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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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 第6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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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荀子偏偏持性恶论。

    荀子不仅认为性本恶,还认为圣人就是化性而起伪,伪起而生礼义,礼义生而制法度。

    这等于从本质上否定了儒家的本体之说,朱熹认为人心善良的,只是因为物欲所蒙蔽,只要革除了物欲蒙蔽回归本体,就自然而然善良了。王阳明的看法也是相近。

    自程朱之学的地位在明朝被确立后,废除荀子从祀地位的呼声就一直存在。众儒者普遍认为圣人之道到(荀)卿不传。

    但林延潮通过李沂,杨镐的上疏,却确立了一件事咱们可以尊孟,但不可抑荀。

    事实上从两汉至唐时,荀子与孟子在唐宋时地位相当,都可称之为亚圣。

    然而到了宋朝儒者因为他一句性恶,大本已失,又兼他门徒李斯事秦所以名声大坏。

    荀子的学说有‘大醇而小疵’,不可因人而废言。

    对于最关键的性善性恶之争,林延潮觉得讨论这个没意义,性善之论可以为本,但性恶之论可以补之。

    最重要是林延潮以彼之矛,攻己之盾,一句话‘前代之所去取,盖必有深意存焉’,当年司马迁作列传时,将孟子荀子二人合传,尽管司马迁称孟子为子,而称荀子为荀卿,但二人地位相当。

    从两汉到唐宋那么多儒者都没有废除荀子的地位,为何到了明朝以理学为正宗后,却出现了荀子罢祀之事,如此不是违背先人意愿。

    杨镐,李沂此疏一上论据充分,而内阁下文此事当交礼部部议。

    众人一听心想,林延潮是礼部尚书,礼部部议这偏袒的意思还不明显吗?于是众人静待此事结论。

    这日林延潮正与孙承宗,袁宗道,李沂等几个门生说话,这时候叶向高,方从哲二人一并而来。

    一来叶向高即道:“大宗伯,不好了,太仆寺少卿杨四知抨击荀子复祀之事。”

    林延潮心道,我道是何人敢抨击自己?原来是三羊之首杨四知啊。

    方从哲面色凝重道:“大宗伯,你看看吧,这杨四知其他事不行,这往人身上泼脏水倒是有一手。”

    “他在奏章里陈言,荀子罢祀之事,是由嘉靖九年时,世庙所定的。杨四知在奏章里谈及‘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

    众人听了都知道杨四知的手段了,这一句话的意思就是更改礼仪制度,诠释文字之事,除了天子本人以外,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当年嘉靖皇帝正是占据了这一点优势,故而在大礼仪之中获胜。

    叶向高道:“杨四知还说,当年主张罢祀荀子之事在世庙这里已经是有定论了,今日更改此决定,实有伤于世庙之圣明,其心可诛也!”

    说到这里,众人都是感到杨四知实在太卑鄙了,眼下反驳荀子复祀之事,都是缘出于那句性本恶,以及后来李斯间接导致坑儒之事。

    这纯粹是学术争论。

    但杨四知这一奏疏一下子,把这行为定性为‘出位妄议,有伤世宗皇帝圣明,其心可诛’。这等于一下子将此事扩大化了。

    杨四知应是等了许久,这抓住这机会要致林延潮于死地吧。

    众人都是看向林延潮面色凝重,这复祀之事,才刚刚开始,难道就要半途而废吗?

    但见林延潮从叶向高手里取过杨四知的抄本看了一遍,伸手弹章失笑道:“我倒以为杨四知能写什么。”

    说完林延潮走到桌案旁挥毫落纸。

    众人见此都是吃了一惊,林延潮为了应对杨四知竟然亲自上阵反驳。

    以林延潮乃当今礼部尚书的身份,更不用说他已是很久没有撰文了,自从那篇《少年中国说》后,他已经许久没有写文了。

    一时之间,大家都差一点忘了他当世文宗的身份。

    众人不敢打搅静立在旁,但见林延潮笔不加点,一篇文章片刻之间于笔下挥就。

    方丛哲与林延潮的几个门生,从没看到林延潮写文章,事实上自他状元及第后,已是很少如此。

    但是今日见林延潮挥毫,简直是不假思索文章立就,下笔之后即是一气呵成,如此之才当今能有几人?

    众人心底佩服得五体投地。

    林延潮写了一盏茶功夫,突然书房外一声响,原来林延潮的两个儿子打闹之间弄坏了院子里的景物。

    林延潮闻此向窗外看了一眼,当即摇了摇头道:“不写了,这作留白算了。”

    众人闻此纷纷可惜,一篇绝世文章居然就此被打断。

    林延潮道:“将此文章即刻刊之天理报。”

    说完林延潮走出书房训斥两个儿子。

    而众人一并来到书案前争相读之。众人读之即觉得不胜激动,也为此稿未完而惋惜不已,但也是因此又见此稿的珍贵。

    最后方从哲还与袁宗道为了此原稿归属而吵了一架,最后方从哲拿出翰林前辈的身份这才将稿件收入囊中。

    而林延潮文章登载的这份天理报一出,顿时洛阳纸贵。

    不过八百份的售额,当即一下子被人卖光,有人甚至以为奇货可居在市面上叫价一份十两银子。

    这相当于一名普通老百姓一年的收入。

    

一千两百三十五章 文章和争执() 
万历十九年十月。

    京师。

    六科廊里的言官们或坐或立,他们手里拿着今日新出炉的天理报,正争相读之。

    读了几句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嗡嗡地说了几句,然后又继续读之。

    有的人碰起热茶端起来又放下,这才轻呷了一口,就对一旁的同僚说话,慢慢的声音吵杂了起来。

    “大宗伯多久没有写文章了?”

    “有一阵了。但是牛刀小试不减当年,厉害啊,厉害啊。”

    “我说的不是文章,这荀子罢祀的事,是世宗皇帝决定的事啊。大宗伯上了奏章不说,还刊登到报上,此事一出御史台那边怕是炸了锅吧。”

    “我倒是以为大宗伯出昏招了,若是要荀子复祀,也不是这个复法。大张旗鼓的,你这是要让天下人来评说啊。你这不是树起旗帜,让人来打吗?”

    说到这里,有人将茶盅一顿,几人顿时知道失言,当即不再多说。

    科道里有不少人可是林党一员,有人如此说不是平白为自己树敌吗?

    更何况现在吏科都给事中钟羽正是林延潮的同年,对于科道官员而言,钟羽正是绝不能得罪的。

    所以看到当今礼部尚书林延潮亲自为荀子复祀撰文,对于科道官员而言,就算坚持认为荀子并非儒家道统的,有心要驳之,心底也是掂量了再三,不会出声反对什么。

    科道言官最讲纠正风气之事,虽然不明白林延潮提这荀子复祀之事目的是什么,但要反对就必须反对,但现在犹如被人掐住了喉咙实在难受。

    这是六科。而在掌握天下文墨之地的翰林院,则又是另一个样子。

    翰林冯琦刚到院,这一次他被点为顺天乡试主考官,他能得以出任离不开林延潮的提携。

    而他能得到林延潮赏识,自也离不开前礼部尚书于慎行与林延潮交好的这一层关系。

    冯琦到院后,即看到这一科的庶吉士正在围在一起读报。

    冯琦见此大为不满,深觉的翰林院里的学风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当年他为庶吉士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旦在道旁遇到翰林前辈立即就起身问好了。

    却见这些庶吉士似在议论什么。

    “管不了那么多,荀子复祀不复祀之事,我其实不关心。不过就文章说来,自凤州先生故去后,大宗伯的文墨已可称独步天下。你看此文末有留白,似有遗憾,有述说未尽之意,妙哉妙哉。”

    “经你这么一说,我这才有所觉,这等文法前面排比铺陈,沛然如大江大河,最后却嘎然而止,余音未尽啊!”

    “不错,有人言好的文章就好比山水之画,不是看你画了多少,而是看你留白了多少。这一留白,正合其中妙处,只是怕此文一出,以后不知有读书人要东施效颦了。”

    众人叹息了一阵,冯琦轻咳了一声,但见说话几人都是这一科庶吉士里的翘楚,如冯从吾,董其昌等人。

    “见过冯前辈。”众人慌忙行礼。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不务馆课,聚在这里谈什么?”

    “今日天理报,大宗伯在报上撰文,我等一直敬仰大宗伯的文章,故而聚在一起揣摩文章的精妙。”

    “原来如此,”冯琦精神一震当即道,“大宗伯乃是翰院文章里的第一人,他们聚在这里揣摩他的文章,对于功课也是极有好处的。”

    众庶常们闻言吃了一惊,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们本以为要受责,没料到冯琦倒是一番称赞。

    冯琦当即伸手道:“先让我拜读大宗伯的文章。”

    众人递去后,冯琦读了不胜赞叹道:“不说文章如何,就说这引经据典,信手拈来的功底,也是无人能及。”

    冯琦读后倒是一句一赞,初时也有翰林质疑林延潮是不是最后因何事没有写完此文。

    但是在冯琦口中立即成了一等绝妙的文法。

    冯琦的文才也是众翰林公认的,于是经他这么一说,众翰林们也是信之不疑,研究起这文法来。

    而一旁正好叶向高,方丛哲二人走过,他们听了冯琦如此说,不由瞠目结舌。林延潮这文章为何少了一段,他们是知道的,可是经冯琦这么一说,却成了另一个样子。

    “一个顺天乡试的主考官,不至于吧!”方丛哲感叹道。

    一旁的叶向高倒是一脸严肃地道:“我也觉得,冯前辈不至于如此,应当是确实欣赏文章之留白。”

    方丛哲抚须赞道:“进卿此乃厚道之见!”

    二人回到翰院里聊天,不久冯琦大步入内,取了一份文章放在二人面前道:“今日拜读大宗伯文章心有所感,吾亦认为荀子复祀之事乃顺应人心之举,故而撰文一篇愿附于新民报上为大宗伯摇旗呐喊!”

    叶向高,方丛哲对视一眼都是心道,论及把握时机,此人真是算得恰到好处啊。佩服,佩服啊!

    而在京城一处书院里。

    读书人们也是追着师长,请教这篇文章。

    这名师长乃饱学鸿儒,当即笑了笑道:“也好,那么我等今日不教经史,就教大家读一读这‘论荀子’。”

    “诸位看这一句‘礼非从天降,非从地出也,而出自于人情。”

    “这话大宗伯以前的文章里常有所载,其实这也并非他所言,而是张永嘉张璁,当年大礼仪时他就以此言得到世宗皇帝的赞赏。”

    “今日用这话来就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破那句非天子不议礼,若是天子不能议礼,那么张永嘉之言何用?”

    “这一句是‘臣身为礼臣,奉圣命部议此事……闻知昔汉高帝,英主也,刻销印章,天下不以之戏玩。宋赵普,贤相也,缀补奏章,人主不以为琐屑。汉高帝,宋太祖在前,何言有伤圣明?”

    “这句话里举了两个典故,一个是汉高祖刘邦,一个是宋太祖赵匡胤。”

    “刘邦当年刻好印章,准备命人分封六国诸侯,但张良劝谏刘邦,你手下都是六国之士帮你来打天下,若是你分封六国诸侯,这些人马上就离开你跟从故主,谁来跟从你。刘邦纳谏作罢。”

    “还有就是赵匡胤与宰相赵普,宰相赵普屡次向推荐赵匡胤某人,赵匡胤不肯,最后把赵普推荐此人的奏章撕碎了丢在地上。赵普把撕碎的奏章带回家缀补好后,过了几日又向赵匡胤推荐,最后赵匡胤不得不接受了赵普的意见。”

    “譬如汉高祖,赵匡胤这样的明主,都能更改圣命,可知圣人无我之意,又何来有伤圣明呢?”

    听了老儒一言,下面的儒童们纷纷点头。

    老儒笑了笑继续讲了下去……

    夜幕降临,结束了一日操劳的林延潮,回到府里书房。

    听了陈济川,天理报一出,反响确实不错。但是同样的遭到了很多的批评,他们批评都在对荀子的性恶论,认为林延潮不能为荀子辩护。

    林延潮闻之有些欣慰,他想起若是后人将荀子与亚当斯密二人的著作一起来读,就会发现有很多共同之处。

    两位东西哲人都认为人性有恶的一面。

    荀子认为,当以礼导欲。但义在礼先,保利弃义,谓之至贼。

    亚当斯密认为利己不害他,则无妨,反而利己能促进于利他。

    同时荀子提倡社会分工,他主张人能群,在于能分,人不能无群,群不能无分。不过荀子之分,更近于阶层的意思,故而‘群则无分则争’,因此必须以礼维护,同时分也可人尽其才,最后‘农农,士士,工工,商商’。

    而分工这一点亚当斯密的国富论说的也清楚了,分工可以促进社会的发展,经济的增长。

    当时荀子与亚当斯密都面临一个问题,世俗总是用道德的制高点来极力谴责财富的积累,商业的发展。

    只是亚当斯认为适度的利己,最终会造成利他。比如商贩将商品给百姓,并非是为了作善事,而为了将商品换作了金钱利己罢了,而长久的利他一定是建立在利己的基础上,最后亚当斯密成为经济政治学的鼻祖。

    而荀子呢?到了明朝甚至连陪祀的地位,也被取消。

    而林学的主张是利人利己是为义,爱人爱己是为仁,这与荀子,亚当斯密的理论都有共通的地方,所以故而恢复荀子的道统十分必要。

    只要能站在千百年来的义利之辩的理论制高点,如此将来的改革变法就有了理论铺垫。

    当初辞官在乡时,林延潮读菜根谭里‘善启迪人心者,当因其所明而渐通之,毋强开其所闭;善移风化者,当因其所易而渐及之,毋轻矫其所难’深有所感。

    一切变法,移风易俗都必须从教化人心而起,教化人心不是徒然说教,变法当从易到难而不是一下子动大刀子。这与林延潮决定从下至上,水到渠成的变法,可谓不谋而合。

    所以荀子陪祀之事不是目的,而是手段,通过这一次朝野间的辩论,林延潮将自己政治主张通过舆论进一步的宣传。若是先变法再宣传,则成为说教,读书人百姓不但听不进去,而且还有反效果。

    现在因此事引起了争执,早在他意料之中,这才是林延潮所真正需要的。

一千两百三十六章 衣钵() 
京中关于这荀子复祀之争论,可谓愈演愈烈。

    但是官场上对此还算宽容,毕竟是意识形态之争,没有涉及到政治上的具体操作,所以在自己利益没有受损下,哪个官员愿意得罪林延潮。

    但对于言官而言,无所谓利益受损不受损,他们要的是名声。可是这一次以往最爱喷人的科道言官集体失声。不过言官不说话,不等于没有人站出来说话。

    民间对于这样的议论最感兴趣。

    京师之中闻道书院,明理书院等十几位老儒生一并到登闻鼓院上书,言荀子之学非圣人之学,荀子之道非圣人之道,认为荀子不应该列入孔庙陪祀之中。

    过了几日,京中二三十名青年读书人,也是到登闻鼓院上书支持荀子复祀之事。

    他们言圣人之道由春秋时八道,最后流传仅作二支。

    一支以子思,孟子为道统,重于孔子的内圣之道。

    一支以子夏,荀子为道统,侧重孔子的外王之学。

    两支都是儒门一脉,专一则偏废,并立则可互补。

    此文一上,有人赞同,则有人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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