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再三警告,但林延潮却没有摆脱张鲸的意思。
张鲸与冯保哪个贪得钱多?张鲸。
张鲸与冯保哪个更令天子讨厌?冯保。
只是自己这结交太监的名声看来是洗不掉了,既然洗不掉就要为自己攥来最大的利益。
不久张鲸吩咐那中年人开宴,这一顿饭众人说说聊聊。
林延潮自不会在宴席上代徐贞明向张鲸求情,如此目的性也太强了,但吃了这顿饭后,那么事情也就成了。
宴后梅侃来至林延潮身旁道:“学士不知有空否?”
林延潮点点头。
于是二人在一处雅间,雅间本有两名侍女服侍,梅侃那捧箱子随从一人赏了一封一百两的银票,让她们下去歇息。
二人入内后相对而坐,梅侃的随从在外将门关上。
以往林延潮任知府时,梅侃就是平起平坐的态度,今日他任学士后依旧如此。
当时梅侃已表露身份自己替张鲸做事,也正是有着一层关系,林延潮才敢从对方手上借了几十万两。
林延潮问道:“梅兄进京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
梅侃笑道:“前日方到,本要拜会学士,但是听闻督公宴请,索性就今日相见?”
林延潮点点头问道:“那么梅兄这一次进京是帮督公做事?”
“也算吧,随便替家父进京收账?”
“收账?”
“人情账!”梅侃直言不讳道,“以往不少官员曾向家父借过钱,这笔钱久了,我们梅家自然要收回。”
林延潮恍然。
以往自己新中进士时,每天都有几个掌柜,伙计在自己门口这转悠,第一句话就是问自己要不要借钱。
对于刚中进士的人,不少都是囊中羞涩的,拜见座师没有拿得出手的礼品,吏部那边选官授职没钱打点,京城居大不易,同年之间交际不能太寒碜,至于衣服座驾,不和官员体面,也是要换的。
如此下来一年没有大几百两银子打不住。
当年王世贞刚中进士时,也是一年花了六七百两,不得不借钱度日。
王世贞乃官二代出身,都不经如此花销,至于其他进士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就有人专门给这些进士赊账。
进士身份就是保障,不怕你不还钱啊!
将来你外放当官了,借账的人还会跟着你上任,当师爷什么的,一面办你办事,一面替你收钱,很多官员就是这么腐化了,把柄也被人拿在手里。
梅家作这生意可谓目光长远。
林延潮看了梅侃一眼,但见对方笑了笑道:“为督公办事,也不过是我梅家一桩生意,当年在河南买田运粮只是小打小闹,至于放账更是顺手为之,天下的生意有几门,我们梅家就通几门!而在苏浙,福建,广东,也不独是我们梅家如此,只是那些人大都不显山不露水,所谓真人不露相就是如此。”
这话不虚。
明朝除了云南外,是不产银的,但在日本,在南美洲都有特大银矿。
为了换取中国的陶瓷,丝绸,西方人经过太平洋贸易不断将白银输入中国,到底多少,谁也说不出,因为这是一个天文数字。
有说法是在鸦片战争前的三百年内,世界上所产出百分之七十五的白银都流入中国的。
可是不说之前禁海,就说隆庆开关后,国家海关贸易所得,就那么一点点。
看到这里不免要问,这多得如同大海一样的银子,最后都到哪里去了?
梅侃坐在那笑而不语。
林延潮道:“梅兄何必与我说这么多呢?”
梅侃道:“因为学士与我们梅家交情非同一般,家父与我都认为学士是一位值得我们梅家交往的朋友。”
“不敢当。”
梅侃正色道:“梅某虽是商人,但从不会官场上花花轿子抬人的那一套,说话想来绝无虚言。当初学士在归德替我们梅家赚了钱,还将归德大治,百姓称便,造福一方,如此翻云覆雨的手段,不说是梅某,就是家父也是赞不绝口。”
林延潮失笑道:“林某这点微末本事,倒是让令尊见笑了。”
梅侃正色道:“学士不必自谦,当今官员要么贪财轻义,要么就是满口道德文章,视利为无物。要知道钱不是好东西,但也不是坏东西。朝廷若不用钱,哪里能在西北,辽东养得几十万雄兵,朝廷若不用钱,何必修运河,从江南调钱粮至京畿,朝廷若不用钱,又如何打缅甸平川中?”
“学士与其他官员不同,先借贷,在民间兴修水利,屯垦淤田,再卖掉淤田拿来还钱,而其他官员不敢做吗?不敢,他们连向民间钱庄借贷这第一步都不敢。银子就如同水,水不活,金山银山也是没用,而当今朝堂上太多短视之人,守着一潭死水,这边要用了,挪一点,那边要用了,支一点,最后如何?一天天败掉家当。”
林延潮笑着道:“依梅公子之见,朝廷应当如何呢?”
梅侃认真道:“在下研究过学士在归德之政绩,以为朝廷若要一改这左支右绌的局面,可以向民间借贷,数年后还之可以,或许朝廷也可以不还钱,只要将几处税关借用数年就好。”
林延潮倒吸一口凉气,心道梅侃还真敢想啊,居然将注意打到了朝廷的税关上,你这话被天子耳里,你梅公子就要变成没公子了。但若依他这么说,那么以后什么‘矿税’的事,就可以免了,但问题是有可能吗?
林延潮道:“梅公子,不说朝廷会不会借钱,正所谓财不外露,梅家如何向天下人解释这富甲东南的财货呢?梅公子不怕自己是下一个沈万三吗?”
“所以林某良言劝梅公子一句,千万不要如此想,自取其祸。”
梅侃长声一笑道:“多谢学士提醒,若是当今天子,当然不敢,但若是学士大人他日为宰相,我们梅家或许可以试一试。要知道信用这二字,只有合作过的人方才能佩提及,而学士在林某眼中当得起这二字。”
林延潮闻言目光一凛。
梅侃仔细看了林延潮神色,然后道:“学士不要多虑,当年太祖定下铁律,重农抑商,不许我等商人穿丝绸,甚至功名上也是歧视,但是呢?国无农不稳,无商不富,朝廷插手经盐,矿山,海贸,是谓利出一孔,但是钱赚到了吗?隆庆时太仓一年岁入不过两百万两!仅两淮一年偷漏的盐税又何止两百万两!”
林延潮道:“我知梅兄的意思,但是我若是梅兄,闷声发大财就好了。或者就如前首辅张蒲州,前内阁大学士马同州,他们也是出身商贾,但通过科甲而居高位,任谁也不会说什么?”
梅侃笑着道:“在下此来正有此念,梅某有十二个儿子,唯有三子,七子是读书的材料,从小请名儒教导,他日我想让他们拜在学士的门下。”
三十多岁,十二个儿子,真心溜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才是正途,我答允就是。”
梅侃笑道:“那多谢学士了,我也知道之前此想太过惊世骇俗,所以至今也没有与家父商议过。但请学士明白,我梅家不仅仅是将学士当可以结交的朋友。”
“以学士今日的地位,以及年纪,加上天子的器重,或许会发现将来与我们梅家的合作只是个开始。”
林延潮失笑道:“那么我拭目以待了。”
一千三十章 从此君王不早朝()
聚仙楼的雅间里。
林延潮与梅侃说话觉得很畅快,二人都是利益至上,效率至上的人,换句话说就是三观比较合。
林延潮问道:“不知梅兄这一次进京除了收账,还有什么打算?”
梅侃道:“进京开设钱庄,我总不能老是在扬州作寓公。”
听到钱庄,林延潮略有所思,笑着道:“不知梅兄是否有需要林某帮忙的地方了?”
梅侃笑道:“那是一定的,进京以后还是有不少地方要仰仗学士的,当然学士有什么要我们梅家帮忙的,尽管吩咐,梅某别的未必帮得上,但钱却是从未缺过。”
林延潮缓缓点头,梅侃这话与‘我穷的只剩下钱’异曲同工。
过了几日,梅侃亲自带着他两个儿子来林延潮府上。
林延潮知道人家梅侃说话果真不是‘随便侃侃’的。梅侃让两个儿子拜了林延潮为师,并给了拜师礼。
林延潮看了梅侃出手的拜师礼。
啧啧啧!
真定府一处庄子。
这处庄子离保定府不远,近郭有上千亩田地,还圈了一处山林,山林里建山庄可供避暑。
田庄的庄头都跟着梅侃来了,见了林延潮当即叩头,行主仆之礼。
田庄还有上百号庄农婆子马夫,还有扫洒仆役,他们的卖身契也是一并带来了。
面对梅家的如此厚意,林延潮还能说什么,下不为例就是了。
有了这处庄子,林延潮当下将陈振龙叫来。
林延潮之前吩咐他,招募老家的熟练老农,这些人都是之前帮助陈家栽种过番薯的。
听说要来京师,这些老农大多不愿意去,但林延潮给出了高薪。重金之下倒是募了二十几人千里迢迢来至京师,林延潮又让陈行贵他们从苏浙一带招募熟练庄稼事的农人一并至京师来。
林延潮按照记忆里的农政全书,将如何保留薯种薯藤的办法教给陈振龙。
陈振龙与林延潮找来的经验丰富的老农商量后,决定采取挖深窖的办法,来保留薯种薯藤过冬。
这时已是九月,他们准备一番后,决定在第二年开始在北方试种番薯。
一旦试种成功,就立即在京畿各地推广。
对于此事林延潮自是十分上心,这关系着他的前程,同时也是关系着徐贞明的前程。
徐贞明听林延潮的吩咐,上了一封请罪疏给天子,请罪疏大意是主动认罪,说自己思虑不周,兴修水利,反而改变了河流走向,引起了‘老百姓们’的意见。
所以他决定改变兴修水利,而是改以屯垦旱田,在北方招募有经验的南方农夫,试种旱稻,洋芋等旱地农作物,取得一定经验后再推广至民间。
这封几乎完全照搬林延潮意思的请罪疏,最后得到了天子的原谅。
没有张鲸的阻扰,以申时行为首的内阁,立即拟旨将徐贞明尚宝司卿的衔职免掉,恢复屯田御史的本官,继续负责京畿的屯田之事。
如此徐贞明算是戴罪立功了,但兴修水利的大政方针失败后,反而更激起了他事功的决心。
徐贞明现在是三天两头的往林延潮家里跑,研究探讨如何在京畿开展屯垦旱田之事。
却说林延潮在京屯垦时。
紫禁城的内校场,天子正在策马扬鞭。
天子今年二十五六岁,虽说身形有些微胖,但在马背上驰骋动作却是十分矫健。
张鲸见天子策马飞驰,不时与身旁的小太监们夸赞天子的骑术,反而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一脸忧心忡忡。
不久天子驰毕一跃跳下马来,与张宏,张鲸笑道:“两位伴伴,你们看朕的骑术如何?”
不等张宏说话,张鲸即抢着道:“陛下,真是英明神武,这匹土鲁番进贡的千里驹,自入上林苑来,是谁也降服不了,唯独到了陛下面前可谓神骥得主,陛下要他前他前,陛下要他后他后,那是服服帖帖,由此可知千里驹也知天威啊。”
天子哈哈闻言大笑,又看向张宏问道:“张伴伴,你怎么看?”
张宏满脸忧心地道:“陛下,内臣之言恐令陛下不快。”
天子道:“张伴伴,有什么话直言无妨。”
张宏道:“方才老臣在旁看得心惊肉跳,虽说陛下骑术了得,但陛下乃万金之躯,万一马有失蹄,后果不堪设想。”
天子摆了摆手道:“此迂腐之见,当年唐宗宋祖,本朝太祖成祖不也都是马背上得得天下吗?为何他们驰马时,没有人担心他们从马背上摔下来。”
“朕自幼长于深宫,深恨不能效太祖成祖那般,以武功平定天下,难道骑骑马也不行了吗?你们劝这个劝那个,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好生没趣。”
张宏道:“陛下,眼下天下太平,当以文治为先,武功次之。内臣不敢阻止陛下策马,只是请陛下小心……”
“小心什么?”
张宏道:“……小心武宗的前车之鉴。”
听到这里,众内监们都是脸色一变,明武宗就是正德皇帝,当年失足落水而死,张宏提到这个不是犯了天子的忌讳吗?
张鲸脸上喜色却是一抹而过。
但见天子重重哼了一声,张宏跪了下来,脱冠在地,露出满头白发道:“陛下,臣失言,臣死罪,臣自知年纪老迈,愿去南京给太祖守陵,了去残生。”
天子脸色剧变,二话不说拂袖而去,当下众太监连忙跟上天子脚步,校场里唯独留下了跪着的张宏。
校场上起了风,黄沙打在张宏脸上。张宏跪在校场上,一动不动。
却说天子回到弘德殿,换下戎服穿上了青色的龙袍。
张鲸见天子余怒未消当下陪笑道:“万岁爷,干爹人老了,已经是糊涂虫了,他的话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天子看了张鲸一眼道:“你干爹确实是老糊涂了,这些年一再顶撞朕。”
张鲸道:“万岁若真是心烦干爹,不如将干爹落一个闲职就是,干爹毕竟上了岁数,落个闲职也是好生给他养老,如此颐养天年也是天家的恩典啊。”
天子这时怒气已消去了大半当下道:“你干爹说的话虽然难听,但未必没有道理。而你说的话,虽是处处揣摩朕的心思,但有几分是真的?”
张鲸连忙道:“陛下……”
天子摆手道:“张鲸,你自掌东厂第一日来,那些话不利于你的话,就自然而然的会传到朕耳里来。”
“有些事朕心底明白,但面上装着的不知道,或者是不愿意知道。朕怕万一追究到底了,朕会忍不住,不念多年的旧情。所以张鲸你有本事,继续瞒着朕,不要让朕有知道的一日,否则一旦事情上了台面,朕会自己收拾你。”
张鲸走出弘德殿时,满头是汗。
张鲸回到内府将自己亲信萧玉,王忠,张绅他们找来想对策。
萧玉道:“干爹,儿子以为陛下也只是怀疑而已,并没有实据,陛下心底对干爹还是信任的。”
“废话,我是叫你们来商量对策的,不是要你们揣摩陛下心思的。”
王忠道:“干爹,儿子以为干爹当初能得陛下恩宠,就在‘投其所好’,今日我们继续办就是。眼下陛下宠爱郑妃,我们就着意交好郑妃,比如郑妃的兄弟郑国泰,不是想找事干吗?咱们可以在锦衣卫里给他寻他差事。”
张鲸指着王忠道:“聪明,还是你有办法!”
萧玉不甘落后道:“干爹,儿子昨日在京畿觅得十几个美人,可在乾清宫服侍陛下起居,陛下必会喜欢。”
张鲸目光一亮道:“嗯,美人承恩,陛下有了玩乐,此事也就过去了。挑选美人的事你一定要上心。”
张鲸对张绅道:“你之前说在京里结交的西域番僧,以及道人呢?”
张绅见终于有了自己说话的时候,立即表现道:“回干爹的话,儿子也是尽力了,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从那西域番僧来讨得秘药,儿子找好几人试过了,一夜连御数女不成话下,事前再服用那几个道士开的助性的方子,其乐更甚啊!”
张鲸大笑道:“好,好,好,只要陛下能够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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