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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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 第6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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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垂帘后天子闻此好一阵没有说话,半响后天子才道:“先生有什么话就说吧!”

    王家屏当即道:“那么臣就斗胆直言了,自古人主一身,上为天命所宠眷,下为人心所依戴,一政令不时,或累万畿之理。书有云,出入起居,罔有不钦,发号施令,罔有不减。盖无一时至怠荒,减则无一时之缺。”

    “自这数年以来,陛下端居大内,警跸希闻,郊庙之祀不亲,朝讲之仪久废,大小臣工有经年累月不睹天颜者。至于中外奏章,或疏入留中或票进不下,或日暮而始发票,或隔日而后批行,甚至接本与守科官员有延侯多日,不见一疏者。臣官居辅弼,职在赞襄,无能导主德于缉熙,变天工于寅亮,诚职责有亏也。”

    林延潮越听越是色变,王家屏这是什么话?首辅不想担了吗?居然在天子面前说这些。

    虽说他说的都是有道理的,天子这几年来越来越是怠政,原先奏章当日则批,现在呢?日暮而批,再到隔日而批,甚至数日不批。

    这都是天子日益怠慢国事之兆啊。

    王家屏说到这里,但听闻垂帘后传来几声沉重的呼吸声。

    半响后天子才道:“先生所言朕已是知道了,朕以后会注意的。”

    林延潮拭了拭汗,心道就到此打住吧。

    哪里知道王家屏却没有停下而是继续道:“陛下,此一事也,还有就是这几日百官上奏,先起因于李献可疏请国本之事而已,臣之前冒昧封还,意指此事关系储君,陛下不宜盛怒,以损天亲之爱。而李献可出自台省,更不可责罚,以塞忠谏之门。”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林延潮担心地看向垂帘一眼,他不知此刻天子听闻王家屏如此说是一个怎么样的脸色,又是怎么样一个心情。

    林延潮压低声音道:“元辅……”

    汗珠自林延潮额头滴落,他数度目视王家屏,或者轻咳一声都不能打断王家屏的陈词。

    但见现在的王家屏已是额上青筋暴起大声道:“之后陛下又罚,张栋,陈尚象,邹德泳,杖孟养浩一百,举朝士绅,远方外吏见者无不丧气,闻者无不灰心,诚不意圣哲之君,有此举动,平明之世有此景光。这一切事由皆由臣救李献可而起,臣因救一士,反累满朝精英,此臣之罪也。”

    “臣一切所为,乃希陛下为尧舜之主,而臣为尧舜之臣,此之谓名垂千载由余荣。若臣抛名不顾,逢迎为悦,阿谀奉承,此则为许敬宗,李林甫之奸佞。还望陛下察臣憨愚,还召诸臣,以释株连之罪。”

    现在殿内无声,静得连一个针掉落都可以听见。

    林延潮各看了陆光祖,杨俊民一眼示意二人出面缓解局面,二人都是转过目光,一言不发。

    终于垂帘后传来了天子的声音,但听天子缓缓地道:“这几日卿不在朝,百官喜事激奏,肆意激扰,朕姑以薄罚而已。卿为佐治,见此要名不义之徒,本当居中调停,缓词解谏,卿却径直驳御批,故激朕怒,甚失礼体。今日朕怒起,卿又不忍受,假疾具疏而去,此乃人臣之义吗?”

    事情居然到了这个地步,天子与王家屏这竟是在殿内吵了起来了。

    这下可是出大事了。自己可是一心一意要保王家屏在首辅位子上能坐得更久,但是他为何却故意激怒天子呢?

    眼见王家屏还要再说,林延潮当即觉得自己不能再看下去了,当即大声道:“还请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说到这里,林延潮拉住王家屏的袖子,向他缓缓摇了摇头。

    王家屏见此苦笑一声,而陆光祖,杨俊民此刻也才回过神来当即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眼见林延潮三人都这么说,王家屏笑了笑,将官帽脱下跪在殿上道:“陛下臣有罪!臣请辞去首臣之位归老林下!”

    面前垂帘仍是没有一丝波动,终于天子道:“朕顾念先生十年辅佐之功,不忍责罚。至于先生有疾,朕一向是知道的,先行回府调养数日,待身子好了再回朝辅佐朕!退下吧!”

    说到这里,垂帘后传来椅子响动的声音。

    林延潮望去但见王家屏已是目中含泪。

    随即他重重的叩头,口中大声地道:“臣等恭送陛下!”

一千两百五十七章 告诫() 
从乾清宫离去,王家屏,林延潮,陆光祖,杨俊民几位大臣脸色都不好看。

    陆光祖与王家屏在前说着话,似在劝解什么。

    而面对吏部尚书,首辅之间的谈话,林延潮与杨俊民二人知趣的远离几步。

    林延潮,杨俊民二人并行,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道。

    “两淮盐业之事……”

    “这朝局……”

    二人尴尬地笑了笑。林延潮道:“大司农您先说。”

    杨俊民笑着道:“其实我与大宗伯想到了一处去,盐业与朝政乃二而一,一而二之事。”

    林延潮道:“大司农高见,林某也是如此以为。”

    杨俊民点点头道:“这盐事就是面子,而这朝政就是里子,里子撑不起面子,当然什么事都办不下来。”

    林延潮闻言笑道:“大司农此比喻真是再恰当不过了。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只要水到渠成了,事情也就办下了。”

    二人边走边聊,这时候大家走到了乾清宫门前,各位官员的随从都站在门外等候自家的老爷。

    王家屏停下脚步,长叹道:“今日面君,诸位也看到非臣不忠君,实是君不用臣。本辅失态,先行一步!”

    林延潮与王家屏共事多年,很少见他如此。王家屏虽面上保持着宰相的气度,但内心肯定是不好受的。

    王家屏自为首辅后,天子一直没有赐于他宫里坐轿的权力,故而他是与随从一起离开的,林延潮目送王家屏,心底感到一阵凄凉。

    此刻林延潮与杨俊民也是各自告辞。

    陆光祖却道:“宗海留步!”

    林延潮一愕,这时见到杨俊民给自己使了个眼色。

    杨俊民走后,陆光祖道:“宗海陪老夫在宫里走几步!”

    林延潮道:“太宰相邀,此乃林某荣幸。”

    陆光祖笑了笑,二人当即沿着宫殿的回廊,慢慢向宫外走去。

    林延潮偷看陆光祖脸色,陆光祖眼睛细长而有神,斜眼观人总令人觉得有几分阴狠劲。但这一次私下相处,对方倒显得慈眉善目。

    “方才元辅与老夫说了一阵话,言中已有隐退之意,至今想来元辅为官几十载,但到了最后天子一句话要他退,他就得退。其实到了我等这一步,荣华富贵早已不放在眼底,所求的不过是多为官几年,为朝廷为百姓多尽些绵薄之力,但这一切都必须仰赖在圣意。”

    陆光祖突然提及圣意,言下之意是什么?他似乎在忌惮着什么。

    陆光祖继续语重心长地道:“见元辅离去,恐怕是在位之日不久了,而老夫位极人臣,近来身子多疾,今日找宗海实有一事相求。”

    陆光祖说完拿出锦帕掩嘴咳了几声。

    林延潮见陆光祖以往都是气势凌人,不肯有半点相让,不知为何今日倒是一再的客气。

    【。】 “太宰言重了,有什么话请吩咐。”

    陆光祖道:“老夫自任吏部尚书以来身子多疾,生怕如前任宋庄敏公一样卒于任上。”

    林延潮闻言色变道:“太宰春秋正盛,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陆光祖笑着道:“老夫早已看开,宗海又何必介怀,若是有这么一日,那老夫就代儿孙求宗海一事。你乃当今文宗,论才华文章当世无出其右者,故而老夫想请你给老夫写上一篇碑文,不知宗海可否答允老夫这一不情之请。”

    林延潮听陆光祖此言,心想这话里面意思就太深了。

    这写碑文就是给一个人盖棺定论。

    一般朝廷高官去世之后,都会请一个生前身份地位与他差不多的官员给他写碑文。如陆光祖这个级别,至少也是请内阁大学士的,林延潮身为礼部尚书还差了那么一点。

    同时请官员撰写碑文还有另一个意思。

    比如前宰相张四维的碑文就是申时行写的。当时张四维与申时行关系不是太好,张四维丁忧之后,一直打算重返朝堂,甚至还推了王家屏入阁给申时行掺沙子。

    申时行也是明防暗防着张四维,生怕他回朝抢了他首辅的位子,故而请天子授予了他内阁大学士最高的称号中极殿大学士。但张四维死后,他的两个儿子却上门请申时行给他父亲写碑文。

    为什么呢?这里有一段故事,那就是唐朝时宰相姚崇与张说之间的事。

    当时姚崇就要死了,他对儿子说,张说这个人心胸狭隘,当年我得罪过他,所以我挂了以后,他肯定会报复你们。要化解此事,唯有一个办法,他来吊唁时,你们将家里的奇珍异宝都随便摆上,若他看满意了,你们立即送给他,此人贪财一定会要。

    等他收了礼物之后,就请他写碑文,然后立即呈给皇上御览。此人见事迟于我,等他想明白后,必然索要碑文,那时候你们告诉他碑文已经给皇上看过,还刻在了碑上。

    张家也怕申时行报复,所以张家求申时行写碑文。

    现在陆光祖请自己来写碑文是什么意思?

    一来是再度强调他入阁后一定会提携自己为宰相。

    二来也是用姚崇,张说的事来告诉自己,老夫防着你一手呢。就如同姚崇防着张说一样。

    可是林延潮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陆光祖对自己如此忌惮。

    为官资历,朝中人脉,以及吏部礼部手中所掌权力,自己与他陆光祖相较,二人权势完全不在一个级别上。

    陆光祖真要入阁拜相,自己争不过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么陆光祖忌惮自己理由何在?

    林延潮有些疑惑,看了陆光祖一眼。

    陆光祖笑了笑,这时候天已是慢慢暗下,紫禁城内已经有提着灯笼出入的宫人了。

    林延潮看了一眼天色,陡然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为何陆光祖如此忌惮自己了。

    那就是圣意啊!

    虽说论权势自己远不及陆光祖,但天子相较陆光祖却更青睐于自己。

    这一次若是王家屏辞相,那么必然增补内阁大学士。

    若是陆光祖有意亲自下场角逐宰相之位,以他吏部尚书的身份,肯定是众望所归。

    而自己则不好说,万一廷推名单上有自己,虽说名次上自己肯定是不如陆光祖,但是天子完全可以绕过陆光祖,不选正推而改用陪推。

    如此陆光祖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吗?

    因此对陆光祖而言,他必须将自己按住。

    所以他之前在千步廊时,是试探自己有没有角逐内阁大学士的想法,万一自己稍露口风谈及自己眼下有意角逐内阁大学士,那么二人从此就是政敌了。

    别看现在林延潮与陆光祖是无冤无仇,但官场上哪里讲这些。

    唐朝时李适之拜相后,李林甫担心与他争权,于是告诉他华山有矿,你可以告诉皇帝。

    李适之告诉唐玄宗后,唐玄宗问李林甫,李林甫告诉唐玄宗说,这事我早就知道了,但华山是陛下是本命山,有王气所在,不宜开凿,所以就没有告诉你。从此唐玄宗就疏远了李适之。

    李林甫与李适之并无私怨,之所以要害他只是怕他妨碍了自己的权力而已。

    所以林延潮若在陆光祖面前露出了入阁的想法,那么下面都不要再问了,从此二人就是政敌。

    方才是试探,而这一次则是警告了。

    现在王家屏若要辞相,那么自己会不会因此而动心,而有了入阁拜相的想法。

    这个想法是人之常情,对于陆光祖而言十分危险,他若不出手对付林延潮,那么林延潮将来就要出手对付他。

    明白了陆光祖的意思,林延潮不由一笑,直接开门见山地反问:“太宰请我写碑文,莫非是怕林某学张说不成?”

    却说乾清宫里。

    天子坐于御案后正阅读奏章。

    写了片刻后,天子忽然停下向一旁的张诚问道:“张伴伴,你说方才王家屏谏朕的话,有没有道理?朕近来于朝政是不是有所懈怠呢?”

    张诚闻言垂下头道:“陛下,内臣觉得方才是王先生他……他有些方寸大乱,故而口不择言,还请陛下不要放在心上。”

    天子摇了摇头道:“不,当年王先生为朕讲官时,朕还是很喜欢听他为朕讲经论史的,但自他入阁后却一度两次封还朕的圣旨,朕对他十分失望……”

    天子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然后道:“朕实有些惫了,这些国事实是千条万绪,朕治国何尝能够真正治事,不过治人而已,然后再用人治事。王先生若去,朕不知可以将国事托付何人?罢了,张诚,你将奏章念给朕听,朕合一合眼睛!”

    说到这里,天子往御椅上一靠。

    而张诚领旨后捧起天子面前的奏章念道:“礼部尚书林延潮上疏,会试在即,礼部条议科场规则六章如下。

    一正文体,非纯正典雅者不收。

    二议程录,悉用士子原文。

    三专阅卷,考官必阅经。

    四别字号,五经卷号不得相混。

    五核墨卷,真草不全者不得中式。

    六公填榜,析卷时不得随意引嫌更改。

    天子闭着眼睛道:“朕昨日才让礼部议会试之事,这么快就议出来了?”

    “回禀陛下,自林延潮任礼部尚书后上疏甚勤,经常三日一小疏,五日一大疏,都也并非滥奏,都是迫切之事,对于陛下下部的批示,礼部不出二日必有章程回禀。”

    天子眯着眼睛点了点头道:“难得!”

一千两百五十七章 时机() 
林延潮与陆光祖走在紫禁城的宫道之上,慢慢细谈。

    二人谈话虽说面上是云淡风轻,但内里句句都是意味深长,耐人寻味。

    林延潮提及张说二字时,陆光祖脸上的神色微微变幻了一下,眼神微厉。

    深宫之中稍显寂静,陆光祖方才神色变化的一刻,令林延潮心底对他生起警觉来。

    但见陆光祖笑了笑,化解了方才的严厉,而是笑着道:“听闻宋庄毅公病逝前数日,宗海曾上门看望,当时宋庄毅公是不是与你道了几句肺腑之言?”

    林延潮神色一凛,没错,在宋病逝之前,就是他曾问林延潮,在陆光祖与石星之间选何人为太宰的问题,最后并推荐了陆光祖。

    但是最后林延潮推荐陆光祖并非是因为宋的缘故,但也从中窥见一二。

    朝廷之上清流的领袖,一直是沈鲤,宋两位归德籍的大臣。

    林延潮想到这里道:“原来太宰已经有了沈大宗伯支持,也就是有了天下清议的臂助,如此何人敢于太宰争呢?之前我已是说过宰辅之位,林某绝无窥视之心。”

    陆光祖负手道:“老夫自是不担心大宗伯争,只是担心坏了与宗海的友谊,老夫拿方才宗海所言姚崇张说的例子来说,姚崇在位时不怕张说,但死后却怕啊!”

    姚崇年长张说十六岁。

    而陆光祖长林延潮则四十岁。

    林延潮长笑道:“陆公放心,若将来有那么一日,碑文林某会替你写。”

    陆光祖当即大笑道:“那以后就仰仗宗海老弟了。”

    “不敢当。”

    二人说完各自告别。

    夜幕降临,宫里一下冷了许多。

    而此刻在景阳宫里,年幼的皇长子正被这寒春冻得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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