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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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 第5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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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林延潮当即轻咳一声道:“子先你来说吧。”

    徐光启点点头,他要讲时林用又是恭恭敬敬了。

    徐光启道:“诸子百家中,农家之学相较他学则朴实无华,在于强本节用,农家有两等,一在于尽地力,二在于劝农桑。”

    “前者在于奇技,后者在于为政。在为政上农家提出了,君民并耕,市不二价,以我看来这就是此乃农家之弊端。”

    林延潮点点头,先秦百家争鸣,后世不少人对于农家的事功都抱有好感。

    但其实不是这样,诸子百家的农家完全是两个样子。

    但见徐光启娓娓道来,农家强调君民并耕,也就是所有人都要种田,包括天子,社会上一切的事为农业让路。

    这让士大夫阶层就很不满,凭什么叫我去种田。

    另外市贾不二,就是国家规定价格,不许商人倒买倒卖,以达到童叟无欺,同时避免了谷贱伤农之事。

    所以农家遭到了二者一致反对。

    但后来法家从农家里吸取了重本抑末,发展成鼓励耕战,韩非更提倡减少工商游食之民,鼓励耕战。对于儒生这样对国家没有用的人,就被列入游食之民。

    到了汉朝罢百家尊儒,农家就没有地位了。

    说到这里徐光启长长一叹。他与徐贞明都有为农家叹息的意思。

    徐光启这时道:“其实我以为农家之道在于尽地力,而不在于为政上。”

    听了徐光启之言,林延潮才道:“子先所言极是,罢百家而尊儒后,儒家虽有重农之说,但自己却从不务稼穡之事,这就如同道离于器,无实践难出真知。”

    “务农者不识文字,视文字者却不务农,农学如何传开,又如何尽地利,似贾思勰的《齐民要术》,王祯的《农书》这样的大作实在太少了。”

    林延潮说到这里,徐光启,徐贞明都是目光一亮。

    历史上徐光启可是写出了《农政全书》这样的大作,亲历亲为在天津组织屯垦了数万亩农田,积累了大量经验。

    至于徐贞明这么多年屯田,也当有心得吧,早在万历三年时他写了一本《潞水客谈》,书里用船中一主一客问答的方式写就,书中有他振兴京畿水利的方案。

    此书由张元忭作序,现任顺天府丞李祯保荐,前应天巡抚朱鸿谟推举,后为李植,邹元标赏识。

    不过林延潮以为徐贞明兴水利的做法不太对头,因为北方本来就水少,要兴修水利就要重新分配,这必然触动权贵的利益。

    历史上徐贞明水利之事因此郁郁,最后再也没有得志,这个时空里林延潮倒引他用番薯,玉米来对北方旱田屯垦,而大生成效。

    算走出了历史的弯路。但仅仅这样并不够。

    徐贞明道:“朝廷眼下对于尽田力的办法太少,虽然口口声声都在说荒政,但用到实地的乃是为政在人之道,譬如赈济,减刑,停征,平粜,兴工等等办法,其实此乃事后补救,倒不如农政为先,预弭为上这几个字。”

    徐光启点头道:“先生高见,这又回到了尽地力上。”

    徐贞明叹道:“朝廷对于娴熟于农事的百姓不重视,又对于番薯,苞谷推广不用心,不尽地力,又如何谈的上事功呢?”

    徐光启道:“先生不如书一书记载备荒其法,然后再传授熟悉农事的官吏,再让这些官吏传授给百姓。”

    徐贞明点点头道:“刚刚方有此意,之前罢官万念俱灰,但是在船上听了部堂大人几句点拨,顿时茅舍顿开。”

    徐光启道:“部堂大人的实学就在这里,学生领教了。”

    而一旁林用听得一头雾水,方才徐光启,徐贞明二人谈论农事头头是道,他爹不过随便说了两句,他们怎么就佩服到他爹的身上去了。

    林延潮笑了笑正要说话,这时候他的几个学生同乡徐火勃,谢肇淛等人走进船舱请林延潮用晚饭。

    林延潮却来了谈兴,当即道:其实我也有感触啊,我常言,事功切不可落于口头上,要弯下身子到实地中去,但如何道在器中,也是一个难处。”

    “农政之事乃工商之本,农不稳,则工商也无从谈起。事功之学,当在农政一事上务先,将来还有商,还有工,要让天下读书人都知道,务农,务工,务商,都能叫真正的事功,而不是只有做官一条路。”

    听着林延潮说话,徐火勃已是迫不及待拿出纸笔来记下,他知道又是老师讲课的时候了。

    这时候徐光启问道:“学生知道务农,务工,务商都是事功,那么官员又是如何事功呢?”

    林延潮回答道:“官员之事功,让天下的人都去事功,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想要去务农的去作农田,务工去作坊,务商的去商铺。”

    “我说的尽地力三字可能词不达意,称为生产力更恰当一些。一亩地以往收一石,要收两石。一是更多的人去下田耕作,二是有人能懂得如何能尽地力。”

    “懂得尽地力,不一定要下田劳作,有人可以打造农具,这是工匠之事,有人可以饲养耕牛然后出租,这是商人的事,还有的人可以饲养良种,教百姓何时播种,何时施肥,这就是我们读书人作的事,合在一起就是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而我们古往今来所为的,只是让更多的人都去务农罢了。”

    “那么为什么古人不如此为之呢?三代时却从未听说过此举啊!”谢肇淛开口问道。

    林延潮当即道:“那是因为三代之时,没有铁具,甚至没有铜器,自然打造不出好农具,甚至也不知道深耕之用,如此更不知使用耕牛,更不说他们还没有今日番薯,苞谷之物。最重要是那时天下人口不过百万口,哪里如有今日亿万生民之多。”

    “一时之制度,只能适用于一时,却不可适用于一世,若墨守陈规,天下必亡,这也就是我们不断变法事功的初衷所在了。”

    其余的人还在半懂半不懂之间,但徐贞明,徐光启都是露出拜服的神色。

    林延潮所引用的知识,乃是国富论的知道罢了。

    但这个知道对于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而言却是破天荒的。

    徐火勃虽是听不太懂,但仍是不明觉厉的记下心底暗自庆幸,果真还是跟在老师身边能学到东西。

    林延潮又向徐贞明道:“也请徐先生多培养能够务农事的读书人,这务农事不是学如何为政,而是学如何尽地力,这是要从课农学圃中得来的文章。”

    徐贞明当即道:“部堂大人一语惊醒梦中人,在下谢过部堂大人。”

    徐火勃听了后又赶紧记下林延潮的话。

    也就是林延潮这一番话,徐贞明下面数日就埋首于船上,将自己这几年来屯垦种旱田的心得,写作了一书。

    此书也模仿了他前作《潞水客谈》,用船上两个人无聊时,一问一答的方式来讲农政。

    只是地方从潞水换到了微山湖,于是徐贞明将书名为《微湖客谈》。

    从此事功之学又分出了一支,不过此乃后话。

    运船继续前行,船到了山东地界,林延潮就不能不去看一个人。

    这个人与申时行一样,都是林延潮仕途上的恩人,他就是现任河道漕运总督潘季驯。

    提起潘季驯,徐贞明,徐光启二人都是肃然起敬,论及事功二字,人家才是大明第一人呢。

    至于王士性对于潘季驯也是敬仰已久,二人都是浙江的同乡。

    但林延潮此去见潘季驯,却带着惆怅和伤感,这一面很可能是二人最后一面了。

    自河道衙门与漕运衙门合并后,潘季驯已不坐镇济宁了。他现在正在主持开凿李家口河,此事林延潮记得是潘季驯最后的政绩了。

    到了一处渡口停泊,众人都是下了船。

    到了河漕总督衙门临时驻地前,潘季驯坐在轿子里,手持着流域图正在那看着。

    他今年已是七十九岁,马上近于八十,眼睛自然不好。所以平日看公文都要配着铜质西洋眼镜,这眼镜是申时行所赠。

    他为官清廉一贯不收人礼物,但这样西洋眼镜倒是十分喜欢,戴上去后勉强可以看清公文了。

    这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见天色暗了,潘季驯方才将图纸放了下来,精神有些不济。

    就在这时候轿子停下,下人禀告道:“老爷到行辕了。”

    潘季驯点点头,在下人搀扶下轿子了,这时候行辕总督府旗牌官,以及他的心腹师爷来到轿子前参道:“见过制台大人。”

    潘季驯点点头道:“我去视察河工这几日,衙门里有什么大事?各地衙门有无紧急公文,还有江南来的漕船过淮了吗?”

    潘季驯一口气连问三个问题然后大步走向行辕,几人边走边作答后,师爷方才插了一句话道:“启禀东翁,前礼部左侍郎林延潮求见。”

    潘季驯哦地一声,然后微微笑着道:“林学功来啦!让他到偏厅见我。”

    不久潘季驯来至偏厅,而林延潮看到潘季驯时,他比自己三年前相见时已是更苍老了许多。

    “学生见过司空。”

    潘季驯朗声大笑,当即拉过林延潮手,然后从取过一张图纸来道:“你来得正好,替本督参详参详,这是本督新开凿的李家口河,一共一百里,比你当年在归德所开的贾鲁河还长三十里。”

    “漕运新渠挖成通航后,留城至境山段仍沿用旧渠,避不开黄淤,这新河一开,就避开黄河,而且这大湖既能为运河的水柜,也可为蓄水大河涨水之势。此事一成,潘季驯任河道总督十几年来就没有白作,可以留恩德于后人,到时候青史上会如何写潘某的功绩,宗海你来说一说。”

    潘季驯说给林延潮参详,但其实还是洋洋的自夸。

    一边自夸一边不忘记看看林延潮,让他捧一捧。

    林延潮笑了笑,当即道:“这不是早有定论了吗?当年张江陵就曾言过,司空之功不在禹下。”

    潘季驯闻言笑了笑道:“那是张江陵的话,他都已经作古了。”

    林延潮知道潘季驯的意思,当即道:“我恩师王弇州曾言,司空之功一世功也,借水攻沙,以水治水则百世功也。”

    潘季驯笑了笑道:“诶,王弇州是文坛大家,这治水事功的事,他说得又怎么作数?”

    潘季驯故意将事功二字说得重了一点。

    林延潮继续佯作不知,然后道:“这倒是难了,恐怕当今除了元辅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

    潘季驯打断林延潮的话,当即道:“你不要说别人了,老夫就问问你的意思,老夫的治水之绩将来青史上会如何评价?”

    林延潮看了潘季驯一眼,当即道:“学生哪里敢乱说,若是督宪真要学生说,学生斗胆试言,司空治水,堪为国工。”

    潘季驯念着‘国工’二字点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个如同刚刚喝完醇酒的表情。

    当即潘季驯板起脸道:“宗海,这句话你可要记得,他日要写到书里去。”

    林延潮不由笑了笑道:“司空,是否太在意后人评价了?”

    潘季驯道:“诶,你这话就不对,圣人云,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这当今的读书人哪一人不想三不朽的,而老夫今年八十岁的人了,所在意的也只有后世这一点名声了,”

    看着潘季驯那认真的样子,林延潮有些伤感,潘季驯从河道总督卸任后六十年黄河再也河患,偶尔有水灾也不出治法的范围。

    这是后人的盖棺定论,而这一句话足矣!

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薪火相传() 
当晚在潘季驯在总督衙门设宴款待,还有徐贞明,王士性二人。

    徐贞明对潘季驯是久仰大名,王士性也不例外,他的伯父王宗沐是漕运总督,在朝堂上公认与潘季驯齐名的大臣。

    王宗沐在位时极力倡导漕船海运,提议模仿元朝以海路运粮。但王宗沐的这一建议触动了利益集团最后搁置,并成为了他罢官的导火索。

    王宗沐总理漕运时,潘季驯刚刚从河道总督被罢官,所以二人没有不愉快的地方。潘季驯见了王士性倒是问了几句他伯父的近况。

    之后众人入了席位,一桌子十余个菜,虽是菜品很多,但都是普通的家常菜。

    潘季驯四度任河道,漕运总督,这位子是天下第一肥缺,但潘季驯却为官清廉,经手几十万金银却不沾丝毫。

    当年张居正将他从第二任河道总督任上罢免时,穷到几乎没钱回家。

    众人入座后,但见还有两个席位空缺,不知何人。

    但见潘季驯笑道:“还有两位客人已到了门外,诸位稍等一二。”

    片刻后,但见一名官员走了进来,对方入内后左右张望一见到林延潮即拜下道:“下官黄越拜见部堂大人!”

    林延潮见了大喜,当下离席走到对方面前扶起道:“真是你。”

    对方目中有泪,喜不自胜。

    此人是工部都水经历司主事黄越,没错,此人就是林延潮当年在归德府任官的经历,也是当初向潘季驯献束水攻沙的那个秀才。

    以黄越的出身本来不可能做官,正是林延潮,潘季驯二人的连续保荐,他如今已是工部的主事。

    黄越激动道:“下官工部在济宁有分司,协助河道之事,是司空大人钦点让下官到此任职,这才下官的才具是施展的地方。”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是司空知人善任。”

    黄越满怀感激地道:“是啊,若非司空大人,部堂大人栽培,黄某焉能有今日,施展胸中之抱负,下官不会说话,只能将这些放在心底。”

    看着黄越能有一个好的前程,林延潮也是由衷替他高兴。黄越是典型的技术型官僚,做官上没有天分,唯有在潘季驯,林延潮这样官员的手下方能一展所长。

    正在林延潮与黄越叙话时,另一名官员走了进来。

    这名官员一见林延潮即恭敬地道:“下官山东参议李三才见过部堂大人。”

    林延潮看见李三才倒是淡淡地道:“原来是道甫,许久不见。”

    潘季驯走了过来介绍道:“道甫是王阁老的得意门生,当初还未到山东时,王阁老就写了好几封信向老夫举荐,老夫本以为是走后门,但久而久之却觉得道甫倒有些才干。”

    这是怎么说话的,难怪潘季驯在官场上没什么朋友。

    而李三才脸上也有些尴尬。

    反而是林延潮出面解围道:“早有耳闻,当初我与道甫二人为吏部推举一并入京授官,道甫外放为山东佥事,听闻在任上剿灭多股大猾积盗,不过一年即升授河南参议。”

    当时林延潮奇怪为什么李三才与自己同样进京,只是授了一个正五品的佥事。后来他从申时行口里打听出,原来是王锡爵故意磨练自己这位得意门生,不愿意让他一下子得志,所以让他在地方多积累经验,然后一级一级往上爬,虽说这升官速度比林延潮慢多了,但人家胜在稳扎稳打,根基着实牢靠。

    并且李三才也是一位干吏,每任都有政绩,再加上朝中有人好做官,眼下不仅早升任为从四品参议,听闻不用多久又要往上动一动了。

    黄越也是很没有眼色,跟了他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林延潮与李三才是面和心不和,还恭维对方道:“是啊,道甫兄真乃干臣,国之栋梁,这一次司空上奏天子调他来山东,就是为治河的左右手,在这修河之事上出力着实不小啊。”

    连徐贞明,王士性都看不下了,林延潮对李三才态度明显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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