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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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 第5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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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宗沐问道:“老弟请继续说。”

    林延潮道:“隆庆年开海禁,老先生上疏朝廷言倭寇之志非大,而在于玉帛子女尔,然海禁之后,倭寇袭扰,沿海百姓不及耕种,倚海为生者,亦生计断绝。”

    “当年倭寇围困台州,也是老先生上疏朝廷,请求开海禁,让沿海百姓得以谋食,也是通商贸便利,后来月港开关也有老先生一份功劳啊。”

    王宗沐点点头,这些奏疏都是他当年上的,虽要查到不难,但林延潮一字一句都是记得如此清楚,看来是下了一番功夫。

    “不错,老夫是如此说过,这也是承梓沙先生之教,他曾屡次与我言道,从福州至潮阳,广袤千里,地皆不毛,民皆赖下海为生,而海禁之后可谓千里萧条。”

    林延潮问道:“梓沙先生,可是台州的府学教授姓王讳名一个谏字。”

    王宗沐点点头笑着道:“宗海也听过吾师的名字,不仅老夫,嘉靖十四年状元韩余姚,吾同年嘉靖二十三年的状元公秦华峰都出自他的门下。”

    王宗沐说的是他的老师王谏,此人除了培养出王宗沐外,还有嘉靖十四年状元韩应龙,嘉靖二十三年状元秦鸣雷。

    而秦鸣雷与王宗沐都是台州人,秦鸣雷的兄长秦鸣夏还是王宗沐的岳丈。

    林延潮当即道:“晚生当年也拜读过梓沙先生的文章,他曾建议朝廷招潮州至福州产业多者为船总,领十船,立号造册,于八月秋风起时贩于南洋,来年四五月时归,计货二十税一。如此既断倭人腰股,海滨也能因富自保,自为藩篱,船税少助西北之需。”

    王宗沐点点头道:“是啊,后来月港开关,又兼戚,俞双位大帅围剿,沿海的倭寇这几年几乎绝迹,老弟重提此事有何深意?”

    林延潮知道王谏的学生弟子,以及王宗沐等很多台州籍的官员都是坚定的开海派,他们在朝堂上很有势力,当年隆庆开关也是多亏了他们的努力。

    所以这些人也是这一次自己来台州所要笼络的。

    林延潮当即道:“其实禁海之困,不仅是浙江,着实也困扰我闽,粤两省多年,我闽地百姓不仅贩卖南洋,还定居于南洋,这月港开关实有大功于浙,闽,粤三省,但可惜仍未得全功啊。”

    王士昌,王士琦听了都是默然,王宗沐一生最大的政绩,一个是开海运,还有一个就是促进了开海禁。

    “据下官所知月港岁入不过两万两,这点银子供给闽地兵饷尚且不足,又何况供应西北呢?此一不足。

    “而且从台州至潮阳千里海岸,只有开月港一地,对于浙籍,粤籍商人而言如何有便利可言。浙江的湖丝,江西的瓷器都是东西二洋所需,又何必千里迢迢从闽地出海?此二不足。”

    “最重要是东西二洋船引,朝廷一年所给不过八十八只,不及民间往来十一,可知不少地方仍有民船走私,如此朝廷税赋怎么收得上来,此三不足。”

    王宗沐道:“老弟此来的用意,老夫已是知道了。开海禁之用,一是免除倭寇袭扰,二是通商往来充实国库。”

    “老弟此来说的是第二点吧。”

    林延潮点点头道:“确有此意。”

    王宗沐道:“但是你可知开海通商便利,朝廷不是不知,朝廷也不是看不上那些钱,那么为何迟迟不开,这其中道理老弟可是明白?”

    林延潮没有急着说话,一旁他的学生徐火勃道:“老师,学生可否试言?”

    王宗沐笑着道:“这位是老弟的高足吧,老夫正要洗耳恭听。”

    林延潮笑着道:“老先生过谦,小徒抛砖引玉倒是可以。”

    当即徐火脖朗声道:“太祖祖训片板不许下海,起因是当年沿海百姓不少都暗通张士诚,又加之后来胡怀庸案,但永乐年郑和七下西洋已开海禁,但是朝廷觉得此举开支过大,又是厚彼而薄己,故而禁海有此而起。”

    “但学生觉得,这不过是表因而已,本朝国策乃是重农立本,无论是经商还是通海,都是弃本逐末,所以学生以为禁海之议根本在此。”

    徐火勃说完,众人都是点了点头,王宗沐笑着道:“果真名师出高徒,见识不凡,不过……仍不能窥全貌。”

    徐火勃闻言坐下,林延潮笑着道:“老先生乃当世务实学的大家,这等受教于前的机会,不要胆怯。”

    于是徐光启起身道:“学生有一浅见,听说通海都是大商,其中不凡豪门巨室,官商背景如正德十二年进士,前广东按察使林希元,即在老家同安任由家中豪奴驾船通海,官府不敢问之。”

    “故而所谓的海禁只是对普通老百姓而言的,对于这些真正的官商却是丝毫无用出入自由,因此他们巴不得朝廷继续海禁,由此操弄乾坤。”

    听了这话王宗沐笑容敛去,林延潮摇头道:“此道听途说之言,林按司驾船通番你可是亲眼所见?不亲眼所见如何当真?”

    徐光启为林延潮所斥当即满脸通红,拱手后坐下。

    王宗沐在上首按了按,当即道:“老弟,他的话也未必没有道理。”

    林延潮道:“朝廷之策出于上而施于下,怎有地方官绅反而绑架政令之说,此说有些剑走偏锋了。”

    王宗沐笑了笑道:“老弟为官之道,真乃老成持重,老夫当年若有你如此,也不会在官场蹉跎多年了。不过以老夫所见朝廷禁海,真正的道理却不在此。”

    “晚生还请老先生示下。”

    王宗沐道:“在老夫看来,海禁之所以持续两百年,乃是与朝廷所主张的朝贡之制相左。朝廷一贯以来驾驭宗藩之策,一仰太祖成祖余威,在九边驻扎精兵以宣威,二在于朝贡以时,厚往以薄来而怀柔。”

    “但是永乐时郑和七下,厚往薄来结交南洋,路途上的开支巨大,故而才改为让万邦朝贡,许进而不许出,而后有了海禁锁关之策。不过此策倒是在隆庆年时开了口子,北有封贡俺答,南则月港开关,双管齐下后倒是让倭寇,北虏都是消停了许多。”

    说到这里王宗沐举起手来道:“自古以来天子居帝京,天子脚下方千里内是为王畿,王畿之外,是内服与外服,内服乃百僚庶尹,受命于天子,而外服是侯﹑甸﹑绥﹑要﹑荒,乃方伯诸侯之地,服定贡赋的轻重,爵定位次的尊卑,外服需按时来朝贡,外服之外即是四夷,化外之民,不受朝贡。”

    “这即是朝贡之制,也是华夷之辨的由来,一言蔽之在于一个礼字,天子以礼驭万邦,只要朝廷一日不取缔朝贡之制,那么海禁一日就不可开。”

    听了王宗沐的话,众人都有一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

    所谓朝贡和海禁,其实一个就是海外贸易,由国家主导或者是民间主导两种观念。

    明朝之所以要禁海,就是儒家一直以来华夷之辨的思想主导。

    华夷之辨的核心,就是人伦关系的亲疏远近,套用在国家关系上。

    比如儒家的核心思想就是仁,什么是仁,就是爱人爱己,有等差的爱,父母子女最紧要,然后叔伯兄弟,同族,同乡,同邦以此类推。

    然后套用在国家关系上,对明朝而言,两京十三省就是内服,大家是自己人,都是华夏百姓,然后是外服,就是明朝的宗藩,他们接受明朝的册封,算是属邦,所以也给予厚往薄来的朝贡便利,然后就是化外之民,对于蛮夷,明朝的态度就是一文钱的好处也别想从我这里拿走,看你不爽还要揍你。

    因此朝贡制度就等于是笼络宗藩的手段,譬如明朝为什么要修长城,其实长城防御军队效果有限,不过却可以阻止商队自由出入草原。

    俺答封贡之前,人家俺答汗可是打到了北京城下烧杀抢掠,条件就是要朝廷互市。

    到了明穆宗时,最后朝廷廷议以二十二票赞同对十七票反对通过与俺答和议之事。俺答接受封贡,明朝开放互市并与蒙古右翼议和,从此双方有了近百年和平。而后明朝草原政策改为一攻一守之策,集中力量屯驻重兵于辽东对付南迁的蒙古左翼及女真。

    所以没有朝贡政治,就笼络不了俺答汗,明朝的外交策略也就无从谈起,同样海禁一开,那么朝鲜,安南,琉球都可以通过民间贸易,从明朝这里获得所需,那么以朝贡为导向的官方贸易就没有这个必要。

    这些朝贡国又何必如此顺从的接受明朝的册封,以换取最惠国待遇,整个朝贡体系也就崩掉了。

    当然这些话朝廷也不会明白的与臣民说的,更不会写在文字上,如此就不是咱们天朝上国的厚道形象了,要不是王宗沐的一番话,众人是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原因。

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开海() 
王宗沐任过宣大总督,漕运总督,在位时力主推动过海运,海禁之事,是朝廷上有名的实干之臣,他的分析可谓是鞭辟入里。

    王士琦道:“是啊,以往朝贡之事,向来是厚往薄来,朝廷常用几倍高于市价之钱来购番邦贡物,此举也是不当,然而却有不少官员认为我大明无物不有,足可自给自足,贸易之事只是利人不利我,但若真是如此民间又何来走私成风呢?”

    徐火勃也是道:“大禹治水,宜疏不易堵,这开海之事即可惠民,也可充实国库,而朝廷一味禁止实在是太目光短浅了,此等弊法实应该废除才是。”

    众人各自议论,却见林延潮,王宗沐都不说话,当即知道自己失言了。

    徐火勃,王士琦都是起身告罪。

    林延潮与王宗沐对视一眼,王宗沐笑道:“对于这开海之事,老弟的门生大可畅所欲言,也算见识一下后代英杰的风采。”

    林延潮点点头道:“老先生所言极是。”

    有了他们这句话,徐火勃出声问道:“制台大人一言可谓警醒梦中人,以往我看来都是太浅薄,但依老制台这么说,只要朝廷继续朝贡往来之制,那么开海禁之事,不是永无可能?”

    王宗沐点点头道:“朝廷虽开月港,但不等于开放海禁,其法当年早有定论那就是‘于通之之中,寻禁之之法’。这就是疏而为堵了。”

    “当年高新郑在位时尚且如此,又更何况现在。再说老夫智短,而且已久离庙堂之上,目前看来确无良策,不过江山代有人才出,高人就在眼前又何必他问呢?”

    高人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这句话以徐光启以及在座之人的智力当然不可能问出,王宗沐所指的江山代有人才出及高人当然是眼前的林延潮。

    林延潮笑了笑道:“老先生,晚生哪里是什么高人。这一次来台州就是来请教老先生,以解晚生之愚。”

    “实不相瞒,学生也是持开海之见。学生乃闽人,当然知道家乡父老一直以来受海禁之苦,不说商贸,甚至连下海打渔也是不敢。正如梓沙先生之前所言,闽地虽广袤,但山丘多,且地贫瘠,若是不许百姓去海里谋食,仅凭稼穑又哪里能养活得了那么多生口。”

    “说实在话林某为官这么多年,还一度官居京堂,但在庙堂这么多年,却从未为家乡百姓办过一事,此实令林某内心有愧,无颜面对家乡父老啊。”

    听林延潮这么说,王宗沐父子三人都是动容。

    张四维当年在首辅任上时,为他的老家山西免除朝廷十年的税赋。这件事说来,不仅没有人说他半句不是,反而都是赞誉之词。

    在朝为官为家乡办些事,这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林延潮现在官当得这么大。

    林延潮见众人反应,心知已取得了他们的信任。

    这开海的事情,若是一个山西官员说,那么大家要么当你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要么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但对于福建,浙江,广东籍官员而言,这都是与自己切身利益密切相关的。

    王士琦道:“如家父所言,朝廷为何不开海禁?在圣上,枢辅的眼底,封贡之制,自然是重中之重。可百姓不过谋食而已,想不到如此深远,而今禁海之事令沿海百姓苦不堪言,对朝廷心怀不满,长久以后必失人心,如何在其中找一个两全之道,还请部堂大人赐教我等。”

    林延潮闻言心想自己要如何打动王宗沐他们,成为一条船上的战友呢?

    不能说福建浙江官员主张开海,所以大家就要联起手,大家在一条船上必然是要有再进一步合作的需求。直接说白了,除了给自己家乡做一点事外,咱们还有从中得到什么的好处。

    林延潮这时不急不忙地道:“世兄过誉了,赐教二字在老先生面前,晚生万万不敢当之,还是洗耳恭听才是。”

    王宗沐笑了笑道:“老弟,既到了这里,就不妨直言了。”

    林延潮再三谦让这才道:“那晚生斗胆了,晚生记得当年鬼谷子有句话,与智者言,依于博;与博者言,依于辨;与辨者言,依于要;与贵者言,依于势;与富者言,依于高,与贫者言,依于利;与贱者言,依于谦。”

    鬼谷子这句话大意是要打动聪明人,自己的知识要渊博,要打动知识渊博的人,自己必须条理清晰,道理明白,要打动观点清晰,善于质疑的人,要把握住自己的原则,要打动身份尊贵的人,那么你就要与他分析大势,要打动有钱人,那么你就要与分析高层的事,要打动没钱的人,那么你要与他讲利益,而要打动身份卑贱的人,那么你要保持自己的恭谦,不可高高在上。

    要不是林延潮所言,在座之人恐怕是以为对方是在掉书袋,故弄玄虚了。

    林延潮继续道:“晚生在朝多年说来惭愧,见识也并非如何高明,难与当场诸公相提并论。唯一可以称道就是平日陪坐末席,窃得耳闻诸公议论,也算在高与势二字上倒是可以讲一讲。”

    众人这才恍然,林延潮是谦让了半天,原来是这个意思。

    就是所谓与贵者言,依于势;与富者言,依于高。

    这个势就是天下大势,贵者就是大官,甚至天子,高高在上,但他们也并非什么不怕,他们担心的就是时势的变化,害怕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害怕皇帝轮流坐,明天到我家。

    所以平日他们谈论就是天下大势。

    而这个高字,孟子当年有云,位卑而言高,罪也。这话的意思是,身份卑微的人妄议朝堂上大事,这是大罪啊。

    所以有钱人多是商人,他们最担心是什么,那就是朝廷政策的变动,

    但是势与高不是乱说,大多人都想当诸葛亮,未出茅庐知天下三分,但是除了诸葛亮,一个普通书生若碰到一名官员或者是商人,就张口与人家分析天下大势,朝堂高层如何如何,对方面上呵呵,心底会问你一句你妈贵姓。

    但是林延潮是天子讲官,帷幄近臣出身,又是首辅的学生,对于揣摩天子,内阁的心思是明了。而且身居高位多年,就算什么见识也没有。但廷议参加了那么多,即便是坐在末席,但整日在那边旁听,对于天下大势,朝廷未来的政策比起常人而言还是略知一二的。

    这句话是明面上的,但潜台词是你们要想升官就要顺势而为,要顺势而为就要听我说。

    林延潮拱手道:“在老先生,晚生就班门弄斧,斗胆言之。当年张江陵故去,其余党多被追问,故而朝堂上也没有人敢稍提变法之事,但现在已时过境迁。眼下朝廷最忧心的,一在于东北,西北的边事,二在于今年的大旱。先说边事,西北辽东屡屡用兵,还有播州的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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