,不由生恻隐之心。
林延潮心道,果真如我所料,县试剿袭的文章太多,令府试时加强了搜查的程度,以防止考生作弊。
不久又是一名考生被拿下,门口官差喝道:“尔等不要让我们为难,乘着还没入场,将作弊事物都给丢了,我可以当没看见,若是被搜出来,拿至府尊面前那就不好看了。”
众考生们一阵骚动。当下就有人偷偷将作弊的东西丢了,一时满地上都是小纸片。
下面搜查出舞弊的考生就少多了。待进场了几百号考生后,就轮到林延潮入场了。
一名衙役走来,林延潮正要解衣,哪知对方只是笑了一下,简略搜了一下,走了过场就放过了。
林延潮一愣,陡然想起这是对方交代的优待,果真还是有特权的存在,也好,可以衣冠整齐的赴考了。
又经廪保认人的程序后,林延潮拿到卷子,但见卷子上除了写自己座号之外,卷面上果真加盖了一个‘堂’字的小戳。
而提坐堂号,就在要在知府坐考的公堂前考试,所以连找位置也省去了,直接往公堂上去就好了。
但见陈知府坐在高背椅上,目光扫向自己,林延潮当即低头朝他作揖。
陈知府显然是认出自己,目光多停留了一下,却没有什么表示。林延潮知他身后还有一群考生,众目睽睽之下,陈知府也不好与他说什么。
林延潮当下入坐,就坐在公堂前的考房内,正巧也面对着公堂一侧。
林延潮将笔墨纸砚悉数放在上面。随着考生入场结束,陈知府开始训话,训话前先不由分说将十几名夹带被抓的考生,每人抽了十鞭,然后剥夺他们三年府试的资格。
接着云板一响,几名官差既拿着写着考题的卷子下发。
哦?府试考题没有写在考题板上,而是发下来?
林延潮接过考题,但见一张纸上写着两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两道五言八韵诗。
第一道题,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
这一题意思很明了,是周公对他的儿子封在鲁国的伯禽说的,旧友老臣没有大错,就不要抛弃他们,不要对人求全责备。
林延潮见了这一题,不由仰天而望,差一点泪流满面了。
众所周知,科举有三重,重八股,重首场,重首题。
重八股,尽管几场考试里,要考你策问,诗赋,表判,大明律,但最重要的还是要考你的八股文。否则就算你诗才有李白,杜甫的水平,也考不上。
重首场,县试一般是四五场,府试则是三场,但无论多少场,第一场都是最重要的。第一场过了,后面几场随便你考。
重首题,就是第一场的第一题,至关重要。
府试三千考生,首场三千卷子,九千时文。身为考官怎么有那个耐性,一题一题看。很多考官看完第一题,对你文章就有个大概印象,第一题写不好,直接丢了,后面写得再花团锦簇也是白搭。
更有甚者,只看第一题首句,破题不对,整场考试都白来了。而林延潮手上这首场首题,出自论语微子这篇考题,竟然刚刚作过!
林延潮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看了一遍,确认自己真的不是在梦中后,只能感叹自己狗屎运实在太好了。
这一题,在林烃给自己布置的考前突击题海战术里正好作过。
这一篇文章,林烃当时看完后还是很欣赏了,说文章立意很高,枝干也不错,理气也足,颇有韩海苏潮之势,只是可惜太重理气,修辞上不足,用词上也达不到四六骈文那种美感。
之后他以十分认真负责的教学态度,将林延潮这篇文章润色了一遍。
而当时林烃给自己改那篇文章,就算过了三百年,自己都还会记得。
当下林延潮不假思索地在卷面上写到,轻弃故旧,于义俭矣。破题言简意赅,但文章重得是后面,洋洋洒洒一大段气势磅礴,如排山倒海一般的骈俪句。
林延潮运笔写下来,一气呵成!
就在在场考生还都在寻思如何破题时,林延潮已将首场首题给写完了。
这篇文章九成是自己写的,其中一成是林烃改的,令文章看得更华美一些,打个比方,将原本能评八十分的文章,拔高到九十分的程度。
林延潮定了定神,平复下情绪,第一道题虽是中了,自己府试录取已是八九不离十了,但一题不够了,下面几题虽没有首题重要,但在首题伯仲之间时,第二题第三题可断考生名次。
后面几题,林延潮先看了一遍,都不在林烃给自己出的题目之列。也是府试前写了一百五十道题,能在考试里的三题中蒙对一题,已是极低概率的事件,若是再蒙中一题,唯一解释只有林烃已是提前从陈楠那得知考题,泄题给自己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六章 好文章啊(一更)()
第二道题,必得其名。
只有短短四字,换做一般对四书五经原文不熟的考生,连这一题出自哪里都不知道。
必得其名,出自中庸第十七章!林延潮口里轻轻地念道。
原文是故大德者必得其位,必得其俸,必得其名,必得其寿。
看着这一题,林延潮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一句话放在这一章里,是歌颂舜的孝道,大意是说如舜这般大德之人,必拥有与大德相应的地位,财富,名声,长寿。
那‘必得其名’四字,就是说舜大德之下,一定会得到很好的名声。
这题不好做啊,这题截上又截下,他背过的小题里,没有这一道,以往所背的程文之中,倒是有,但是林延潮这一次要凭自己实力答题,自是不肯再照搬。
用过去程墨上的题来答,虽是不算错,但不会取一个好名次。
现在林延潮过府试已是八九不离十了,眼下是要争取好的名次,所以必须自己答。
林延潮参考了自己背过卷子里的破题,之后搁笔沉思,他眼下有足够的时间,因为别人要答三道题,自己只需两道就好了,所以丝毫不慌。
必得其名,按照两句破题来说,要一句写上意,一句写下意。正破是上句破必得,下句破其名。
正破有些难,反破容易些,上句破其名,下句破必得。这样就简单了,先因其名,而后必得,前因后果。
林延潮当下写下‘圣人有誉于天下,理必可也’。圣人之所以誉满天下,这是理所当然的。
破题可以了,下面起讲从破题一句发散,夫名者,名其德也,有大德矣,名安能去之?
这大德是全篇之意,若是放在破题里讲,与‘必得其名’无关,就犯了‘连上’的错处了,主考官下面看都不用看,就可以将卷子丢掉了。
所以大德,必须放在起讲里说,解答了破题里圣人为何名满天下?是圣人之所以誉满天下,因其美誉在圣人的大德,有大德的人,名声怎么会离他而去?
写到这一句,林延潮不由感叹,圣人的教诲,实是很有教育意义。想到诗会上,读书人争相投诗,要将自己名气传出去,真该让他们好好写这篇文章,扪心自问一下。林延潮摇了摇头,将这点想法抛之脑后,自己继续专心答题。
破题,起讲后,就是文章的主体了,林延潮知道本府知府喜欢四六骈文,但这一篇文章若是再追求格式,文意就要差了三分了。林延潮取舍了一番,心想不能以辞害意,两者取舍还是文意最重要。
所以这一篇文章,林延潮就没有拘泥骈文的格式。
这时候云板响过,考生们可喝水上茅厕,林延潮只是专注于文章之中,没有在意。
到了午时时候,云板一声响,几名书吏已是下来收第一题的答卷了。
林延潮心知提坐堂号的考生,可以在午时前先写完首题,交给主考官,呈浏览一遍。这样做,当然是方便主考官有足够的时间,看这些考生的卷子,若放在统一交卷,那么主考官要在两天内看完九千张卷子,那时候看得有多认真,就可想而知了。
这时林延潮第二题也写得差不多了,见书吏来收卷就交了第一题上去,待第二题写完后,拿着干粮吃了起来,并琢磨下一道五经题和最后的五言八韵诗。
在公堂上,陈楠坐在椅上,拿起考生的卷子一篇一篇看了起来。
按照科场重首题的惯例,陈楠若是满意的,就在首题上画一个圈,这差不多就算取中,通过府试概率很大了。划一个竖,就表示待定,至于划一个叉,就直接淘汰了。
看了几十张卷子,陈楠不由摇了摇头,除了五六张卷子可以外,其他多是不合他的意。
陈楠看了那五六张取中的卷子,如叶向高等人就不必说了,这些人名副其实,是有真才实学的。还有几篇什么闽县七杰,侯官五子,陈楠看了他们卷子却哭笑不得,在那怀疑,他们是怎么通过县试了。
陈楠拿起下一张盖着堂字小戳的卷子,入目一行字,轻弃故旧,于义俭矣。
嗯,破题道得好,小巧精致。
而后文章看下去,竟是一手他最喜欢的四六骈文。
陈楠精神一醒,将椅子拉近了一点。他直起身一面用手指叩着桌案,一面一字一句地默读文章,看完之后赞道:“此文词格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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