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学佺肃然道“先生,学生愿意。”
张归贺见此笑了笑道“那好,咱们可就说定了,从今日起至书院招考的两个月里,你哪都不要去了,就在这社学中,我给你布置功课,每日从天明学到鸡叫,除了吃饭睡觉,其余事一律撇开,总而言之一句话,读书就是三更灯火五更鸡,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最后再问你一句还考不考?”
“考!”
“有出息!”张归贺看着曹学佺欣然笑了笑。
却说曹学佺开启每日三更灯火五更鸡的模式时。
万里之外的紫禁城里。
身为九五至尊的天子正卧在乾清宫的御塌上,手里正在把玩着一头从波斯进贡的猫。
这猫正温顺地翻着肚皮,让天子的手在肚皮上面的软毛上抚着。
天子笑了笑,手中更是起劲。
张诚,陈矩两位大太监在旁服侍着,对他们而言天子的爱好也是变得很奇怪,从半夜爱骑马,到养犬,养鹰,养大象,总之飞禽走兽天子都要一一玩过去。
不过这些项目对于天子而言都有一定风险,倒是养猫最好,简单方便不到处乱跑。
看见天子撸猫起劲,龙颜大悦的样子,他们这些在下面当差的人也是省事了不少。
天子看了二人的脸色,然后将贡猫丢给一旁的猫奴,然后扶着肚子坐直身子道“朕听说当年世宗爷爷也喜欢养猫,他有两头最喜爱的猫,一头叫狮猫,一头叫霜眉。”
“朕听说这狮猫死后,世宗爷爷还很伤心,下令厚葬不说,还让内阁与翰林为霜眉写祭文。”
“当时这些内阁翰林哪给猫写过祭文啊,一时都难倒了他们,最后有大臣叫袁炜最有才华直接挥笔写了一句‘化狮为龙’,然后为世宗爷爷所赏识。”
天子说到这里笑了笑,张诚,陈矩二人都是跟着笑了。
张诚道“是啊,圣上这位袁炜,也是因此眷遇日隆,最后还入阁拜建极殿大学士呢。”
天子闻言点点头道“这位袁炜也算是深悉世宗爷爷的心思了,其实说来嘉靖一朝多有名臣,如徐阶,高拱不提,还有这位袁炜也甚是难的啊。”
陈矩知道其实袁炜因为阿附嘉靖皇帝,所以官声并不是很好。不过天子这个时候称赞袁炜肯定是有他的用意在其中。
陈矩也就不接话,站在一旁。而张诚继续道“袁炜不仅是名臣,而且还是名师,如当今首辅申先生,三辅王先生都是他的门生。”
天子扶额道“朕倒是差一点忘了。话说回来,这一次申先生进的各省灾情奏疏,你们都看了吗?”
张诚陈矩一并称看过了。
天子道“看过了就好,这一次大旱,北方各省无不受灾,国库入不敷出,不得不动用窖银而赈济,然后各省都上报要求豁免今年的部分钱粮。”
“此事倒好,各地督抚不缴钱粮,那朝廷怎么办,朕与申先生他们在京文武官员一并喝西北风吗?朕也不是不懂他们的意思,说了半天还不是眼瞅着朕皇宫里那点帑金吗?”
“该给朕也会给,但不可一概任由地方狮子大开口,不过朕倒是奇了,这一次山西陕西山东都报大灾,唯独北直隶旱情最轻,你们说这是何故啊?”
“这当然是因为皇上洪福齐天,天将恩泽于京畿,故而保得天子脚下一方安宁。”
天子笑了笑道“张诚,去年京城有半年光景没下过一滴雨,故而这奉承话不要再提了。”
张诚不说话,这时陈矩道“陛下,三日前内阁大学士申时行,许国,王锡爵联名保荐屯田御史李三才,言他在京屯田有功,此功堪称功在社稷,利在千秋,可表彰于天下,为百官楷模!这是奏疏!”
。
一千一百六十章 存问大臣()
乾清宫里。
张诚,陈矩二人躬着身立在天子的御塌前。
天子指着陈矩的奏章道:“这封奏疏,朕三日前就已经看过了。”
听了天子的话,张诚,陈矩都是微微吃惊,下面官员的奏疏第一时间都是送到文书房,然后交至司礼监。
一般这些奏章司礼监的掌印,秉笔太监会先过目一遍,心底有个数,然后再下发内阁票拟。
这样的办法,当然是杜绝内阁私自扣押奏章,隐瞒下情,蒙蔽圣听。
但是此举却不能防止文书房私自扣押奏疏。
一般而言文书房,司礼监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不过为了以示清白,司礼监掌印通常会用各种法子。
比如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在收到奏章后,会放在乾清宫里过夜,次日再由交给内阁票拟。
如此天子如果没事的话,偶尔会将没有经过票拟的奏章抽看几疏。
其实以国事之劳碌,天子一个人经常连内阁票拟的奏章都看不过来,更不用说还未票拟过的奏章了。
但这一份奏疏,显然是在吏部呈送时天子看过的,然后申时行,许国,王锡爵三位内阁,同时在奏疏上票拟了自己意见。
那就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此刻对于张诚,陈矩二人而言心底一凛,外臣都说天子不郊不庙不朝,实在是懒散至极,但只有陈矩,张诚才知道天子对于大权是没有一刻肯能旁落他人。在票拟前看过奏章,就是天子抽查的办法。
但见天子道:“只是朕有一事不解,这李三才之前不是弹劾过申先生,因而被贬谪了吗?为何这一次申时行会保荐他?”
张诚沉思了一下道:“申先生器重其雄才,或许是申先生器重王先生?”
“器重王先生?”
张诚道:“李三才是王先生的得意门生。”
“难怪!”天子释然道,“你言下之意是申先生能不计前嫌保荐李三才,是因王先生之故?”
张诚答道:“内臣不敢揣度枢辅的用人之道。”
天子闻言道:“张伴伴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但见张诚道:“陛下,东阁大学士王家屏人资历太浅,人微言轻,内阁现在还是三位先生在说话。这内阁一团和气已经不是一年两年,当然诸辅协恭是国家之幸,但是和气下去就容易铁板一块,从而滋生弊端啊。”
天子闻言思索一阵,随即斥道:“申先生身负众望,百官上下敬服,这有什么不是,难道非要几个枢辅吵个鸡飞狗跳才行么?”
“何况申先生数次请朕增补阁臣,在此事上可知他是没有私心了。”
张诚称是退到一旁,他侍驾多年心知天子表面上训斥自己,内心却是未必没有这猜疑。他并非是故意说申时行坏话,但身处这个位子必须要懂得揣摩主子的心思。
陈矩道:“陛下,依内臣之见,这屯田之功确实了得,今年如此大旱,但直隶之地却没有大的饥荒,甚至京城里的流民百姓也没有比往年多多少,足见屯田是有成效的。”
天子却叹道:“下面官员的奏事,朕有时候也看不清楚,去年一个地方出了大旱,当地知府将朝廷拨的赈济粮拿去行贿张鲸,但下面的督抚们却给了这名知府考绩卓越。现在朕不免是将信将疑啊!”
陈矩,张诚都是垂下头。
正在这时候,外人有太监来通禀说皇后派人求见。
天子听到皇后的名字轻哼了一声,前几日他与王皇后吵了一架,这夫妻间的吵架看起来都是平常琐事,但根源却在于王皇后不满天子专宠于郑贵妃故而借题发挥。
现在王皇后派宮人前来,显然是有和好之意。
天子想了想,皇后身为后宫之主,自己还是需给她三分颜面于是找见。
但见来的是一名坤宁宮的老太监,他提着一个食盒向天子道:“老奴叩见陛下。”
天子面无表情地道:“皇后还在气头上吗?”
老太监道:“陛下身为九五至尊,如天地日月一般泽被苍生,老奴从未听过何人敢生陛下的气。”
天子嗤笑道:“你话说得好听,那为何皇后不亲自来,要差遣你来?”
老太监笑着道:“皇后当然是知道前几日言语冒犯天颜,她与陛下虽是夫妻,但也是君臣,故而今日作了一点点心,让老奴来向陛下赔罪。”
天子闻言气消了三分,当下一按御塌,一旁陈矩和张诚一并上前搀扶。
天子笑道:“皇后的手艺可有长进?”
那老太监大喜当即揭开食盒。
天子看见食盒里盛着几块金灿灿的饼来,闻起来甚至是香气诱人。
天子负手道:“此是何物,朕怎么没看御膳房的人做过?”
那老太监道:“回禀陛下,这是豆沙番薯饼,是皇后娘娘今日早起身以后,亲自作的,忙了两个多时辰,没要他人帮忙,都是皇后娘娘一个人亲力亲为的。这饼做好以后,除了送慈宁宫的,其他都送到陛下这里来了。”
天子点了点头道:“皇后真是孝顺啊!这几年替朕打理六宫,奉养圣慈太后,真是难为她了。”
说完天子用手指了指,张诚捧着饼给天子咬了一口。天子微微点头道:“善!”
吃了一口后天子道:“这是皇后的一片心意,告诉喜姐,朕今日处理国事甚至是操劳,但晚上会在坤宁宫用膳。”
老太监大喜连连叩头道:“老奴替皇后谢过皇上,谢过皇上。”
天子笑了笑,又伸手指了指,张诚连忙捧着饼奉上。
天子咬了一口细嚼了嚼道:“此饼甚为美味,你方才说此饼是何物所制?”
老太监陪笑道:“是糯米与番薯和成的……”
“蕃……番薯?”
老太监笑着道:“回禀陛下,是番薯。”
天子皱眉道:“朕吃过番薯,但此物没有这等美味啊。”
老太监笑了道:“陛下有所不知,平日咱们宮里炊好的番薯,而这饼**薯是皇后娘娘别出心裁拿来磨成粉的,然后与糯米和面再放入豆沙……这番薯啊,不仅娘娘,慈宁宫那边爱吃,后宫里的嫔妃也是十分喜欢。”
天子随即释然,然后道:“原来如此,朕本不太喜欢番薯,没料到磨成粉后还有这味道。”
顿了顿天子又道:“朕记得这番薯是林卿从海外进献的吧,既是番邦之物,想必不便宜吧。”
陈矩,张诚闻言对视一眼。。
老太监却是笑着道:“陛下有所不知,这番薯一点不贵,平日也就是拿来作杂粮聊胜于无,本来不过卖不过几十文钱一斗,唯有宮里有那么多功夫,精工细作的也是图个新鲜。”
“但不知何故,今年来京畿附近老百姓今年是越种越多,说来也是巧了,今年大旱什么作物都收成不好,唯独这番薯啊耐旱不用水,这等光景一亩地听还能出十多石。眼下外面的老百姓都靠着这个东西活命呢!”
听了这老太监的话,天子整个人呆立在原地。
“陛下?”
天子默然一阵然后道:“这番薯竟有这等奇效?”
老太监不敢再说,张诚道:“陛下,外面传闻什么都有,不必当真。”
天子突然摆了摆手道:“朕记得当年,是不是那个徐贞明说要在京畿附近屯田栽种番薯,苞谷的?”
张诚,陈矩二人垂下头不敢答,天子这记性……只能说贵人多忘事了。
“朕问你们话呢?”
张诚,陈矩对视一眼仍是不敢直言,只能道:“回禀陛下,这徐贞明已是被罢了官!”
“哦?竟然有此事,若是番薯种植之事功败垂成如何是好?这到底是何人弹劾所罢?又是何故所罢?”
陈矩轻咳了一声。
那老太监知机告退。
陈矩当面道:“回禀陛下,臣不敢欺君,是陛下授意申先生的。”
天子闻言神色变幻了几次,当即摇头道:“朕记起来了,申先生这处事……朕当时不过说了几句,并没有罢其官的意思,他实是太较真了。”
说完天子重新坐下,取了一块食盒里的豆沙番薯饼放在手里摩挲。
张诚当即道:“徐贞明之前开办水田,京畿上下民怨沸腾,陛下不计前嫌,仍委以重任。他才有了屯田之事,但他却不思报答君恩,恣意行事,这才罢了其官。”
“其实吏部也是早有先见,若是徐贞明真的居功至伟,那么为何吏部报得是李三才得名字,而不是他的名字。而在票拟几位内阁大学士没有提到徐贞明一字,显然也是如此以为的。”
申时行之所以压下徐贞明功劳不表,是维护九五至尊的颜面。天子又怎么会有错的呢?错的唯有大臣而已。
此事在场之人皆心照不宣而已。
天子得到解释的理由,赞许地道:“张伴伴所言无不道理。你们取奏疏来!”
张诚遵旨当即从御案上取过奏疏,陈矩奉上御笔。天子将奏疏及票拟简略读了一遍,念了一遍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然后提笔写了‘如拟’二字。
张诚,陈矩二人捧着疏笔退到一旁,但见天子问道:“林延潮现在在乡作什么?以他的性子不似闲居得惯的人吧。”
陈矩奏道:“陛下明鉴,林延潮辞官回乡后一路周游,据说现在已是打算在家开设书院,并教授学生。”
天子道:“还真打算在家讲学不出了?”
陈矩道:“回禀陛下,听闻林延潮是散尽家财,于家乡促学,闲居之时还作了一篇文章,甚为轰动。”
天子失笑道:“哦?如何文章?不会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言吧!”
陈矩,张诚都是附和的笑了笑。
“臣命人呈给陛下。”陈矩回道。
片刻后陈矩将林延潮那篇文章给天子呈上。
天子展卷读起,初时看起见林延潮将中国比作少年,甚是新鲜,然后读至‘惟保守也,故永旧;惟进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经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将来也,事事皆其所未经者,故常敢破格。’觉得林延潮是为了他的变法之事鼓吹。
再读到后面,但见文章抚今追昔是娓娓道来。
读颓然老矣之词,可知笔者为国家痛心疾首,又写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在中国少年,又觉得催人奋进,将拳拳报国之心都寄托于将来。
在‘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时,天子但觉整篇文章写得是慷慨激昂,读来字字有声。
那等蓬勃向上之情,一日千里的豪迈壮志蕴于心底,令人是久久不能平静。
天子掩卷后道:“真不愧文魁之名!林卿的文章不说当今,恐怕本朝也没几个人及得上了。”
陈矩道:“臣亦觉得此文乃神仙之笔。”
“神仙之笔,说得好,此文你们派人请名家裱起来,然后在皇长子,皇三子读书处各悬挂一副。”
“臣遵旨。”
张诚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伴伴直言就是。”
张诚道:“陛下,如林延潮这等大臣,放之山林,着实太可惜。其实臣以为对他这等有名望的大臣,朝廷当放在朝堂上以高官厚禄养之,如此可以彰显朝廷重才惜才之意。但朝廷可以给虚衔不能授实权,换句话说,就是供起来而不用。”
天子闻言笑了笑道:“张伴伴,你可真是一肚子坏水。”
张诚闻言连称不敢。
天子自信地笑了笑道:“如何用人,怎么用人,朕自有主张。陈伴伴,朕记得林卿回乡也有一年了吧。”
陈矩曲起手指头算了算然后回禀道:“回陛下的话,若从林延潮辞官起,满打满算确实有这么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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