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南星一出头,这边于孔兼,姜士昌,安西范等人都是群起附和。
而杨道宾,袁宗道他们也是看着林延潮,林延潮一句话他们就一起去叩阙。
林延潮负手而立,却没有说话。哭谏肯定是行不通的,拿下张鲸不过是皇帝一句话,哭谏就是百官集体打皇帝的脸。
这与当初逼太后还政于天子完全是两回事。
林延潮沉默之际,赵南星催促道:“部堂大人,大家都在等你示下。”
林延潮暗叹,赵南星的政治经验还是差了一些,虽说他在官员中很有号召力。
林延潮当即道:“我们不知张鲸是否隔绝了内外,能否让我们见到天子,若是我们叩阙,被张鲸等人蒙蔽圣听,那么一个沟通不明,无人在御前替我们解释,此举就是犯上作乱了。”
赵南星欲言又止,林延潮看他的神色,他知道宫里有大珰替顾宪成,赵南星撑腰,所以他们不怕没人替他解释。
但此事他又不好与林延潮明言,勾结内官毕竟是一件很令人不齿的事。
这时候姜士昌咳了一声向安希范使了眼色。
安希范上前焦急地道:“恩师,眼下都火烧眉毛了。学生不怕死,学生愿去叩阙申诉!”
林延潮淡淡地道:“我的话你听不懂吗?”
林延潮一言之下,安希范面上顿时羞赧,退到一旁不敢再讲。
姜士昌,于孔兼见安希范一言被林延潮劝退,众人都不敢再说,堂上诸东林党成员都是沉默,而袁宗道他们都是林延潮心腹,没有林延潮的话,他们更是一句话都不会说。
现在林延潮坐在堂上,众人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也只能陪着他坐着。原来吵吵嚷嚷来的一帮人,在林延潮几句话下,反而都是闭嘴。
现在的礼部公堂上反而是奇怪了一片平静,没有人敢说一语,甚至连低声交头接耳的没有。
过了片刻,展明已是赶来在众目睽睽下,给林延潮递了一张小条子。
众人都是伸长了脑袋,心想难道林延潮举棋不定,都是在等这张小条子?
林延潮知这小条子是申时行给自己的,他当堂拿起小条子看过,然后递给了一旁的徐显卿,低声道:“元辅的条子。”
林延潮这话只有身旁的徐显卿,赵南星二人听到。
二人听后,神情都是一凛。徐显卿听说是申时行的条子恭恭敬敬地接过阅后递还给林延潮,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然后林延潮又递给赵南星。
赵南星没料到林延潮肯将申时行的条子给自己,他拿起一看,条子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吾杜门谢事,找许阁老!’
赵南星拿着条子道:“许阁老此刻分明在锁院之中,身边都是锦衣卫,我们如何接近?”
林延潮道:“不,许阁老今日已是转到了贡院之中,此外还有正卿朱部堂,晚上我们礼部还要在贡院宴请内外帘官。”
听了林延潮的话,众人都是眼睛一亮。
于孔兼,姜士昌一并道:“部堂大人,我等一起去贡院请许阁老出面吧!”
“由阁老出面,天子必然不会怪罪。”
说完后众人都是看向林延潮,今日之事是一场极大的风波,一个不小心很容易转化成官员与皇帝的冲突,如何化险为夷,如何力挽狂澜,都十分考验一名官员的手腕,以及平素的智慧。
林延潮面色有些苍白,那是因为这几日他生病的缘故,但神情却是镇定,从容不迫,踱步寻思时安步当车。
对于徐显卿,赵南星而言,他们若与林延潮易位而处,面对这等局势,平心而论此刻多半是束手无策的。
但见林延潮道:“不急,再等一等!”
“等?”
“等什么?”
官衙里再次恢复静默,林延潮坐在堂上,他们不知林延潮在想什么,也不知他在等什么。
但是他们唯有继续等下去。
有过了片刻,这时候外面小吏前来道:“启禀部堂,宫里的中使到了门外!”
众官员对望一眼,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天子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派中使来到礼部。
“来的是哪一位?”
“都知监太监孙隆。”
高淮原来是都知监掌印,但高淮被贬南京之后,张鲸在都知监里安插了自己人手。
而这孙隆是林延潮的老熟人了,同时他也是张鲸的心腹。
孙隆在这个时候来礼部衙门作什么?
“请!”
孙隆进入大堂后,见这么多官员聚集一堂不由讶异,正要发问却给林延潮先道:“孙公公来礼部有何公干?”
孙隆笑了笑道:“当然是奉了圣命,林部堂,这里这么多大人聚着作什么?”
林延潮道:“孙公公,是本部堂问你话,还是你问本部堂?”
孙隆闻言神色挂不住,看了林延潮一眼,慢慢气势弱下来答道:“林部堂好大的官威,礼部奏请同考官的题本,陛下已是批了,还请林部堂召齐同考官的人选,一同随咱家赴贡院吧!”
说完孙隆将天子批复的题本奉上,林延潮阅后道:“此事恐怕本部堂办不到?”
“什么?林部堂请再说一遍!”
“本部堂办不到!”
孙隆向四面官员道:“诸位大人都听见了,林部堂竟公然违背皇上的旨意,不知是谁给他的胆子。”
林延潮冷笑道:“胆子大的人不是本部堂,而是另有其人,”
孙隆哦地一声,袖子一拂道:“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违抗陛下的圣命?咱家奏请陛下杀了他的头。”
林延潮点点头,对众官员道:“诸位,孙公公的话,大家都听到了。”
徐显卿等人都露出莫名的笑意一并附和道:“回禀林部堂,我等听到了。”
孙隆意识到不对,反问道:“林部堂这是怎么回事?”
林延潮道:“正要告知公公,这阻拦会试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钦命提督东厂寺人张鲸,我们礼部题请的一位同考官,被东厂扣下,此外还有二十多名同赴会试的考生也被一并押在东厂。”
“礼部昨日今日都派人至东厂,东厂却都未答复,甚至本部堂亲去,还被奚落而归。我等聚集在此,正要准备去贡院求主考官许阁老出面主持公道,眼下既是公公请了圣谕来了,正好与我们一起去见许阁老,分说此事!”
孙隆大惊失色,当即道:“这怎么可以,咱家怎么可以听你使唤。咱家是皇上的人。”
林延潮走到孙隆身前拉住他的手冷声道:“这恐怕容不得孙公公你了。”
然后林延潮向身后道:“列位大人,我们一并陪孙公公去贡院求许阁老主持公道!”
赵南星,袁宗道等人是一片轰然叫好。
袁宗道心底此刻对林延潮佩服的是五体投地,什么是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
林延潮的笃定是来自他的算无遗策。
圣命没有下,他们去贡院就是名不正言不顺。许国完全可以以考官回避制度,避见任何人,就算见了,也未必肯为他们出头得罪张鲸。
但现在林延潮圣命在手,与这么多官员一并再去贡院就不一样了。至于孙隆当然不能让他走,走了让他给张鲸通风报信怎么办?
袁宗道此刻心底对林延潮佩服得五体投地,心底更是爽快至极。
至于赵南星,于孔兼他们也见识了林延潮手段的厉害,对方在不动声色之间就将局面给控制在手中。
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奏对()
顺天贡院。
考期在即,对于正主考许国而言,丝毫不敢怠慢。
几位大学士里面,许国虽说是次辅,但最没有存在感。
内阁学士都有给天子担任讲官的机会,申时行,王锡爵,王家屏时间都有数年经历,唯独许国只是在天子登基前任过讲官,且时日最短。
时日短也罢,天子也不信任许国,譬如万历十四年的会试,本来是许国担任主考,但却被天子越过了许国,钦点了三辅王锡爵为主考官,这一举动也实在是够打脸的。
许国没有天子信任,那么在文官中很有根基吗?也没有,许国入阁是奉中旨特简入阁,没有经过在京五品以上官员会推。
天子不信任许国,为何特简许国入阁。那是张四维当年回乡丁忧时,向天子单独举荐的。许国因此才得以入阁。
许国也知道自己两头不靠,所以他入阁以后,就一直抱申时行的大腿。
在申时行支持下,许国在阁近六年,培养不少门生故吏,背后还有徽商财力支持,也算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政治势力。
许国在至公堂里与礼部尚书朱赓聊天,徽浙两地都是商业发达,二人同样精于事故,所以相处起来还很是融洽。
二人用了饭,然后开始手谈一局。
朱赓是棋道高手,无论在翰林院,还是礼部都喜找人下棋,他的棋力视对方官位而定,对方官位比自己高时,朱赓往往发挥奇差无比,对方官位低于自己时,朱赓胜多负少,但胜也胜的不多,刚好一两目如此。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朱赓的棋力是有大国手的水平,但他如何也不承认,倒是他这饭后一盘棋的名声倒是传开。
而许国则一向是棋道不怎么样,所以今日这盘棋不出意外,双方下得是难解难分。
就在这时,下面的人禀告说贡院外有人求见。
这时候许国正在打一个劫,有些举棋不定,对于他而言朱赓此棋正好下到他心底痒处,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放下,但这时却听是林延潮,当即许国眉头一皱,投子棋盒之中问道:“什么?”
许国入阁数年,养得是宰相气度,万事于前而不动于色,但此刻听到一串长长的名字,却不能不动色了,他知道出事了。
听完官吏禀告后,许国正犹豫,然后问道:“少钦兄……你怎么看?”
朱赓答道:“阁老眼下身为主考官完全可以避见任何官员,但是林宗伯,徐宗伯都是礼部堂官,司科举之事,所以见一见也是无妨的,所以一切还是请阁老定夺。”
许国点点头道:“就是不知生了什么大事,先见吧。”
至公堂上,礼部左右侍郎林延潮,徐显卿领着惊魂不定的太监孙隆,以及吏部的星,其余一干官员则侯在门外。
林延潮禀完后,许国第一句话便问,这一次的事,请教元辅的没有?
林延潮答说,元辅他已杜门谢事,一切听许阁老安排。
许国闻言长叹一声。
没过了多久后,许国,林延潮,孙隆三人即一并入宫。
许国在皇极门前直接通报要求面见天子,期间孙隆一个劲的要走,二人却是不放。
文书房答允通报后,许国面色阴晴不定,春闱马上开始,张鲸居然扣下了同考官,以及二十多名考生,礼部数度出面,连左侍郎林延潮上门索人对方竟见也不见,这也是太嚣张了。
但许国也不愿意贸然得罪张鲸,但这件事上他却是避无可避,因为申时行那张条子上点了许国的名字。
故而许国来到宫里直接要求面对天子,但他也是很谨慎,其余人他不敢带,带多了怕有逼宫嫌疑,就与林延潮二人一起直接来到皇极门前。
反观孙隆此刻已是吓得双腿发软,魂不附体。
这一幕林延潮,许国二人都看到了。
风气很冷,寒风刺骨,二人都罩着斗篷,虽说没有官员跟从,但许国身为内阁大学士,排场自是不小,身旁都有二十几名随从簇拥着。
许国还不是大学士时,林延潮与他还是经常来往,但申时行当了首辅,他成了次辅,林延潮自动避嫌,往许国那的走动自然也就少了。
而且当年林延潮在归德任同知时,苏知府是许国的门人,结果林延潮动手将苏知府收拾掉了。
这时候孙隆咬牙道:“许阁老,林部堂,此事其中必有误会,你们这样只会将事闹大,并非化解干戈之道。”
林延潮笑了笑道:“孙公公还有清闲关心别人,这一次的事,张鲸输了,你跟着完蛋,张鲸赢了,你也跟着完蛋,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孙隆神情一暗然后道:“林部堂,我知道你的厉害,孙某就算再活十辈子也斗不过你。但孙某从未与你相难,你可以放过孙某这一次,如果你还记得,当年孙某给你送三元及第匾的份上。”
林延潮道:“林某不过秉公而为,若真要帮你,只有一句话,在圣上面前如实而言,不要心存欺瞒。”
许国走到孙隆面前道:“若是你肯将张鲸这几年所作所为如实道出,或许老夫还能保你一命。”
孙隆闻言变色,林延潮道:“张鲸平日的为人,你也是知道了,今日的事你是别想善罢甘休了,所以到了这一步我实在是劝你听了许阁老的话,好好想一想。”
孙隆闻言顿时痛哭。林延潮拍了拍孙隆的肩头,又与他低声说了几句话。
然后林延潮向许国点点头。二人一并走到宫墙边。
许国道:“不好了,宗海可知就在今日大理寺评寺雒于仁上疏弹劾张鲸,还在奏章里言国本之事。”
林延潮讶异道:“还未听说。”
许国道:“今日之事,很可能会被张鲸在天子面前倒打一耙,这雒于仁还是老夫的门生啊!”
林延潮细思道:“此事确实措手不及,这国本之事一向是天子心头之忌。张鲸会不会用此事作文章,想要死中求活。”
许国道:“这一次无论扳得倒扳不倒张鲸,恐怕陛下都不会高兴,宗海何必要掺合到此事上呢?”
林延潮道:“实话禀于中堂,下官有求去之心,但能去位前为国除奸,尽一份绵薄之力,宗海还是愿意的。”
许国讶道:“你年纪轻轻,怎么会有归于田园之意?”
林延潮叹道:“下官也是情非得已。”
许国忽想到什么,点点头道:“本阁部似乎明白了,但我听闻元辅将来退后有意让你补位内阁。”
林延潮道:“中堂说笑,就宗海这点微末资历,怎么会有奢求入阁拜相之心,再说元辅也并无此意。”
许国叹道:“那就可惜了,不过若是我为元辅,必为国家留你。罢了,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许国这话表达了很多意思,但好话谁都会说,听听就好。
片刻后宫门大开,当即一名中官来到许国面前道:“陛下有旨,请许阁老,林侍郎到乾清宫暖阁面圣。”
许国,林延潮对视一眼,二人当即入宫。
走到宫里的甬道上,这时下起了一点微末的小雨,林延潮一时心有所感,自己自万历八年入值宫里已来,经历了不少宦海沉浮,不知为何有了许多疲倦。
二人进入乾清宫暖阁。
天子坐在明黄色的御椅之上,行礼之后许国禀事,然后林延潮也将所知禀告了一遍,而张诚,田义,陈矩三位司礼监太监都垂首立在一旁。
天子听完后神色平静然后问道:“许先生,你怎么看?”
许国道:“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给被抓考生们一个说法,以及会试的如期进行,但其中必有什么疏忽的地方,陛下不如召张鲸问个明白,至于如何处置,最后还是要看陛下圣裁,臣不敢擅越。”
天子点点头道:“张鲸此事到今天闹得沸沸扬扬,大理寺评事雒于仁上疏的事,许先生知道吗?”
许国额头渗汗道:“臣也是刚到宫里才听说。”
天子道:“朕也累了,传旨召张鲸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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