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堂道:“我何尝不是如此,但是钱财到了我们这地步,已不是财不露白可以遮得住了。要么从现在起你我兄弟把这家败光,要么就是如大宗伯所言,以商利国利民。”
二人抵达林府后,林延潮正在书房处理公文,两位兄弟一进门,他即开门见山地问道:“以你们梅家现在的海船,可以启动多少石漕粮?”
二人对视一眼,然后梅堂默算了一番道:“回禀林公,差不多三十万石。”
林延潮伸手一按道:“太少了,最少要五十万!”
梅堂梅侃二人都是吃了一惊。
“海漕的事,朝廷准了?”
“有些眉目。你们算一下若是明年让你们运五十万石漕粮进京,你们从哪里买粮,能赚多少?”
梅堂当即道:“若是五十万石漕粮,我们可以先去湖广买粮。”
“为何去湖广?”
“因为湖广乃产粮大省,向来有湖广熟天下足之言,湖广米价只有八钱,而苏杭却要一两二钱。并且在漕八省之中,偏偏湖广漕额又定得最少,如南直有一百七八十万,浙江八十五石,而湖广只有二十六万石。我们可以去湖广买粮用河船运抵淮安,再从淮安,太仓改海船出海!”
“漕船抵京后,我们回空可多载豆,将之运回江南,如此一来一去其利胜过河漕十倍。”
梅侃问道:“大宗伯问了我们这么多,我们兄弟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请大宗伯赐教。”
林延潮道:“这一次会通河闹漕,漕船回空逾期,如此明年河漕势必受艰难。内阁想到明年用海漕来弥补河漕漕额之不足。方才我等合计了一下这缺口大概在五十万石至一百万石之间。”
梅堂,梅侃二人同时问道:“只是一年吗?”
林延潮笑了笑道:“怎么嫌少?”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梅堂当即道:“若只是一年,如同将我们梅家的底牌都摊开了,这一点好处划不来。”
林延潮道:“那本部堂明白了,对了,还记得我之前与你们说要引荐你们见皇上的事吗?”
“什么时候?”
“明日如何?”
“这么快?”
林延潮笑道:“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你们梅家若要成为皇商,与朝廷长久的做生意,那么天子的信任必不可少。而眼下出了闹漕之事,皇上对河漕上下正是厌恶之时,若是你们能打动陛下,提议实行海漕,如此以后你们梅家就是咱大明的皇商了。”
听到皇商二字,梅家兄弟二人当然心情不能平静。
“从上到下都打点得差不多了,司礼监那边,内阁那边,还有漕运那边,对了,付漕台刚刚请辞,漕运那边没有有力官员能替他们说话。唯一就是你们二人能不能打动圣上。”林延潮言道。
梅堂道:“回禀大宗伯,说实话皇商对于我们梅家而言极为动心,但是我们担心万一海漕之事一起,若河漕方面会大力反对,如此我们梅家不是成了众矢之的吗?”
林延潮笑道:“你们放心,现在河漕是自身难保。”
“当然在这里我可以与你们承诺一句,如果今日海漕之事办不了,那么以后河漕也不要想办得好!”
听林延潮如此说,梅家兄弟二人对视一眼。
梅堂道:“有大宗伯这一句话,我们梅家以往就请大宗伯照拂了。”
梅侃亦道:“以后我们梅家必以大宗伯马首是瞻。”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你们兄弟有此心,也是很好,本部堂已是告诉陈矩,明日他会安排你们入宫面圣,到时候分寸你们自己把握,成败就在此一时了。”
听林延潮之言,梅堂梅侃二人一并称是。
这兄弟二人离开后,林延潮将海漕的事放在一旁。
还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等着他去办,那就是如何挽留付知远。
当然林延潮知道凭自己的面子,要留住去意已决的付知远还不够。而当今天下能挽留付知远的人只有一个。
想到这里,林延潮当即来到了书案前,奋笔疾书写了一封奏章。
这份奏章是林延潮以他礼部尚书身份向天子进言,恳请天子为天下百姓留住付知远。
自己与付知远处事手法不同,但大家的目标却是一致。他也总该为朝廷做一些什么,就算因此得罪了一些反对付知远的河漕官员也无所谓。
自己总该做一些什么,不能事事趋利避害。
想到这里,林延潮当夜写了一份三千字的奏疏,次日投书通政司。
顿时不仅仅是天子,满朝官员也知道了林延潮上疏挽留付知远之事。
一千两百四十七章 为商利民()
万历十九年的年末,寒冬来临。
满朝文武,正关切这漕运罢工而引起的闹漕之事。
而这个时候,一个现在咋看不起眼的变局,正悄然的发生。
京中一处无名民宅,两辆驮车停在了民宅的门口,驮车左右有两名宫人,以及十几名官差。
民宅里梅家兄弟正在这里等候天子召见,左右都是他们的清客,随从簇拥着。
梅堂,梅侃二人穿得都是极朴素,头戴方巾身着文士衫。这文士衫并非是绸衫,因为太祖爷当年定下的祖制是商人不准穿绸衫。
不过兄弟二人都有监生的功名,所以就作读书人的打扮。
为了这一次面圣,兄弟二人之前可谓准备了许久,衣着上一丝一毫的细节,都要从中把握,更不用说一会的君前奏对上说些什么。
不过对其他人而言,面圣之事是昨日仓促定下的。当时宫里就知会了礼部,礼部尚书林延潮就立即派一名主事,以及一名鸿胪寺官员来教导兄弟二人面君的礼仪。
而这名礼部主事乃万历十四年的庶吉士陈应龙。
陈应龙是林延潮同乡,万历十四年得中庶常后进翰林院,散馆后实授主事。林延潮回京任礼部尚书后,将他从其他部调至礼部仪制司任主事来,也是提携心腹的意思。
现在的陈应龙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遇考试即怯场的少年了。
陈应龙在翰林院,六部如此机要衙门历练多年,已是愈发沉稳。
当下他作为林延潮的‘自己人’派来引导梅家兄弟二人入宫,也是要力保这一次极为重要的面圣不出任何差错。免得林延潮大半年的心血付之东流。
陈应龙办事极为细致,面圣的方方面面都与梅家兄弟二人提及,同时也交代鸿胪寺的官员到时候多关照梅家兄弟二人。
现在陈应龙回到屋里见到梅家兄弟二人,压低声音道:“驮车已是到了府门外了。等到面圣之时大公子官话好一些,可以多说几句。至于二公子吐字还要清楚些,以免圣上烦听。”
梅堂点了点头道:“多谢陈主事提点。”
“至于门外引接的两位宫人都是陈公公心腹,机敏干练,进入乾清门后,你们若是有什么事,传什么话都可以找他们,他们必会安排妥当。”
梅堂梅侃对视一眼当即道:“我们晓得。”
“还有进宫以后的规矩两位公公都会再说一遍,你们入乾清门后会先到乾清宫南暖阁候着,火者会给你们摆上椅子,但切记不能坐,那是大臣才有的仪度,当然也不必看赏,陈公公都替你们打点好了。”
陈应龙继续与两人说些面圣的‘应知应会’。
梅家兄弟二人都是仔细听着,对于皇帝而言不过是见一面的功夫,但对于臣民而言事就必须要经过如此多的准备和铺垫,力求不出一丝差错。
当然林延潮,陈矩给他们的铺垫准备,也是煞费苦心,很多事都想在了他们前头,就算出现了紧急状况也有了种种应对之策。
兄弟二人也是明白,林延潮,陈矩有今日之地位,能够得到天子信任,这些其实功夫和准备来自于这些不起眼的地方。如此令他们对于林延潮,陈矩不由更添了几分信心。
“陈大人,时辰到了,该入宫了。”一名宫人入内向陈应龙禀告。
陈应龙点点头,心底想着还有什么要与梅家兄弟二人交待的。
却见梅侃洒然一笑道:“好了,多谢陈主事了,再说下去也未必都记得住。”
陈应龙闻言一愕,然后笑了笑道:“是了,陈某也说得太琐碎了。那么陈某……”
梅堂当即行礼道:“陈大人与大宗伯的好意,我们兄弟二人都感激在心,下面就看我们的造化吧。”
陈应龙点了点头,这梅家兄弟二人的气度确实不凡。
当即兄弟二人走出民宅,前往驮车。
清客随从都是走出来相送,在他们眼底东主此去面圣,将来必然是荣华富贵已极。
但此刻梅侃却有些心绪不宁,想起入京时老父的交待,这一次进宫面圣等于将梅家的财力物力都摆在了朝廷面前,此实在是风险不小。
从此以后,等待他们梅家的会是什么?
他不由生出前途未卜之心,但他也知开弓没有回到箭的道理,到了眼前这一刻唯有继续将路走下去。
二人坐上驮车,随着车轮滚动,直往京城而去。
此刻乾清宫里。
天子正吃着从西域进贡的葡萄,喝着美酒。
一旁张诚给天子进献了这一次梅家兄弟觐见天子所呈的礼单。
天子看了一眼礼单,然后对张诚道:“上次徽州一个姓吴的商人进献给朕二十万银子,朕给他们吴家实授两个光禄寺官职,这一次这梅家又进献了二十万两银子,难道他们兄弟二人也想到朕这里讨个实缺不成?”
张诚笑着道:“万岁乃九五至尊,天下万民都是您的臣民,这梅家求见万岁献上钱财,这是梅家的忠心,就如同人子的孝心一般。至于万岁要赏赐他们些什么,就看万岁的心情了。”
天子笑了笑道:“那就当他们花二十万两银子见朕一面。朕听说商人要见官员,如林延潮这等二品尚书最少要包两百两银子,见内阁大学士至少要三百两,这见朕一面,出二十万两银子,那还真称得上金面了,张伴伴,你说对不对?”
张诚干笑了两声,不知如何答看了一眼身旁的陈矩。
这时候陈矩出奏道:“万岁乃九五至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万岁又是富有四海,区区二十万银子何曾看在眼底。今日赐见只是念在下面臣民的一片忠孝之心罢了。”
张诚默默叹了口气,天子明明就是看着这二十万两的份上,才破例见一面。但是为了面子,又要有个说法,天子实在是……
天子笑了笑道:“正是如此,好了,朕说笑而已。礼单上的东西不必给朕过目了,就收进内库吧。”
陈矩道:“陛下,这礼单其余之物虽是珍贵,但不足为奇,但有一物倒是可以博陛下一乐。”
“哦?何物?”
陈矩道:“请容内臣卖个关子。”
说完陈矩示意,好几名太监捧着一重物摆在了乾清宫大殿内。
“陛下,这是泰西之物,上了发条到了时辰就会报时!”陈矩向天子解释道。
“哦?”
天子素来喜欢奇货,陈矩这也是投他所好。
天子到了这泰西钟前看了一阵,然后道:“这泰西钟通体乃黄铜所铸,不说其他,就说这份手艺足尖匠心。”
张诚,陈矩见天子心花怒发的样子,知道他对此泰西钟十分满意。
天子道:“好了,若是天下商人都愿出二十万两银子见朕一面,朕这皇帝倒是轻松了,何必有什么一条鞭法,何必担心辽东军需,何必因漕运的事整夜不能安寝。”
“朕倒是希望天子商人各个都有梅家,吴家的忠心。”
张诚,陈矩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时候外头奏到梅家兄弟已在宫外久候,左右宫人立即在乾清宫里拉了垂帘。
天子当年坠马后,就有了足疾,这些年身子愈加发胖,使得足疾更重,走路更加艰难。所以现在天子除了极为亲近的大臣,一般是不见外人的。
所以即便梅家兄弟钱给到位了,但天子也只会在垂帘后见他们一面。梅家兄弟二人入殿之后,即行三跪五叩之礼,然后跪拜在一旁。
大臣们见天子,一般天子会允平身说话。
但商人作为四民之末,是没有资格站起来面君的。
梅家兄弟二人心底都是忐忑,但见垂帘后天子道:“你们是哪里人士?”
梅堂回话道:“回禀陛下,草民梅堂与民弟梅侃乃扬州人士,蒙陛下赐见,不胜惶恐。”
天子道:“朕久居宫内,早想召几个黔首来问一问民情。恰好你们从扬州来,扬州地界可太平?”
“托皇上洪福,当今天下国泰民安,扬州百姓受陛下恩泽,安居乐业,地方更是百业兴隆。”梅堂这些话都是之前安排好的,答得也是照本宣科。
垂帘后天子道:“听你们这么说,朕心甚慰。国家税赋盐货居半,天下之盐,两淮又居其半。你们梅家,吴家都是扬州盐商,难怪颇有家财……”
听到天子这么说,张诚,陈矩心底都是一紧。
梅堂道:“启禀陛下,草民一家虽是商贾出身,但却好读儒书,仰慕孔孟之道。但尽管如此,也不过是好读书的商人罢了。一日草民与民弟遇到了当今礼部尚书林延潮……”
听到林延潮的名字,垂帘后的天子不由露出认真倾听的神色。
但见梅堂道:“当日他对草民与民弟晓以大义,草民现在还记得他的话,他言本朝官商不相联络,为官者莫顾商情,在商者莫筹国计,此国家之病,若是在商者若真怀利国利民之心,那么朝廷筹国计之时也必厚待商人。”
垂帘后天子的神色舒展开来心道,还是林延潮为国尽心,幸亏朕当初没听许国的一面之词。
天子想到这里,心底虽对梅家兄弟有些好感,但他也不是那么轻信之人。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四十八章 喜怒难测()
乾清宫大殿里,梅家兄弟跪伏着面对着重纱垂帘,丝毫看不清垂帘之后的丝毫。
而垂帘之后,天子安坐在御座之上,张诚,陈矩二人弯腰曲背侍奉在天子的左右。
而天子手里则是把玩着平日素来喜欢的狮猫。
这狮猫正十分大胆地躺在天子的肚上,裹在龙袍上眯着眼睛。
天子看了一眼手上狮猫,然后陈矩,张诚从旁奉上内阁的密揭。
天子看了揭帖上的几行字,然后随口道:“此言倒有些道理,若天下的商人都如你们梅,吴二家,懂得为国分忧,为社稷出力就好了。”
“看来林卿倒是给朕推荐两位忠君报国之士,朕听说你们梅家打算替朝廷走海漕,以解明年河漕漕额之不足?”
对于梅家兄弟而言,从面圣前功夫已是做足了好几个月,但对天子而言从见面的一刻起,他才研究起这梅家兄弟二人,认真琢磨起这个事来。
梅堂道:“这是草民与民弟一片报效朝廷之心,还请陛下恩准,给草民与民弟一个陛下分忧,给朝廷尽忠的机会。”
天子对张诚,陈矩问道:“朕记得当初正是林卿主张海运之事。”
以往许国曾将梅家兄弟二人引荐给张诚,故而两边是早有往来。
现在遇到这机会换了以往张诚肯定是要落进下石了,但现在他收了梅家兄弟的好处,当然知道怎么办。
张诚道:“陛下,当初许国曾以密揭上奏说林延潮与梅家兄弟二人早有往来,这往来以内臣想来就是林延潮在为朝廷物色可以海运的商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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