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玉立一愕然后道:“这……这恐怕你要与方翰林,林给事商量一二,让他们给林大人那边求情。”
刘赢其实也想,但这几日遇见了方从哲,林材时,他们都拿自己当空气,连个招呼都不打,所以他最后还是回来求于玉立。
他道:“我与他们不熟,还是恳请于兄念在同乡的份上再帮小弟一次。”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于玉立叹道:“对不住,此事愚兄恐怕帮不上了,当初你退出时说的话,大家都已是听见了,覆水难收,说话也是如此,当初为何不三思而后行。”
“你以为林大人失势,故而弃之,现在他升为储端,你再回来,是否太势利了?不能同患难又何谈富贵。我听闻你已经攀上了张鲸这高枝,那就不要再改换门庭了,至于大理寺这边……”
于玉立想说,已有比你更位高权重的官员加入了,现在已是看不上你了。
但于玉立还是没说出来,大家还是好聚好散吧。
说完于玉立向刘赢一揖,大步离去。
至于刘赢则是远远看着于玉立的身影。
问他悔恨吗?
当然如此,只是正应了那句话覆水难收。
刘赢面容扭曲起来,然后冷声道:“莫欺少年穷!大家走着瞧!”
刘赢不知道是莫欺少年穷这句话,是别人说的,而不是少年人说给自己听的。
一千四十八章 暴雨()
林延潮回京的傍晚,京师暴雨如注。
马车的上方闷雷响动。
雷雨倾盆而下,展明驾驭着马车于泥泞的道路上缓缓前行。
道旁偶尔可以看到在正在赶路的行人,马车,商队的驮马,披着蓑衣的行人在雨中仓促而行,道旁延伸至远处的郊田,麦子已是割了大半,再往远望去则是茫茫的天地。
展明坐在马车前驭车,霹雳雷鸣下,愈发觉得天地之浩瀚。
而身在马车中,听说是回京升官的老爷,却是一直在喃喃地作着什么事。
展明之前有看了一眼,老爷一会拿着书,一会拿着笔墨。
在老爷身边十数年,他也略习文字,甚至在老爷的指导下将俞家军的兵法,可以自己写出来了。老爷一直与他说,他不通兵法,写出来的文章,也是纸上谈兵,怕是堕了俞大帅的一时英名,所以他虽不敢动笔,却可以指导展明来写。
展明不知道这话是不是老爷因为偷懒的推脱之词,而骗自己在他身旁效力了十几年,但他确实已是将俞大帅一生打战的经验心得,尝试着写进一本兵书里。
但今日他感觉老爷在车里边作边做什么事,他偶尔听了几句,譬如‘欲破陈俗旧习,革除积弊,并非着手于做事,而必先解放思想’这些话还好理解。
但下面又说‘当年满清就是犯了这样的错,空买洋枪洋炮,买船造船,自以为用老祖宗的本事,师夷长技就能打败洋人,这就是错了。’
这些话他就听不懂,满清是什么?洋人又是什么?
“要解放思想,需提高国民之素质,百姓多愚,不读书明理,永远只能使由之,不能使知之。”
“无论是事功,还是林学,影响的只是部分读书人,最后的路子还是要回到开启民智来。”
听到这里,展明握鞭子的手停了一下,以前当兵时,他知道军中那些文吏多看不起他们这些丘八。
所以在他眼底,当一个人通过读书,知道自己比大多数人更聪明时,不是去贬低别人就很难得了,至于我会的教给不会的人就更难得了。
他记得林延潮曾与他说过一句话,弱肉强食是自然,是人欲,是天道,生而平等是文明,是天理,是人道。
还好这几句话展明还算半懂不懂,觉的有条理逻辑可循,但下面又听不懂了。
然而什么时不我待,什么内卷化效应下,什么农业经济的边际效用递减,什么番薯只能让马尔萨斯陷阱推后,什么最重要还是国家经济转型,令展明脑子里一团浆糊。
但林延潮依旧在捧着书,然后在纸上写着什么,似乎在作一件要绞尽脑汁才能办到的事。展明摇了摇头继续赶车。
林延潮确实在马车上也没有清闲,直到察觉马车停下,他掀起车帘望去,但见已是到了朝阳门。
小别数月再来到京师,却没有多少胜新婚之感。
京师依旧是那个京师,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但天下的局面并没有比两年前他从归德回京时变得更好,反而是更坏了。
过了关卡,林延潮的马车照旧前往申时行的府上。
师生二人坐下后,申时行即笑着问道:“宗海,你这一次离京数月有何收获?”
林延潮道:“学生这一次出京走了一遭,主要是为了买田,顺便也是体验了一下民情。”
申时行笑着道:“老夫听说,你真定府买了不少田吧!”
林延潮知道没有什么好瞒的,于是道:“是买了两千亩旱地。”
申时行点点头道:“老夫在老家也买了不少地,以作以后归老林下时衣食所来,但你还年轻,怎么也生起求田问舍之心?”
林延潮总不能说,咱大明的官员都这样干的,他只能笑了笑道:“恩师教训的是,是学生懒散了。”
申时行点点头,然后正色问道:“真定府去年受了灾,现在百姓过得好吗?”
林延潮也是认真道:“回禀恩师,实不相瞒,如真定这样的大府受了灾了地方,情况不会再坏了,幸好学生来时地方已是开始赈济了。”
申时行道:“保定巡抚是老夫同年,此人治理地方还得力吗?”
林延潮临行前保定巡抚陆贺送了两千两银子,不过被他给拒了。
现在面对申时行,林延潮有什么说什么:“此人乃悍吏,非治下百姓之福,但在统军御下上倒有所长。”
申时行一面听,一面从案上取过纸来,并戴上了西洋眼镜,将林延潮方才对陆贺的评价一笔一划写在纸上后然后折起。
林延潮心想,申时行确实年纪大了,这样的事,他以往记在心底就好了,再认真一看,申时行确实苍老了许多。帝国宰相的位子,说是荣耀,但也是够劳心劳累的。
然后申时行又问道:“那么沿途还有什么所得?”
林延潮道:“是,真定府受了灾,自是不好,但沿路没有受灾的地方,也不怎么好……”
申时行伸手一止问道:“不怎么好?今年京畿附近的夏粮如何?”
林延潮道:“这倒是一件好事,学生沿途所见夏粮都已是收割的差不多,今年应该可以过一个丰年。”
申时行舒了口气,搁笔道:“苍天庇佑,皇恩浩荡。”
顿了顿申时行又道:“你接着说。”
林延潮道:“恩师,学生说的并非夏粮,此路行来,老百姓们在忙碌,忙着农事。百姓不可谓不勤劳,但越勤劳,地力越被开发到极尽,如此丰年尚好,灾年一来除了朝廷赈济,就只能逃荒,卖身为奴,就算运气好的。”
“去年淇县王安,蕲州梅堂,刘汝国连续起事,虽说这几次民乱都被朝廷平定下去,但却可见地方百姓疾苦已深,眼下之太平,全仰仗二祖列宗三百年打下的基业。”
林延潮说到这里,申时行眉头已皱起,但是口里却道:“继续说。”
林延潮道:“对老百姓来说,不想当流民,就只能被捆绑在土地上,种田是唯一的出路。
但下面呢?若朝廷之灾害一日胜过一日呢?地里东西吃完了,人不跑干什么?”
“郧阳巡抚乃朝廷在成化八年所设,起因就在于各省逃来这里的流民已达到百万之众,最后朝廷设巡抚在此名为安抚治理,实为清丁征税……”
“流民,土地兼并,吏治腐败,千百年来都认为是治乱循环的根本所在。可是反观徽州,苏杨虽说富庶,但人多地少,却完全不是这样。这就是学生一路行来,所不能解的。”
申时行面色凝重地道:“你的言下之意老夫明白了,也知道你要办什么。但此事老夫办不了,也不能解的,所以还是留待后人吧!”
“……还是说说你辞了任命的事吧!”
先公后私,这也是申时行与林延潮一向的对话。
林延潮道:“学生冒昧,当初辞了,才疏学浅是一方面,但是最重要的还是不明白陛下的心意。”
申时行点点头道:“你如此思量是对的,这一次裁撤净军,你实有大功,就算詹事府少詹事也是不足以补偿,说来是老夫亏欠了你。”
林延潮闻言道:“学生……学生当初也是鲁莽了……”
申时行道:“有得必有失,你做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用在事功上,事无不成,但退一步看之却少了很多的圆融。”
“恩师,说的是。”
申时行笑了笑道:“不过这一次任命,是老夫向天子举荐的,至于圣上那边,老夫只能说
圣意难测。”
“年初时我曾在密揭中,曾请陛下皇长子出阁读书的事,但陛下却说此事再缓缓。看来此事怕是要拖了。”
林延潮为难道:“恩师,此事……”
申时行道:“老夫知道此事你有些为难,成为太子师佐,当用心教导储君,一时难以大用。但是长远想来,却是最稳妥的,以你的才具在正德,隆庆时必为一代名臣,但在眼前怕是没有路的。仔细想来,此或许才是陛下的用意!”
闻言林延潮犹豫了起来。
“你再想想不着急回老夫!”申时行随手取了一本书来。
“是,”林延潮起了身,想了想又问道,“恩师能否安排我见陛下一面?”
申时行微微惊讶,然后又道:“很难,陛下已经半年没接见任何大臣了。”
林延潮微微一笑,上一次天子还私下传召自己。
“试试吧!”
得了申时行回话,林延潮就离开了申府。
离开时,方才已是停了的大雨,一瞬间又下得更大了。
暴雨如注,遮蔽了天空了,也令林延潮也生出一丝前途未卜的感觉来,但随即这样的心情即被驱散。
展明冒雨给林延潮撑伞护着他回马车上。
“老爷,下面去哪里?”
“哪都不去,咱们回府,你上次说兵书写到多少章了?”
展明待林延潮入座后方道:“正要给老爷过目,不过好几个字不识的,还有几句话不知道怎么说。”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着急,我正好有功夫,慢慢教你就是。”
“老爷,难得见你有空闲的。”
林延潮笑着道:“不是空闲,而是找事做!”
一千四十九章 上疏()
两日后。
林浅浅与子也是回到家里。
林浅浅怀了身孕,林延潮本想让她留在真定的山庄休养。但林浅浅执意不肯,于是林延潮就让她携子一路慢行回家。
家里的一切都还是那般。
在京城水不易得,要建这样一座江南园林不易,取水用水实在是一个老大的难题,但林府却是这样的建了,景致还很好,与其说难得,倒不如说明了宅子主人的权势。
若不是之前突降的沙霾,这样的地方给林浅浅安心养胎也没什么不好。
回到林府,身为女主人叮嘱下人重新打扫院子,裁剪花木。
这几个月不在京里,林府上一直有人打扫,但林浅浅看了总觉得要自己看了一遍才算作数。
然后就是回到屋子,林延潮等着她吃早饭,这饭菜并非大鱼大肉,但也是荤素搭配得宜。
吃饭时林浅浅见林延潮眉宇间有几分忧色,她知道自己相公眼下的心思。
饭后,窗外的竹林遮住了初夏的骄阳,林边的水潭里,一池子鱼儿沉在池中小憩,偶尔有一两尾上浮下沉,发生噗通的轻响。
从远到近,几名穿着青衣的下人,正在打扫着庭院中的落叶。
扫帚擦地发出一点点沙沙的响声,好似蚕咬着桑叶。
这点声音反而令夏日清晨的林府显得格外安静。
若是没有什么抱负和野心,如此悠游林下的生活可以为不少退下来的官员所羡慕。
平日林延潮是要看公文的,但眼下赋闲在家,则教起儿子读书写字,而林浅浅在一旁整理衣物,然后道:“用儿也差不多该请个先生了。”
林延潮一面手把手地握住儿子小手矫正他运笔写字的习惯,一面道:“近来我也考虑此事,若非公务缠身,我真想亲自陪他。”
林浅浅笑着道:“可是相公眼下的官是越做越大,但身上兼的事也就更多了,可不能因此分神,再劳心劳力。”
林延潮闻言失笑道:“教用儿读书这有什么劳心劳力的,我高兴来不及呢,你平日老喜欢说我好为人师,可见这兴趣是打娘胎里来的,就是没这功夫。”
林浅浅甜甜笑道:“相公乐意就好,我还老担心其他的。只是相公你这一次入京为官,感觉不是那么高兴,反而在归德时你虽是贬官,但却无半点失意。”
林延潮让儿子自己写字,自己走到窗边看着亭子边一池水的鱼,然后道:“在归德时,官虽小,但事事由我而出,但入京后三公九卿哪一个不比我官大,处事不免受肘制。”
“最重要是我有心变法事功,革除天下之积弊,但是天子首辅却不支持,让我空有抱负,却无处用力,所以官越大却反而有束手束脚之感。”
林浅浅道:“相公,不如意就不当这官好了,反正我们虽不是大富大贵,但早已衣食不愁,我也想什么时候带用儿回老家看看。”。。
林延潮失笑道:“官哪里能说不当就不当,你也知道我是没一日能闲住的人,在这个位子虽说主张不能舒展,但天子首辅对我还是器重,信之用之。”
“不过你放心,我也不会困在里面。修齐治平,为我平生所愿,就算不能治国平天下,但退也当齐家修身,在我心底国家天下,都不如你与用儿重要。”
林浅浅抚着肚子笑着问道:“只有我与用儿吗?”
林延潮哈哈大笑道:“是,是,夫人说的对,我还忘了。”
说着林延潮也将手抚在了林浅浅的小腹上。
林浅浅低声道:“相公,还有一事你要记在心底?”
林延潮问道:“什么事?”
“就是用儿读书之事,当初陛下曾下金口说让用儿与皇长子一并读书,若是我们私下找了先生,那不是违抗圣命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事我一直记得。”
这也是他之前请申时行寻求见天子一面的机会。
你皇帝耽误你皇长子出阁读书的机会也就好了,现在连我儿子也一起耽误。正所谓人不读书蠢如猪,你儿子幼年失学也就罢了,我儿子可不行啊。
就在林延潮与林浅浅说话时,下人来报说,礼部主事郭正域到了。
林延潮当下更衣在书房见了郭正域。
郭正域一见林延潮即扶着腿站起身来行礼。林延潮每次看见郭正域的腿,心底都是内疚。
当年为了上疏之事,令郭正域如此,结果在考选庶吉士时,郭正域就因为腿疾然后被筛落。
本来的历史上,郭正域可是一名翰林,然后万历皇帝立太子后,担任詹事府詹事,成为了太子的东宫师佐,并深得太子信任。
历史上郭正域因牵涉进楚王案,妖术案被获罪,本来身为太子师佐,他能避免此事,但是天子明知他冤枉,却有意打压太子的势力,结果郭正域因此被免官,然后下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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