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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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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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山村的百姓,在家里吃过一大碗稀饭后,从家里出门,肩扛着锄头,出村下田。勤劳的主妇们也是开始喂鸭,嘎嘎地声音到外头响作一片。

    “命之修短有数,人之富贵在天。惟君子安贫,达人知命。”

    这时候郎朗的读书声从林家的屋子里徐徐传来。忙碌村民们不由都是停下脚步,看向林家。

    “这不是林家的延寿吗?”

    “不是,我一早看到延寿去社学了,这是他们家的老二。”

    “哎呀,真羡慕铺司家里,有两个读书郎,不像咱们这辈子只能是在地里抛食。”

    “这么用功,说不准我们村里又要出个秀才了。”

    说到这里,众村民啧啧羡慕,若非林高著家出了秀才,当初里长家不会把女儿嫁给林高著儿子,族里也不会分了十亩族田,这都是当初轰动一时的事。至今村里还时常念叨起,林定当年中秀才的事。

    村民议论着议论着,就跑偏了题了。

    “林家这后生能不能中秀才,我是不知道,但是可是厉害角色。”

    “怎么个厉害法,与我说说。”

    “前日你错过一场好戏,铺司家的大娘就是恶了老二,被铺司老爷扫地出门,赶回娘家了。”

    “不对,不对,看你这话传的,长媳妇是恶了林家一家人,才被扫地出门,他们家的延寿可是哭着找娘,但铺司硬是不肯。”

    听了村里人都是高看一眼林延潮。谁不知道大娘仗着父亲是总甲,在村里是有名的泼辣角色,无人不惧。而这一次竟被一个十二岁的后生给收拾了。

    “这林家老二秀才他爹当年若非遭了倭乱,他眼下的路恐怕会好走点。”

    “别看没爹没娘,这样的孩子早当家立业,人家懂事。”

    林延潮的读书的声音越来越低,这些乡邻的议论倒是一句不落的听在他的耳底。

    这时候林浅浅开门进来,听得外面的议论,怕林延潮生气连忙道:“别听这些闲言闲语的。”

    “他们要议论也就随着他们罢了,嘴巴可是长别人头上的。大娘回到娘家后,谢总甲有没有来找我们家的晦气?”

    林浅浅摇了摇头道:“这倒没有,爷爷说了,大娘的爹谢总甲听说是极其护短之人,若是贸然找上门来质问,我们家倒不怕,若是不找上门来,那事情就糟了。”

    林延潮不由点头心道,爷爷果然是个明眼人,看得明白,待到谢家真正找上门来一日,必定是谋定而后动,那时候就真麻烦了。

    在大明总甲就是里长的俗称,里长可以摊派徭役,还有一定司法权。

    林浅浅道:“爷爷说了,其他的都不怕谢家,咱们家在村里也是有根有底的,若是不行,明刀明枪的干上就是,只是担心,他买通胥吏,派为难的杂泛差役给咱们家。”

    大明开国贯穿始终的役法只有两种,正役和杂役。正役也称里甲正役,其中包括办纳税粮,编户之役,里甲三办。而杂役,也称杂泛徭役,就是民间出丁给官府服役。杂泛徭役有力差,银差之分,银差就是使钱,让官府雇役,力差则是,应役户亲身充役。

    百姓们最怕的就是力差,这点体系内的林高著深知其中厉害,比如急递铺的铺丁就属于力差。以往有个铺丁得罪了林高著。然后林高著就时常差遣这铺丁拿着一封无关紧要的公函在两个急递铺里,每日练习二十里以上的折返跑!

    现代人很难想象里正在乡里有多大的权力,仅仅摊派徭役这一项,足够叫一户百姓倾家荡产。

    林延潮也知里正的厉害,但还是安慰浅浅道:“这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瞎吹大话,”林浅浅嗔道,但顿了顿又说:“不过这一次你病好后,与以往仿佛换了个人?”

    林延潮笑着道:“没错,浅浅,我已不是原来的我了。”

    “你说什么?”

    “我说被千年老鬼上身,眼下是害咱们全家,先害了大娘,下面一个个轮下来,最后轮到你。你怕不怕?”

    “不怕!”林浅浅嘻嘻笑着道。

    林延潮笑了笑:“浅浅,我身子已是好了,明日准备去社学了。”

    “那是当然,到了社学里,潮哥你要勤,不可拉下功课。”林浅浅虽是笑着,但林延潮从她眼底看出一点忧色。

    林延潮猜到林浅浅在担心什么道:“浅浅,你不需为束脩节仪的事发愁,我向先生求一求,让他缓一下就是。”

    林浅浅摇摇头道:“潮哥你只管读书,钱的事,你别发愁。”

    第二天,林延潮整理包裹,将文房四宝收拾好。林浅浅这时已是端了一碗线面汤进来,上面赫然还有两个大鸭蛋。

    “来,来,吃了太平面和太平蛋。”

    面是线面,又细又长,本地人就算家里再穷,但线面一定要有,家人出行,客人来家里做客,都要煮一碗太平面给他们吃。

    至于面上的鸭蛋,称为太平蛋,只能用鸭蛋,鸡蛋都不行。在保留古代汉语的闽话里,将蛋叫做卵。鸭蛋就叫鸭卵,谐音压乱,压乱也就是天下太平。鸭卵又和压浪谐音,船上人家出海打渔也吃太平蛋。

    这蛋和面里面都是林浅浅对自己的心意。

    林延潮心底头波动,面上却是平静。他吹开面汤上的葱花,用筷子将面挑起,将线面吸进嘴里。

    林浅浅看着林延潮吃面,拿出一包钱对林延潮道:“这里有两百文钱,一百文是端午节的节仪,你和先生说束脩,等咱们过了中秋一定还给他。还有一百文你自个留着用,买点吃的用的,以便不时之需,但不要大手大脚乱花哦。”

    林浅浅认认真真地叮嘱着,手里将这包钱抓得紧紧的,一副生怕林延潮乱花钱的样子。林延潮知道这里面的钱,都是林浅浅从鸡鸣到天黑编草席,一文一文的换来的。

    “浅浅,我用不了这么多。你留一点在自己身上,别苦了自己。”

    林延潮这么说,林浅浅眉头就皱起来了。她气鼓鼓地道:“潮哥,你以后再这么说,我就不理你了。我辛苦攒钱,还不是为了你能出人头地,我可不想我将来的相公是个没出息的人。”

    “你若是不中秀才,你就别想进我家这个门,哼!”

    “好,好。我答应你。”

    “不行,你不可以敷衍我。”

    “好,我不敷衍。”

    见林延潮再三保证,林浅浅脸上才露出笑靥。

    这时林延潮抬起头,满是严肃地道:“不过我答应你这件事,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林浅浅眨着眼睛问道。

    林延潮抬起碗来,将碗里的面还剩一半和一颗鸭蛋都搁进林浅浅的碗里道:“答应我都吃完了。”

    林浅浅看着碗里的面和蛋愣住了。

    “吃啊,愣着做什么?”

    林浅浅温柔地笑了笑,不好意思的拿起筷子夹起鸭蛋,张开樱桃般的小嘴,浅浅地咬了一口。林浅浅抬起头看见林延潮盯着他,当下又羞又怒地放下筷子,伸手猛捶林延潮。

    “快走,快走,不要耽误了时辰。”林浅浅将林延潮赶出家门。

    林延潮背上自己的书箱和行李,大步走出门外。

    此刻天才放明,公鸡又重新叫了一遍,扑着翅膀回窝。

    林浅浅追出门来道:“潮哥,行李里还有两张饼,饿了就吃!”

    “我在家里等着你回来!”

    林延潮走到村口,回头望去林浅浅依旧立在后面,望着自己,待看见自己回过头来,脸上甜甜一笑,然后用力向自己挥手。

    林延潮挥了挥手对林浅浅道:“浅浅,你放心,我一定出人头地!”

    说完林延潮转过身去,大步走去,洪山村渐渐落在他的身后。社学在东岐岭山下的张厝,而林延潮所在的洪山村则在西峰山麓。

    东岐岭与西峰都属于洪山,洪山村,张厝都属于侯官县洪塘乡,不过洪山村属于永安里,张厝则属于清化里,一个洪塘乡,七个村子,两个社学,算得上密度相当高了。

    洪山村的社学属于官民合办,塾师是由老生员担当,教学质量当然最好,百姓们多愿意去这里读。林延潮堂兄林延寿能入本村社学,可是费了不少束脩,还是托了爷爷和外公的面子。

    至于张厝的社学,自然就差了一些,县里基本处于放养状态,自己的塾师也只是童生,而非生员。

    林延潮在山间小路行走,江面上还是浑黄一片。以往洪山不过闽水水中岩岛,后由闽水泥沙淤积逐渐扩大,与高盖山、虾蟆山、烟台山等连成一片,成为今日江中大屿。

    闽上游四州之水,汇于洪山,之后遇屿而分流,左入乌龙江,右入为洪江。这一道水域也十分危险,乃是江流回干之冲,常有隧风,渔船经过一不小心,就是摧帆折柂。

    一旁的闽水涛涛,脚下是登山小径,从西峰至东岐岭,还要走好几里山路。

    乘着日头尚未大晒,林延潮登上东岐岭,以竹杖撑路,抬起头是一番古刹栖云,紫翠重山的景色。洪山有一名胜,名为妙峰寺,建于宋天圣年间,成化年间重修,境极幽旷,居境内九庵十一寺之首。

    妙峰寺更有名是,寺旁有一燕山祖殿,也是宋代时而建,从宋时起洪塘乡的读书人夏天多在此读书,以避酷暑,一共出了百余名进士举人。当年林延潮的父亲,也曾在此苦读,后中了秀才。

    登上山后洪江已是不见,眺望山坳下一片村落骈广的地方,就是张厝。厝在闽中,闽南话里的意思就是家,闽地很多地名都有厝字,前面在冠于姓氏。原因是闽地百姓很多都由中原迁来的,一家一族在一地生根发芽,一村一姓居多。

    洪塘乡一乡七村,张厝自是张姓的人居多。这张厝虽是个小村子,但是周围堡墙,吊桥,岗楼都有,这都是倭患严重时备下的。

    走到村口抬头,就见一大大的牌坊耸立在那。

    这并非是孝节牌坊,而是进士牌坊。凡进入村口的人都会看见,中门两层上匾书着‘进士’二字,右边竖刻小楷‘正德十二年丁丑会试’,左边竖刻‘中式三甲六十四名张经立’。

第七章 洪塘社学() 
张经何人,历任两广总督,兵部尚书,先后平瑶乱,镇安南,后总督东南,节制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诸军,专办讨倭,但因权力太大,陷于党争,为严嵩,赵文华所害。后张经之孙张懋爵向朝廷明冤,朝廷追封张经官职,并荫官子孙。

    在乡人眼底,张经是候官县洪塘乡人,有史以来,官位最高的一人。村里的张氏子弟,也都以张经的族人为傲。这样的牌坊不仅是乡里有一座,府城的西门那也有一座。

    进入村子直行几十步,就是林延潮所在的洪塘社学,一旁就是挨着供奉着张经的张氏宗祠。社学临宗祠而建,也是常见的格局。

    社学平日不到二十人,占地不过半亩,但麻雀虽小,可是五脏俱全。

    林延潮凭着记忆,走进大门,中央是讲堂,旁边辟了两斋,其中左斋建祠以祀先师孔子,右斋则为塾师,左右熟坐馆休息的地方。后隙地一匝,作为射圃,射圃之后则是号舍,厨房,茅房,一个标准的前堂后室格局。

    讲堂上已有弟子来了,林延潮知道自己恐怕是迟到了,于是赶紧从走廊绕讲堂,穿过射圃,跑到自己号舍里,放下书卷,行李。

    号舍是长长的通铺,茵褥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上头,床前掉了油漆的案几上,放着同窗摊开未读完的灰白色的卷帙,一排线装书码在角落里。

    此刻门扉半开,撒落一地的阳光,如阶梯般登堂入室而来。

    “延潮!”

    “延潮!”

    推门声传来,一名身材高大,容貌忠厚的男子推门入内。

    林延潮愣了一阵,才想起来似乎是他相熟的同窗侯忠书。林延潮试探应了声道:“忠书!”

    对方嘻嘻一笑,看来自己没有叫错。

    侯忠书嘿嘿一笑:“延潮,你身子都好了?”

    “好了。”

    “正巧,你一来就有大事了,你猜猜看!”

    林延潮笑了笑道:“忠书,你还是老样子,凡事都要卖关子。”

    侯忠书平日说话确实是喜欢卖关子,看着别人着急询问的样子,但是见林延潮一副淡然的样子,似乎一点都不急。侯忠书埋怨道:“我让你问我话啊,回家一趟说话老气横秋来,你到底还问不问了?”

    这小子,林延潮只是配合着问道:“我猜不到,请教忠书兄,到底什么事来着?”

    侯忠书满意地点点头道:“没错了,你问一句,我答一句,这样说话我才有兴致,延潮,我方才在前门听到先生与张总甲说话,说督学老爷不日将巡历社学,考校学业。”

    督学就是一省提学,常尊称为大宗师,小三关里院试的主考官,拥有纠察学校之风纪,考师生优劣之责。

    “延潮,督学老爷来这里,就是我出人头地的好机会,我若被大宗师赏识,破格提拔入县学成为秀才,那时我就出人头地了。”侯忠书自信满满地说道。

    只是堂堂一省督学,正五品大员,怎么可能来洪塘社学视察,这不科学啊,多半是误传。林延潮没有打断侯忠书的发梦,只是道:“快走吧,我们就要迟到了。”

    侯忠书一听这才恍然大悟,二人一并从号舍出门,走过射圃,经门廊朝讲堂走去。

    快要到门口时,一名三十岁左右的青衫文士,背着戒尺大步而来。“糟了。”一旁侯忠书低声道了一句,只能硬着头皮走了上去。

    “先生!”

    此人正是林延潮,侯忠书二人的塾师,也是这洪塘社学唯一塾师林诚义。

    林诚义走到二人面前来,对方身材高大;脸色有几分青白,一身青衫却是洗得发白,几乎褪了色,上面不起眼处还打了一两个补丁。这副打扮令林延潮想起了后世课本上的孔乙己和范进。

    对方虽打扮贫寒,但穿戴却一丝不苟,不顾大热天仍是穿着圆领长衫,长衫上一丝皱纹也没有,加上其刻板的面容,令人顿生敬畏之心。

    看到林诚义的样子,有些顽劣的侯忠书,也是夹起尾巴,大气不敢喘。这洪塘乡的人都知道林诚义虽只是童生出身,但是治学极严,学生没有不怕他的。

    林诚义严厉地扫了二人一眼道:“人生一世勤为本,早起三朝抵一工!你们连早学竟也迟!”

    此话一出一旁的侯忠书是暗暗叫苦,林延潮刚想和先生谈推迟交纳束脩的事,就碰上这一出。

    “先生,弟子知错了。”林延潮,侯忠书一并答道。

    林诚义重重哼了一声,顿了顿脚步道:“延潮,你的束脩还未缴纳吧!”

    书上不是说,君子耻于言利吗?怎么老师主动向学生要起钱来了。

    眼下林延潮只能硬着头皮道:“先生,束脩节仪缓至中秋再纳?”他在心底猜测着林诚义,是否会答允,以往的印象来看,这位蒙师似乎是一个极严厉的人,这年头作塾师手头也不富裕,更何况是童生塾师。林延潮记得林诚义还有一位老母亲要供养。

    他主动提及,显然是一直放在心底,但是林延潮现在实在没钱,看来只能遭他的冷眼了。

    林诚义捏须问道:“可是家里有什么困难吗?”

    林延潮道:“学生上一次生了病,费了不少钱,而且家里又遭了洪水,实在没有钱供束脩。故而恳请先生拖延至中秋,学生感激不尽。”

    林延潮言辞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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