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来,而几名年轻的官员聚在一旁听了不由心生向往,纷纷道:“两位大人,说说林部堂当年的事吧。”
“是啊,就说说林部堂当年上谏的事。”
二人闻言笑了笑,当即道:“好吧,你们不要说是老夫这传出去的。”
那人看向广场上,仿佛看到当年慷慨激昂,为民请命的那个年轻的林延潮。
而此刻林延潮已是飘然离去,天下少了一个林部堂,而多了一个洪塘林二郎。
此时此刻。
离京十余里的郊外,一道僻静的小路上,一辆普普通通的牛马车停在路边。
牛马车上坐着正是昔日权倾天下的东厂督公张鲸。
从高位上退下来的张鲸,头发已是苍白精神不振,他坐在马车上勉强支撑着,却仍不知觉的打了个盹。
等醒来时,张鲸浑浊的眼睛警惕的张望四周,等到看到马车四周站着数名从属他多年的死士后,方才放下心来。
他知道他的名声不太好,这一次天子允他生还家乡若半途上为人撞见,是少不了麻烦的,眼下他之所以冒险侯在这里,是为了等一个人。
不久来路上行驶来一辆马车,张鲸犹如惊弓之鸟,一下子握住了车杆,左右死士也是戒备起来。
但驾驶的马车只是一名普通的汉子,但见他将马车一停,朝张鲸这里打量了几眼,然后他挑开车帘从车中请出了一名中年女子,以及一位少年。
张鲸见了这女子啊地一声,当即跃下马车。
二人一见即拥在一起,相扶痛哭起来。
然后张鲸看向了那少年,那少年有些胆怯,那女子道:“快,叫大伯。”
张鲸摆了摆手道:“十几年没见,别吓坏了孩子,以后我们三人死也不分离。”
那女子点了点头,张鲸走到那男子面前,忽然道:“多谢林部堂言而有信,让咱家与家人团聚。”
“这女子本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奈何当年家乡大旱,家里没有一颗米,咱家为了一家生计就入宫……后来她就嫁给了我族弟……”
说到这里张鲸抹泪道:“这些话让你见笑了,请你转告林部堂,咱家与他虽为政敌,但他的为人,咱家心中是佩服的。”
说到这里张鲸从怀中掏出了几封书信然后道:“这是林部堂要的东西,咱家从来没有将它放在自家的地库,而是贴身藏着以免不测,今日奉还给他,也算完璧归赵了。”
那人将书信看了几眼,然后揣入怀中当即道:“多谢了。”
张鲸点了点头,当即搀扶那女子和少年上了自己马车。
随即张鲸一行驾车远去。
而那代表林延潮而来的人,自是展明,他目送张鲸马车远去后,同时朝两旁树林里作一个手势。
但见树林里埋伏着几十名刀手,也是悄无声息地退去。
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驿站()
给驿还乡,是明朝给致仕大臣的待遇,沿途可以使用驿站。
当然说是这样,天子就算没有下这道旨意,林延潮也可以随意使用驿站。
因为在嘉靖年时,这驿法已经败坏,驿站早沦为公物私用的地方。
当年海瑞当县令时,将住在自个县里驿站大吃大喝,还嫌招待不好的总督胡宗宪儿子抓了起来。
而张居正在位时,对驿法作为改革,颁布了《给驿条例》,对驿站进行改革,宣布禁止一切官员私自使用驿站,也禁止官员为了筹措驿站开支向民间摊派,此举被称赞为‘清驿递以恤民劳’也是张居正新政的亮点。
当然官员对于张居正的给驿条例是骂声一片的,不仅自身利益受损,还有张居正当年返乡时坐三十二人的大轿,排场铺张至极,自己处身不正,为什么还不许我们官员用驿。
随着张居正一死,这项新政即遭到报复性的废除,驿站被更肆无忌惮的滥用,而驿站的开支也成了各县财政一项大头,而这钱最后又只能摊派到老百姓的头上。
话虽这么说,但天子下旨给林延潮给驿回乡,不仅可以说是恩典,也是做给外人看的。
在保定附近的官道上,官道左右停了数顶轿子,还有不少骡车马车拴在路边的树林里。
十几名官员立在接官亭旁边,拢着袖子正在攀谈,并不时朝东北方向望去
不久但听金锣鸣道,众官员们都是来了精神,当即肃静无声拱手立在道旁。
但见一顶八抬大轿远远而来,还有马车,驴车等,明眼人可以看出这些车驾使用的都是驿站的马和骡子,从远处行来可谓是浩浩荡荡。
队伍中一名骑手策马而来,然后在官员们面前下马。
但见这十几名官员顿时来了精神,为首一名穿青袍溪敕补子的官员当即双手高举手本躬身念道:“保定府高阳县县令阮明雄率合县官员在此恭迎。部堂大人大驾莅临小县,小县实在是蓬荜生辉啊,本县上下官员,父老乡亲不胜欢喜。”
“下官应该父老之请,于小县地界设宴给部堂大人接风,一来是尽地主之谊,二来也是一睹部堂大人风采,沾沾部堂大人文气。”
那骑手正是林延潮的管家陈济川,他道:“多谢阮知县之请,只是部堂大人称疾还乡,旧疾还未痊愈,一路舟车劳顿更添疲劳,对于阮知县与父老乡亲们的盛情只能心领了。”
这位阮知县顿时露出失望之色,又重复恳请了几句,陈济川勉为其难拿了对方的手本给坐在轿中休息的林延潮过目。
林延潮看了对方的手本,陈济川在旁道:“这阮知县不过举人出身,也想攀附,老爷,我们还要在日落前赶到清苑,无暇在半途耽搁,不如就打发了吧。”
林延潮将手本放在一边道:“这高阳县是孙稚绳的老家吧,也不差一点功夫,就在道旁见一见。”
陈济川不由感叹,林延潮对孙承宗真是爱屋及乌,都肯因此破例见他家乡的父母官。
林延潮笑了笑道:“也并非全因孙稚绳之故,只是这一路推托回去总是不好,尽量不要扫了人家的面子。”
当即林延潮下轿来到道旁的接官亭,而高阳县自阮知县以下见林延潮肯相见都是激动。
阮知县感动地道:“我高阳不过是小县穷县,得蒙部堂大人车驾停留在此,实在是荣幸之至。”
林延潮淡淡地道:“哪里的话,我已是致仕还乡之人,与草民无二,就算仍在居官之时,也当不得这样的话。”
阮知县连忙惶恐地道:“部堂大人恕罪,下官失言。”
林延潮摇了摇头,当即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谢绝赴宴,只是喝了一杯水酒。不用一盏茶的功夫,林延潮已是重新上轿。
但即便如此,已是阮知县上下官员十分有面子了。
林延潮上轿后,队伍继续前行,还没过一会。
陈济川即赶了上来道:“高阳县知县阮明雄,给老爷奉上两百两的下程,还有心红,纸苔,另外阮明雄还说老爷亲临,没有以酒宴招待,一尽地主之谊十分愧疚,于是以酒席折银一百两,一共三百两银子奉上。”
林延潮闻言冷声道:“直隶今年大旱,高阳又是穷县,这阮明雄这一出手就是三百两,真是好阔气。”
陈济川默然了片刻然后道:“老爷,这往返官员都有拿下程的规矩,不过是官大的拿多一些,官小的拿少一些,若是退回去,阮明雄恐怕今晚会睡不着。”
林延潮闻言摇了摇头,然后道:“收下吧!”
当夜林延潮队伍赶到保定府治清苑。
到达时候,天色已晚,林延潮下了轿子,但见虽已经天黑,但城门外仍是立在几十名官员在那等候。
这一番排场比日间更大。
等候的众官员里有一位穿着绯袍,不用看后面的官衔牌,就知道是保定知府出城来迎了。
林延潮见这个排场知道不是用一句‘道乏’就可以挡驾了。
林延潮与保定知府道了几句,这位保定知府也是一个极懂察言观色的人当即道,部堂大人一路疲乏,下官先送部堂大人到驿站下榻,明日一早再上门拜见。
林延潮点点头,心想这一路来终于遇到一个懂事,于是叮嘱了一句,府台也公务为重,不要荒废公事。
林延潮的意思,让他明日不用再来了。哪知这位知府却会错了意思,当即一头冷汗。
知府亲自将林延潮送至驿站后即回府了,然后林延潮将驿丞招来。
驿站的驿丞听说林延潮相召是战战兢兢,林延潮为官以来摘了多少人的乌纱帽,连张鲸都栽在他的手里,又何况自己一个从九品官。一个伺候不周,自己前程是小,性命才是大。
林延潮倒是和颜悦色,当即吩咐一旁的陈济川道:“拿勘合,马牌来给驿丞。”
驿丞闻言一愣,慌忙跪下道:“不敢当不敢当,小人岂敢检查部堂大人的勘合,马牌。”
林延潮闻言摇了摇头道:“有何不敢?难道过路的官员都可以不凭朝廷的堪合随意下榻驿站,不出示兵部的马牌就可以随意调用驿马吗?”
驿丞心想,这不是废话吗?不说林延潮堂堂正三品大员,就是官比他小几级的,也是随意住驿站,滥用驿马的。
林延潮淡淡道:“不管别的官员如何,但到了本官这里一切按规矩办事。”
听到这里,驿丞抬头看了林延潮一眼,见对方不是在开玩笑的样子,于是恭恭敬敬地接过堪合马牌检查过后再还给林延潮道:“一切无误,这驿房早已给部堂大人备好,卑职立即给部堂大人准备酒菜。”
不久后,驿丞亲自送上饭菜,林延潮已是洗过脸擦过手,看了一眼对方端上的饭菜就放下筷子。
驿丞惶恐地拜下道:“部堂大人恕罪,部堂大人恕罪,穷乡僻壤没有什么好东西……”
林延潮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饭菜太过丰盛了。”
驿丞身旁的陈济川也道:“不仅老爷这桌,就是我们下人那边也是三菜一汤,有酒有肉。”
林延潮道:“依朝廷律例,驿站对于奉公事来往的官员只供应米粮,蔬菜,炭烛如此。驿丞你这个用法,难道驿站一年只开一个月吗?”
这驿丞当即道:“部堂大人蒙圣上恩赐荣归故里,卑职这么做也是必要的排场,否则外面不懂事的人就要乱说了。”
“而且这也是府台大人吩咐的,若是卑职少了一道菜,府台大人怪罪下来,卑职一家老小就要喝西北风了,所以还请部堂大人垂怜卑职。”
林延潮闻言摆了摆手。
陈济川道:“还不快退下。”
驿丞见林延潮接受了,当即喜上眉梢又道:“卑职怕大人无趣,还请本地最有名的歌妓舞妓,一会来给大人弹唱歌舞助兴。”
驿丞一说完即感觉气氛不对了,想了想似明白了什么当即搓着手道:“部堂大人放心,一切都招呼好,保准部堂大人满意舒服。”
但见林延潮看了陈济川一眼问道:“夫人呢?”
陈济川道:“正在陪两位少爷用饭,应该还不知这里的事。”
林延潮疲惫捏了捏鼻梁当即道:“那还等着什么,还不快把这些歌妓舞妓轰出去。”
“是,老爷。”
驿城色变道:“部堂大人。”
“还有你!”林延潮伸指点了点道:“一起滚!”
驿丞当即知道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慌忙离开。
却说这驿丞刚出了门似乎撞到了一个人身上,然后吵了起来。
林延潮命一旁的下人挑开帘子顺着看出去,但见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
那少年道:“好啊,正到处找你这个狗眼看人低的人,同样的辞官还乡,你看看你给我爹吃的是什么东西,连人家的下人都不如,眼下你在这里给我说清楚了。”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那驿丞道:“你胡说什么呢?我驿站这里一切都是照着规矩办事,再说了,你爹是辞官还乡,天子有圣旨说给驿吗?你们有朝廷的堪合吗?有兵部的马牌吗?”
“没有这些,我们驿站收容你们父子住下已是天大的人情呢,居然还挑三拣四的。对了门外还几个歌妓舞妓是里面大人退掉不要的,我这就给你爹送去!”
那少年闻言大怒,一拳朝那驿丞打去。
而林延潮看得也是好笑,心想这驿丞整日迎来送往,怎么还没学会这八面玲珑的功夫,这样下去是要把人都得罪光吗?
眼见二人在堂外打起来,林延潮当即走了出去,当即道:“住手。”
驿丞与那少年一并停手,驿丞要说话,林延潮即摆了摆手道:“我都看见了,你是谁家的公子啊?”
那少年知道驿站里的人排场很大,但却没有料到竟如此年轻,当即就以为是哪一家勋戚子弟。
文官一向看不起勋戚,哪怕双方都是二代也是一样。那少年当即傲然道:“家父临海王太初,曾任吏科左给事中,我伯公敬所公,曾任宣大,漕运总督!”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倒是谁,原来是太初兄的子侄。”
那少年一愕当即道:“你认识家父?”
林延潮点点头道:“在京为官时,曾有数面之缘,令尊在哪,快带我去见他。”
原来对方也是官员,居然如此年轻,难道官位还在我父亲之上。当即这少年恭敬地道:“敢问大人名讳。”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也是刚辞官还乡之人,在下侯官人士,姓林名延潮。”
而驿站另一间院子里,前吏部左给事王士性正负手踱步,对一旁的下人道:“怎么回事少年怎么去了这么久?”
下人道:“回禀老爷,少爷可能是觉得饭菜不合胃口,故而负气不吃了。老爷,不说少爷,我也是心底有气,那隔壁的官员不知什么来路,院子住最大最好的,连驿丞都对他陪着笑脸,饭菜拿最好的上,到了我们这里就一些残羹剩饭,冷菜冷食。”
王士性道:“这有什么?官场上都是捧高踩低,你随我在京里这么多年,早已不是第一次见了,只是立毂第一次出门,自小又是锦衣玉食惯了,哪里知道别人的厉害,不要惹出什么事来才好。若是得罪了人家,看此人排场,我也是惹不起的。”
一旁他的小妾也是道:“老爷,天下有谁不知我们临海王家的名声,也是平素老爷为官太低调谨慎了,故而这驿丞不知我们的背景,才狗眼看人低。”
正说话间,外头有人即道:“老爷,少爷回来了,还把隔壁的人也带来了。”
王士性一愕心想,自己儿子还是闯了祸。对方来头不小,看来这一番赔礼道歉是少不了的,可肯自己虽为吏科左给事中,但因为妄议朝政得罪了天子,申时行又早看他不顺眼,故而这一次被外调为四川参政。王士性怒而不去赴任,主动辞官回乡。
四川参政虽官大,但手中权利远远不比吏科左给事。若他仍在言道,怎么会惧隔壁屋里的人,小小的驿丞又怎么会给自己脸色看。
王士性戴上帽子,正看着门外,等他看清儿子身旁的来人后顿时大吃一惊,上前瞪了儿子一眼后,当即以庭参之礼拜见对方:“下官王士性见过部堂大人。”
林延潮笑了笑道:“诶,太初兄,你我都是辞官之人,就不拘官场上那一套了。”
林延潮上一世读书时,知道明末有两位大名鼎鼎的旅行家。
一位就是众所周知的徐霞客,徐霞客临终时有一句话,张骞凿空,未睹昆仑;唐玄奘、元耶律楚材衔人主之命,乃得西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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