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闻言牙齿咬得咯咯响动,换了往日他有气力与林延寿解释一番,但他今日有些疲惫,脾气也不是很好,当即是一拍桌案道:“别人是别人,但京城里是我说的算!”
“宗伯弟弟,你发那么大火作什么,不就一顶轿子,好好,一切听你的。”
林延潮道:“还有何事嘛?”
“那没事我就走了。”林延寿起身显得无精打采。
林延潮起身语重心长地道:“我远离家乡到京为官,放眼看去在京里唯有与兄长相互依持,所以有些事兄长多为我体谅一二。”
林延寿闻言这才笑了笑道:“好吧,那我先回去了。”
林延寿走后,这边陈济川又来禀道:“老爷,礼部衙门派人来送仪仗。”
“见吧!”
林延潮又坐了回去,但见两名礼部的官吏一进门即对着林延潮叩头道:“小人见过大宗伯!”
林延潮道:“本部堂虽是才到京,但总要等要年后开印这才上任,你们倒是着急送仪仗来真是有心了。”
两名官吏连忙道不敢当。
片刻后礼部就给林延潮呈上出行的仪仗,朝廷的规矩,四品以上官员出行许用褐盖,不过这是京外,京内唯独一二品大员才许用伞盖。
这二品大员又与四品官员的褐盖不同,以银浮屠作顶、茶褐色罗布为表、红绢为里、上下三檐。
这是官员出行遮阴所用的,朝廷一般会给官员打造一套。
除此以外,还有金花刺绣罗纱的一套幔帐,这是官员出行的路上累了,就支起幔帐围起来,在路上休息,也免去路人旁观。
林延潮见一样一样都准备周全点了点头。
那官吏笑着道:“还有大宗伯的官轿都已是备好,要不要先过目?”
林延潮道:“也好。”
那名官吏得令后当即命人将轿子抬到了院中。
这官轿正是八抬大轿,却比原先自己任侍郎时的官轿还要气派许多。
轿顶略凸四面平行伸出轿子成檐,轿檐四角有一尺多长的穗子垂下,有风时即可飘飘然。至于轿身则是由红油布包着即显得贵气,也能够保暖。
而轿子左右各有一根木杠透过红油布通至前后,两杠前后都有一木杠横连,至于轿子前后两头再用两根短木杠下系粗绳,套着横杠,如此轿前左右各两人,轿后左右各两人,合计八抬。
林延潮又挑开轿帘,但见轿子里面布置齐全,轿上是獾皮坐褥,踏板中空还可放得炭盆取暖,至于轿前宽敞处还能再搁一张桌子,以便官员在轿上办公之用。
若是不放桌子,官员于轿上也可坐得舒服。
林延潮见此感叹,大约后世头等舱出行也不过如此。
林延潮记得八抬大轿已是文臣之极了,至于当今天子是十六人抬,而张居正回乡时的三十二抬轿子无疑就是有些过分了。
官吏见林延潮不表态,以为他不满意连忙道:“当年于大宗伯,沈大宗伯也用是这顶轿子,若是大宗伯不满意,我们可以再换个新轿子。”
林延潮闻言道:“这再换一个又要多少钱?咱们礼部可是穷衙门啊,将就着用吧。”
那官吏笑着道:“久闻大宗伯居官清廉,小人佩服之至,还有就是轿夫,大宗伯要不要过目。”
林延潮道:“一并看了吧。”
当即官吏吩咐人将轿夫叫了进来,有十六人。但见一个个都是手脚粗大,有着一身气力。
官吏继续道:“前八人是正班,后八人的备班,若是大人出远门,两班人轮换是足够了。”
林延潮不置可否,官吏又陪着小心道:“若是大宗伯不满意,可以自己物色轿夫,咱们衙门给雇役钱就是。”
林延潮问道:“现在京里雇轿夫多少钱一人?”
那官吏陪笑道:“眼下这光景卖气力的行当能值几个钱?一个月半两银子的差事多少人争破头皮,但衙门杂役钱一人一月照给一两就是。以前于大宗伯在时,就是让家里下人充作轿夫。”
这官吏暗示林延潮可以把这钱省下来,自己去外面雇役或者让家里下人顶替,如此一年就是一二百两银子的收入。当然这也是朝廷默认官员的合法收入。
林延潮道:“你说得也是衙门俗成的规矩。”
两名官吏一并陪笑道:“大宗伯明鉴。”
“留下吧!”
“是。”二人也不奇怪,林延潮身为二品大员,自也看不上这一二百两银子的花销。
当即那官吏对那些轿夫道:“以后你们就在林府听差了,实心用事。”
吩咐了几句,礼部的人即是告退了。
到了这时林延潮方才有空回到屋里与林浅浅说话。
两个儿子都已经睡下,林延潮一见林浅浅即问:“甄家嫂嫂今日来与你说什么了?”
林浅浅道:“都是一些家事,我看你也是倦了,具体之事我也不与你多说。就是甄家嫂嫂求我们一件事。”
林延潮抹了一把脸问道:“何事?”
林浅浅道:“就是她弟弟的亲事。”
“当年她弟弟身子一向不好,否则甄家也不会动了让吾兄入赘的意思。”
林浅浅笑着道:“现在他家弟弟身子大好了,并且准备结亲,结亲的人家是京里国子监监生的女儿,虽说是寒门小户,但甄家夫妇二人都是满意,就想让我出面说媒。”
林延潮笑着道:“这是好事。”
林浅浅垂头道:“我可以吗?”
“你是二品诰命夫人,怎么不可以说媒?”
林浅浅闻言浅浅地笑着道:“哪里有我如此年轻的诰命夫人,我看戏里说媒的人各个都是一把年纪的。”
林延潮笑了笑道:“若你真要等一把年纪,那不就耽误了一段好姻缘了。此事当得。”
林浅浅点点头温馨地笑道:“我也觉得可以。”
夫妻二人就如此说定。
这时候窗外又下了大雪。
风雪交加中传来了打更声,而屋内一点灯光忽明忽暗,摇曳不定。
林延潮盖着被褥躺在床榻上合起眼睛,脑中虽有无穷之事,但忍不住一股倦意袭来。
林浅浅一面在灯光下整理衣物,一面对林延潮道:“对了,这一次从老家里带的东西都在箱子里,哪些有用,哪些没用自己要看好。”
林延潮闻言从塌上起身,打开箱子锁头,从箱子里取出二物拿到灯下来看。
这二物一样是回乡时,昔日同窗赠自己那副‘寒窗腊梅读书图’。
一样则是林烃所赠自己的诗句‘功名发轫青云路,长愿存心在泽民。’
林延潮睹此二物,不由睹物思情:“读书为官,在于百姓矣!”
说到这里林延潮点点头,此时此刻窗外之雪已是更大。
又是新的一年,大明朝的京师在风雪之中迎来了万历十九年。
这一日位于东江米巷的礼部衙门。
东江米巷是京城六部衙门所在之地,平日里都是十分热闹。
而今日礼部衙门前因为正堂到任,礼部的官吏皂吏上下都是俱吉服,列道于衙门外相迎。
礼部左右侍郎黄凤翔与赵用贤二人,也是率领四司官员坐在官厅里等候正堂的大驾。
外面不时有皂吏入内禀告。
“怎么看到大宗伯的仪仗吗?”赵用贤问道。
“还未看见,我们都派人到好几条街外去寻了,若是看见衙门的官轿,一定会立即来禀的。”
闻此赵用贤摇了摇头对黄凤翔道:“这倒是蹊跷,正堂今日新任总不会延误了吧。”
看着下面官员目光一并看来,黄凤翔笑着道:“咱们正堂大人是何等人,绝不会有此疏忽的,想必是路上耽搁了。”
赵用贤点点头道:“无妨,那我们再等一等。”
下面的官员闻言都是称是。
正说话之间,一名皂吏入内急报道:“启禀列位大人,大宗伯已是到了衙门口了。”
众官员闻言大惊失色,赵用贤起身怒道:“你们下面的人是吃干饭的吗?不是与你们说一看到大宗伯的官轿就来回报吗?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吗?”
那皂吏苦着脸道:“回禀部堂大人,这不怪小人,谁知道大宗伯他没有坐官轿来呢?”
“没有坐官轿?”黄凤翔吃了一惊问道,“那正堂如何来的?”
“只是坐了一顶二人小轿,随从不过五六人,什么仪仗官衔牌也没有带,谁会料到大宗伯会坐小轿到任啊!”
黄凤翔,赵用贤闻言都是色变。
“快!速速出迎!”
当即一众官员立即奔向衙门大门。
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新官上任()
正月里头,因为新年刚过,故而还是残留着几分过年的喜庆之意。
今年元旦贺仪,天子下诏免去庆贺,申时行率百官到会极门行礼即罢,至于孟春的大祫之礼,天子也以李太后感寒染病为由拒不参加。
少了天子,场合不如以往隆重,不过百官仍是依例与会。
而以而立之龄位极人臣的林延潮,却是以礼部尚书新年贺仪中却是第一次亮相,不免惹百官瞩目。
林延潮在百官拜贺时,尽职地履行了他的职能,坚定地站在了申时行,许国,王家屏等内阁大学士,以及吏部尚书宋纁的身旁,即不喧宾夺主,也无人可掩他之光芒。
新年庆贺之后,林延潮就一一出行,拜访当初在廷议上投了自己一票的官员。这既是感谢支持,也是拉近关系,以后在廷议上少不了与他们打交道。
第一次廷议上自己碰了一鼻子灰,其中也有他在九卿之中人脉太少的缘故。
上元节过后,林延潮到礼部上任。
这日他舍了大轿而坐了小轿,轻车简从行至东江米巷。
抵达衙门后,林延潮但见一排的官吏站在衙门口那垫着脚伸长脖子朝街口张望。一直到了林延潮轿子停下后,还有皂隶上来驱赶斥声说,这不是你停的地方。
如此直到林延潮着官袍下轿后,场面方才不一样了。
小吏们是拜倒了一地,然后立即有人进门通禀,林延潮不以为意立在衙门前,负手打量起这阔别两年的礼部衙门来。
礼部衙门一贯破旧,但在去年修葺了一些,这还是多亏了前任礼部尚书朱赓的功劳。
不过门面是好看了,但官吏们住的官舍还没修,当时朱赓拍拍屁股回了浙江老家丁忧,所以工程也只干了一半。
然后林延潮目光动了动,但见左侍郎黄凤翔,右侍郎赵用贤率四司官员一并出迎。
黄凤翔五十有许,相貌堂堂,又兼在南北国子监任过祭酒,可谓师表之相。
而赵用贤则体态发福,比较肥胖一些,当年他因谏张居正夺情之事,而被廷杖得皮开肉绽,甚至掉了好几块肉。后来他的夫人捡了一块巴掌大的肉,制成肉腊珍重藏之。此事被官场上传为佳话。
二人一左一右迎上行礼,林延潮笑了笑寒暄了几句,之后入内拜印。
拜印后,众官员迎林延潮至公堂参拜。
皂隶,官吏,各司官员按班按序见礼。
大多数人都是旧识,当初林延潮任左侍郎时都打过交道了,所以再次相见林延潮也都能叫出名字来。
但四司官员却都换了,这就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
现在的仪制司郎中徐即登,万历十一年进士,是江西丰城人。
主客司郎中俞士章,万历十一年进士,江苏宜兴人。主客司员外郎何乔远,福建泉州人,他与林延潮是乡试同榜。
祠祭司郎中蔡逢时,万历八年进士,南直宣城人。
精膳司郎中陈泰来,万历五年进士,万历四年与顾宪成,于孔兼同领乡书,几人交情极好,可谓是东林党一员。
入座之后,林延潮笑着与众官员说说笑话,提及当年衙门里的旧事。聊了一阵后林延潮突然一咳,闻此众人都是收敛笑容,在旁正襟危坐。
但见林延潮开口道:“诸位与本部堂打了几年交道了,在座无论知道的不知道的都明白林某之行事乃先小人后君子。今日本部堂新官上任之际,故而与诸位先约法三章,本衙门三堂四司大小官吏都要依此而行免得日后生了埋怨。”
众官员一并称道:“还请大宗伯明训,我等必遵照而行。”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么诸位听好,本部堂所言第一事在于敏事,敏有二义,勤也快也,如有一事今日不了则迟一日,明日不了则迟二日,弊由此生矣。故敏之一字圣门屡有言之,论语有云,季文子三思而后行。而圣人却谓,再,斯可矣。就是此意。我等衙门公门也是如此,立刻打发得者便打发,该出示者便出示,务令案无留牍,衙无留人,如此可以风清弊绝矣。故本部堂立敏事为衙门第一事。”
下面官吏听了都是叫苦,衙门向来都是拖延办事,这也是他们一贯怠事钻空子的办法,但林延潮一上任即提出了敏事,要案无留牍,衙无留人,意思就是今日事今日办不许拖延。
林延潮目光扫过众人,然后道:“第二事在于练达,为官为吏者,当诸事练达,遇疑难事如破竹矣。今日起各官各吏,当事需熟看条例,惯知册籍,事必独裁,籍能自探。若要书手代劳则可,若是书手徇私,为官匿不查者当罪,亲查查出则必罪书手勿饶。三堂之中每日必升堂,处理投文等事后方允回火房,至于签押用印不可容由属吏保管。”
不少官吏们听此都是额上汗水下落,这话说得是练达,其实主要是防止官吏书手勾结舞弊。官员们事事必须亲力亲为,不能什么事都假手于人。
“第三事就是节俭裁革。”
说到这里林延潮按下话头,语调放缓道:“这不是并非本部堂的主意,而是朝廷立的规矩,诸位都知道朝廷用度现在是捉襟见肘,马上各衙门都会有裁撤冗官冗吏的旨意下来。本部堂也是没有办法啊,但我等总要体谅朝廷的难度,诸位说是不是?”
众人都知道林延潮这是冲着非编制吏员,书手来的。所以堂下不少吏员书手脸色都很差。
林延潮笑了笑道:“诸位不必紧张,先听本部堂把话说完。这四司书手以后每季一考。凡平日素不守法,品行不端,身体不适,老迈昏庸,无力书写不能胜任者予以革退。以此清肃衙门,留下精勤严毅之员。”
“再者革积年班役,本部堂先为表率革去本堂内班头二人棍头二人轿夫十六人,一共二十人,一年可以为衙门节约两百四十两银子的花销。此事本部堂一人为之即可,其余两堂不必如此。”
“另外仪祠膳三司上本时,各用一名书吏每年工食银十二两,此大可不必,裁革之后命一当该吏兼之。另外衙门后门官也是裁撤,后门锁起以后无事不得出入。”
说到这里林延潮顿了顿道:“以后照此而行,诸位可有异议?”
众官员们明白,这裁革背后用意不简单。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衙门里也是如此。衙门的侍郎,郎中等官员都是朝廷任命的,这是谁也动不了的。但衙门的旧吏不少都是上一任尚书侍郎留下来的老人,林延潮新官上任这些人如何能用得顺手?当然是有必要的就裁革掉一部分,然后给自己人腾挪地方,安插心腹。
但林延潮如此强势,众官吏们哪里敢有二话,当即称是。
面对于此黄凤翔倒是无话,赵用贤却是有些不满,林延潮这些话从来没与他商量过,全是由他一人拿主意。就算他是礼部尚书,衙门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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