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官吏闻言也是恍然。
这不是官员们一贯离境时三辞三让,再三劝三进的套路,既然是圣旨有言,那么林延潮若再逗留,就有抗旨的嫌疑。
天子让你即刻进京,你在地方拖拖拉拉,搞什么百姓不愿你走的套路,如果这事传到天子耳里,那你就是真的不要走了。切不可在这时候玩砸了。
所以众官吏也是理解,并非是林延潮不近人情,而是圣命难违。
看来林延潮真是要立即离任了!
想到这里,众官吏顿时又是另一等心情。
看着林延潮走向公堂,众官吏们这一刻都是沉默起来。
一名官吏忽道:“府台这一离任,我们就不用每日都是忙至日落之后方能散衙了吧。”
“自府台从署府事来,头发也不知掉了多少。”
“何止是你,我也是一滴酒不敢喝,就怕耽误了事。”
说着这里,众官吏们倒是轻松起来,林延潮离任后,他们的苦日子终于过去了,那是熬到头了。
想到这里,众官吏不由顿生庆幸。
“不仅我们不得闲,府台也是操劳。”
“他自任知府以来,事事亲力亲为,本府大小之事,没有一件他不知晓的。有的事咱们司官都忘了,哪知他竟记得比我还清楚,吓得我出一身冷汗。后来方知府台是状元郎,是有过目不忘之能的。
“都说官看三日吏,吏看十日官,但府台在位时,我们以往那套糊弄上官的手段,在他面前没一样管用,厉害是厉害,但也要人老命啊!”
“以往从没有碰上这等难伺候的上官,但他这一离任,以后也不会再遇到这等兢兢业业的上官了。”
“为官如此,考绩天下第一,当的!”
“当的!当的!”
众官吏们对此异口同声。
“若不为第一,我等的辛苦,不是白费了。”
“正是,正是。”
众官吏们都开口称是。最终不知何人叹了一句'换了何人是圣上,于府台这等能臣都是要大用的。'
这句话虽有些无礼,但众人都以为这话再恰当不过了。
就在官吏的议论之中,林延潮来到公堂上,公堂前摆好迎旨的香案。
而林延潮早已更衣,穿戴着四品绯袍,负手立在满江崖海水云雁图的屏风前,仰头望着公堂上'保民堂'三个字的匾额。
这时堂上传来脚步声,原来是马通判以及府里推官来了。
他们听闻林延潮要离任的消息,都是刚刚从判官署,推官厅赶来。
马通判是林延潮一手从推官任上提拔起来的,至于替补马通判的推官,也在林延潮知府任上当了一年官了。
他们见林延潮负手看着公堂上'保民堂'三个字,都是一并来到林延潮身后。
站立半响,马通判道:“下官还记得府台当年在此审案,将周王世子下面几个为非作歹的刁奴当场仗毙。”
“府台,为官以来,在这公堂上,审了不少大案要案,为民请命,冤屈得以伸张,百姓尊府台为青天二字。”
一旁推官也道:“下官为官以来,见府台审案不屈小民,也不冤大户,德主而刑辅,不以刑罚人,而主张教化百姓。下官读过府台主审案子的卷宗,件件堪称刑名律法的典范。”
林延潮听了二人的话点点头道:“多谢你们二位了,本府不在任,你也要让本府司法清明,弊绝风清。”
二人都称是,推官道:“下官为官以来,深受教诲,他日当将此卷宗整理一集,以惠后人。”
林延潮失笑道:“怕是贻笑大方,不过能有一二对后人有益,也是无妨。”
说话间何同知,吴通判,黄越三人也是到了。
何同知此刻百感交集,他知道林延潮为何推举自己为同知?原来那时候他已经为自己离任作准备了,故而这才推举自己署理河工。
林延潮见何同知,四目相对时要说的话已是了然于心。
林延潮上前扶着何同知的手臂道:“以后本府的事,延潮就都托付给何兄了。”
何同知目眶微红,当下对着林延潮长长一揖道:“下官当萧规曹随,决不会辜负了府台这三年在归德府的心血。”
林延潮对马通判,吴通判,本府推官及黄越道:“在新知府到任前,本府的事林某就拜托诸位好生襄助何同知,同寅协恭,请诸位以百姓为心,苍生为念,切切不要忘记。”
众人都向林延潮长揖:“下官谨记。”
见此林延潮也有几分伤感,于是将离任后官署的事一一交待清楚,甚至还事先写好了条陈。即便在这时,众人见林延潮离任之际,办事依旧是那么不厌细繁,一丝不苟,且心思缜密,不由都大生佩服之意。
难怪无论是天子,还是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都对林延潮如此看重,不是没有理由。
交待完后,正要说几句离别的话,这时候圣旨已是到了府衙门前。
当下林延潮率领府里众官员们走到仪门前,但见大梁道参政方进手捧圣旨,大步走进了仪门。
方进一见林延潮即是笑道:“恭喜林老弟,贺喜林老弟。”
九百六十九章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方进身着三品官袍,满脸堆笑大步而来,左右不少官吏都是簇拥在旁,令这一次宣旨显得格外隆重。
林延潮降阶相迎托着对方的手笑道:“怎么敢扰方大参走这一趟。”
“诶,林老弟高升,我怎么能不来,老弟在归德为官三年,政绩考为天下第一,陛下念起你来,召回京里就是要大拜。从此以后老弟你前程似锦,步步高升的时候,千万不要忘了愚兄,到时当提携一把啊。”
闻言在场之人都是笑起。
林延潮淡淡地笑着道:“方大参言重了,平日多承教诲,小弟感激在心,此次进京就借大参这一番吉言了。”
方进闻言大笑,然后肃然道:“那林老弟这就接旨吧!”
林延潮一整官袍肃然拜下。
方进当下摊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朝廷待士之恩,莫重于褒锡……林延潮,字宗海,侯官钱塘人也,年少以德行文章见闻乡里……
“……三元及第,古今罕称。甫释离蔬释屩而服采,承明参陪,执掌丝纶,堪称巨手…………”
“……后出为归德令,饮冰茹蘖,正身帅下,赏恭罚否,存恤寒苦,奸轨捡手,繇赋平均,黔庶不扰,三年大成……”
“……林卿治河,布袍缓带,冒雨冲风,躬历山川,亲劳胼胝,往来于荒村野水之间,亲给钱粮,不扣一厘,而随官人役亦未尝横索一钱。必如是而后事可举也……”
“……奉职循理,为政之先。恤人体国,良史述焉。朕召林卿即刻卸任进京,赐予驰驿。于戏人臣之功,朝廷必予显扬,彰告天下,以勉来者!”
林延潮听着方进一字一句说着,初时到没有感觉,因为他以前为翰林,知道圣旨这都是中书舍人或者翰林替皇帝代笔写的,所以这圣旨内容也是个过场而已。
但听着听着,讲到自己在归德为官,治河的经历时。林延潮是越来越感触良多,一字一句都令自己想起在归德为官这三年,件件之事历历在目。
经历时以为平常,反过来看时才能不惭愧地说一句,自己做的有多么不一般吧。
自己所行所为,不全然是为了升官,也不全然是造福一方百姓,也不全然是为名称后世。自己所行是为了'事功',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为了'学与道合,学以致用,知行合一',如此而往方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林府台?”
“林老弟?”
“太尊?”
见林延潮一时忘了接旨,众人都是忙出言提醒。
林延潮这才回过神来。
大喜之下,升官在即,一时忘了接旨也是情有可原。
林延潮没有丝毫掩饰,比起很多官员矫情镇物,却又是另一等风格了。
林延潮接旨后歉然道:“让诸位见笑了。”
众官员都是大笑,也难怪林延潮如此失态啊,不说天子召林延潮进京,这肯定就是要大用的节奏。
而驰驿,就是可以使用驿马疾行,这是天子一般不予轻授的恩典。
一般枢辅重臣,告老还乡或天子相召时,朝廷会赐驰驿。林延潮考绩天下第一,也有了与枢辅重臣一般的待遇。
现在方进与众官员都向林延潮恭喜,何通判,黄越他们已是道贺过了,又重新再次道贺。
“林老弟,此去进京必大展宏图!”
“下官在此预贺府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下官在府台任下三年,实多承教诲。”
“府台,此去京师一路保重!”
“府台恳请保重!”
林延潮一一答谢。
这时候商丘县,以及府里大小官吏都知道了林延潮要离任进京的事,故而众人都到府来道贺,也算最后送别一番。
看着大大小小官员一个一个都上前作揖,林延潮知一个个也说不来,于是朗声道:“诸位同僚请听林某一言……”
堂上一下子安静下来,众人都看向林延潮,听他有何话要说。
林延潮目光扫过众官吏,众人都与他共事过,这一番离去,天南地北以后难有相见之机。
没有往日那么多心结,也不必摆上官的架子,林延潮朗声道:“方才诸位也听到了,陛下诏令,让林某卸任知府,即刻进京述职。”
说到这里林延潮言语有几分哽咽。
“本府之事由何同知暂署,何同知与林某共事多年。某深知何司马居官谨饬,才情干练,他暂署府事,必能使百姓安居乐业。林某唯望诸公能与他同心同德,克勤奉公。”
“古有云,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林某没有任过亲民官,才具不过平平,居官三年,若非诸位相助,焉有如今名显群臣,闻达天子之日。眼下林某离任在即,目望诸公相送,心底感激之情,实是难以言表。”
说到这里,林延潮顿了顿又继续。
“林某出身寒门,自幼没什么志向,说来惭愧,当初读书只为稻粮而谋。入学时恩师问我志向,我言'穷者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其实只在'独善其身'四字而已。后来恩师因张江陵封书院之事投缳自尽,从那时起林某恍然大悟,以'修齐治平'四字为平生志向。”
“后来林某上二事疏去官之后,谪至河南。时林某虽不过二十有余,但想归德离京千里,自此不复有重归庙堂之念,常自嘲空有报国之志,然而却不能如意。”
“到任后见府里遭了大水,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覆体。林某心道,既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切不可空耗岁月。后察知归德要大治,必先兴水利劝农桑。治河淤田看起虽小,但所行所为当时而言皆是巨大。可再难之事,也是起于豪微,只要丝毫有益于百姓,今日为之一事,明日再为一事,积少成多,也能成功。”
“不知不觉三年已过,总算有所寸功。林某方知事功之事,不在高远,而在足下,千言万语不如一行。今天子恩重,不念某昔日狂妄,重召入京。临别之时,这番肺腑之言,道与诸公,以后无论林某身在何处,这同舟共济之情永记于心。”
“于今林某在此拜别诸公!”
说完林延潮向四面官员,各是长长一揖,府衙公堂立即报之热烈掌声!
九百七十章 羊报()
林延潮这一番话说完,官员们无不动容。
国朝的官员一贯以来,重文章而轻演说。
文章事上,演说面下,论文章林延潮已是当今文宗,没料到演说也是当世无匹。
听说当年国子监学生叩阙,林延潮一席话下,士子诚服而退,成了他名声。而在归德他升任知府,及离任卸职时,无论哪一次演讲,都称的上打动人心。
这番话里诚恳至极,将林延潮从读书至为官,贬官再入京这一番心境变化说的是清清楚楚。
剖析心思,告诉给了解与不了解自己的人。
林三元并非一出场就那么高大尚,所谓的'修齐治平'四字,其实道来,就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林三元与我等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人家没有在穷书生行'以天下为己任'的事,在做官时'只考虑自己的做官前程'而已。
这点要做到很难吗?
说不难,也很难。
跟随林延潮左右陈济川,陶望龄,袁可立都知道他这一步一步走来有多么不容易。
事功难,知行合一更难。
就在林延潮与众人话别时,一名官兵匆匆赶来,与陶望龄耳语了几句。
陶望龄脸色一变,他犹豫了一番是不是将此事禀告给林延潮,但还是上前与众官员叙话的林延潮道:“老师,有要事相禀。”
林延潮道:“我现在已是卸职,若是府里的事,禀告何司马就好,不必来与我说。”
何同知在旁连忙道:“府台言重了。”
但见两名官兵被带上堂,当先一名官兵一见林延潮就要跪下。林延潮摆手道:“我已卸职,府里大小之事都交由二府署理,你与他禀告就是。”
这官兵立即向何同知叩头,然后道:“启禀司马老爷,今日巡河接到上游漂下的'羊报'。”
听闻羊报,在场之人都为之色变。
众人向另一名官兵打量故去,但见此人身材矮小,衣裳褴褛,手脚上都是青肿。
何同知问道:“此人就是送'羊报'的勇士?”
这名官兵叩头,却一下见到这么多官员,太紧张了不知如何言语。
一般黄河上游若是大水,水情严重。上游州府会派六百里加急的驿马向下游各州府驰报,若是特别严重的水情,连六百里加急的驿马都嫌慢了。
那么上游州府会召一名勇士,直接乘着羊皮筏子从黄河上游漂至下游传信。
乘羊皮筏子从黄河上游漂流至下游传信,这可是九死一生啊。所以一定要勇气非凡,熟悉水性的人才能担任。此人下水前先食'不饥丸',身携几十枚水签,溯流直下向下游投签,运气特别好的话,会在半途上被巡船捞上来,但是一般都是没命。
“你是哪个省的?”
“陕西!”这官兵道了一句,众人都是骇然这漂流了可是有几百里,居然能到这里。
官兵将水签向何同知奉上。
水签上也没多说,但众官员们都知道,但凡逼得用羊报这样方式报告下游河情,那么汛情已是到了何等严重的程度。
在林延潮刚卸任,何同知刚上任之时,即出现这样的事。
何同知有些六神无主,一旁吴通判更是如热锅上的蚂蚁的,摊手道:“如之奈何,如之奈何,苦矣,苦矣。”
而马通判对何同知,吴通判二人这个样子,是没有半点信心,望向林延潮道:“府台大人!”
一旁陈济川立即道:“马别驾,我们老爷已是卸职了,不是知府了,此事当由何司马做主。”
陈济川果断的拒绝,然后也是一心替林延潮甩锅。
天子这一次下旨召林延潮进京,显然是要重用的意思,对于当初林延潮上谏既往不咎了。
而且圣旨上说了即刻,还赐驰骋驿马进京。说明林延潮是一刻也不能停留,若是路途上耽搁了,那不是扫了天子的面子。
就算两个朋友以往有些失和,现在人家主动与你示好,你却不买帐,这怎么也说不过去。
更何况人家是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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