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巡抚衙门的大牢里。
其余四名生员正瑟瑟发抖,但是赵孟长却是有几分定下神来。
牢头奉上粗茶淡饭,几人平日都是锦衣玉食惯了,他们都是没胃口,但赵孟长却是胃口很好,一碗接着一碗。
见了这一幕,一人问道:“孟长兄,为何你在提学道衙门时,好酒好肉吃着,却整日眉头不展,来了巡抚衙门后,面对那些牢子嘴脸,吃着如此粗劣的食物,却是心情舒畅。”
赵孟长笑了笑道:“我们之前在提学道衙门,我提心吊胆,是因为提学衙门虽能收押我们,却不能主审案子。所以我们身在此处,只是权宜之计。”
“在外面我等的家人必是援救我们,急着上诉。之前我们关押了许久,也没有人接着案子,那不是他们忘了,而是不敢接。而现在我们转押到巡抚衙门,说明当今巡抚已是接了案子。”
听了赵孟长的话,众人都是大喜。又人道:“看来也唯有堂堂巡抚,方才不惧林三元。”
“当今巡抚乃封疆大吏,又在都察院挂衔,乃京里的大员,他一句话下,什么林三元,就是林十元也要乖乖听话。”
“这一次,我们不仅要翻案,到时候还要参他林延潮。”
赵孟长听着这几人的话,知道他们面上说的威风,但实际情况却不清楚。
他们要告林延潮,一名知府,但作为监察府县官员的,分巡道,按察司,巡按一级级的官员都不敢接这案子,最后一直到了一省最高长官巡抚那边方才有人敢接。
这其中不说他们几家为了此案,一级一级上诉打点进去多少银子,但至少几万两肯定是要有的。
再说巡抚接这案子,巡抚虽说是都察院官员,可以接受诉讼,但重点还是在抚政安民上。打官司,告地方官的事,主要还是巡按御史在办。
巡按御史有监督地方,接受诉讼之职。
河南巡按曾乾亨与自己大伯是同年,从职权上又可以监督管辖林延潮,于情于理都应该是他出面接这个案子,但最后曾乾亨没有出面,而是由巡抚接这官司,说明了什么了?
此刻赵孟长不知道,自己的堂兄赵大公子为了翻案,亲自到巡抚衙门喊冤告状!
这一件事在河南士林里还是引起一定轰动。
赵大公子可是堂堂举人,明年可以进京参加会试,一名举人亲自去巡抚衙门那告状。
外人看来赵家此举实在是很有骨气啊,但不知是赵家与林延潮谈判失败后的破釜沉舟。
“只是为什么我们关了这么些日子,巡抚衙门一次都没有派人来问过我们话呢?这不像接下案子的样子?”一人出声质疑道。
就在这时哗地一声镣铐响声。
一名书判进入牢房,开口道,你们的案子已经有结果了。
这还没审呢,怎么就判了。
不要瓜躁,书判粗暴的打断,你们的案子抚台已经决定交给府里去审。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露出不可置信,以及恐怖的神色。
他们自持有生员身份,就是不肯回府县受审,所以才一级一级上诉。
本以为巡抚衙门接了案子,就有了着落,哪里知道最好还是要回归德,由林延潮发落。
这样是什么感觉,猎物挣扎了半天,却仍在网中。
书生怕虎跑了半天,最后逃到虎穴。
现在他们才知道,生员这功名无法给他们提供庇护。
除了赵孟长,其余四人都是痛哭流涕。
那书判斥道,哭什么哭,抚台接了你们案子就表示知道了,有抚台大人作主,州府不敢委屈你们的。
书判说的对,官场上是有这个说法,但也要分情况。
有的是表示我知道了,有的是表示‘表示我知道’了。
赵孟长道,书判大人,在下乃归德赵家的赵孟长,不知道可否帮我传个消息。
赵家?书判的神情有些嘲讽。
怎么书判大人,与我赵家有相熟的人吗?
书判冷笑道,高攀不起,不过南直隶礼部的赵大人是你们家的人吧。
不错,正是在下的大伯。
书判点点头道,看来你还不知道,既是如此,我就发个善心告诉你,你的大伯已是被锦衣卫拿下了,听说是通倭的罪名。
一瞬间,赵孟长愣在原地。
书判望着他摇了摇头。
而从归德府来的衙役走了进来,几个人服侍一人拿好,签字画押,验明正身后,一个个带出了巡抚衙门的大门。
九百五十章 价码()
开封府赵家的朱门大宅,依旧是那么金碧辉煌。
这一座新宅子记载了赵家的荣耀。
八年前,赵大公子赵伯诚的父亲中了进士数年后,整个赵家就置办下这宅子,从此赵家就蒸蒸日上。
这八年来归德府历任官员对赵家都是恭恭敬敬,来拜会没有功名在身的赵老太爷的时,一个个帖子上都恭恭敬敬地写着'侍生'二字。
赵家的实力并不只是是明面上进士举人,而是地下的盘根错节。他与归德府很多家族联姻,称得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而赵伯诚待听到自己父亲被以通倭的罪名拿下时,官官相护,暗无天日,覆盆之冤等等词语都在自己脑中冒过。
以往确实有很多人用这样的话来形容过他们赵家的迫害,但是没有料到这样的事,居然出现在自己的身上。
赵家到了他这一代,已是早过资本积累的原始阶段,不用再干那些鱼肉乡里,迫害百姓的事。
相反赵家还乐意作一些善事,来洗白自己的名声。
外人常赞赵家从儒就学,儒而好贾。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赵家,自己的大伯被以通倭的罪名拿下,若是判实,等待他们的就是重罪。
没错,赵家联合他人确实有走私贩卖倭国器物,但这只是赵家生意中的一项而已。
通倭在大明朝的罪名有多重,大家都知道了。
赵家一向是很小心的,此事十分隐蔽,都是可靠的心腹之人在办,此事连自己弟弟孟长都瞒在鼓里,而且此事在赵家生意里占的比重很小,只是跟在别人背后赚一点跑腿钱。
赵伯诚不知林延潮为何能如此手眼通天,将此事从底下挖了出来。
以后等待赵家是什么后果?
赵伯诚心想,三代人一代一代接力办下赵家这么大的基业就要完了吗?
方才下一了场雨,天井里正滴流着雨水。
下人给赵伯诚推开门,这时候风声还没有传至下面人,赵家的下人仍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赵伯诚来到厅里但见赵老太爷正与十几人说话,这几人有的是赵家极重要的表亲,还有几位家里管事的。
至于赵家以往最依持着府里几门显赫的亲戚,这时候却一人没有来。
厅里的谈话虽是声音不大,但一股压抑悲观的气氛,连一进门的赵伯诚都感觉到了。
赵老太爷看见赵伯诚温和地道:“有没有被淋到?”
“先来碗姜汤。”
“这几日到各个衙门打点送钱,作低伏小的倒是辛苦你了。以往我总怕你年少得志,遇事时不懂放下身段,眼下倒是我看错了。”
听了赵老太爷这一番暖心窝的话,赵明诚不由流下泪,双手捧面道:“爷爷,孙儿所有衙门都跑了,所有认识的人都找了,但是一听说是我们赵家的事,却没人肯应。”
“孙儿我,孙儿我忙了几天……但几天全是白费功夫,以往我们赵家积累下来的,都不管用,一点忙都帮不上。”
一旁的人都看了过来,他们不少人都是跟着赵家一路走的,眼下看着这一幕,倍感心酸。
若是赵老太爷这几年不退下来安享晚年,赵家却不会到这个地步。
赵老太爷年轻时对人狠戾,年老后对自己的子孙却十分宽和。
赵老太爷道:“这事不怪你们,谁也没想到林府台有能请动锦衣卫的关系,而且他来归德不过这些日子,居然将我们赵家底细查得这么清楚,绝对是在道上有人的。这两件事都出乎我的意料。”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道:“太老爷,丘先生到了。”
“哪位丘先生?”
“怎么还约了旁人?”
赵老太爷道:“是林知府的人。”
不久丘明山走进了厅子,皱眉道:“这么多人?”
赵老太爷道:“他们都是我赵家心腹之人,丘先生有什么话与他们说也好。”
丘明山点点头道:“也好。”
然后他随意坐下。
一旁赵明诚知道此人是林延潮的师爷,是归德本地人,以往本地名声不是很好,看来林延潮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都是由此人来办了。
赵老太爷道:“此事重大,老朽还是想跟林府台当面谈一谈,不知可否?”
丘明山摆了摆手道:“不必了,东翁眼下正忙着贾鲁河疏通之事,现在没有功夫。你们与我谈也是一样。”
众人闻言沉默。
丘明山很无奈道:“好吧,你们不信。与你们直言了吧,赵员外这一次被锦衣卫缉拿,就是丘某一手操办的。大家不要这个眼光看我,人都已经被抓了,你们再怪我也没有用,看来大家已是明白了,所以有什么事你们赵家还是与我谈更直接些。”
赵明诚道:“丘先生办的?那么林府台在办什么?”
“丘某说过了,府台很忙的,比起对付你们赵家,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办。”
一股憋屈的感觉在赵家众人,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羞辱人了。
赵老太爷道:“事已至此了,成王败寇,老朽无话可说,丘先生请开出价码来吧。”
丘先生道:“也好,赵伯既快人快语,我也不含糊。”
“通倭是什么罪,你们也知道吧,不过现在罪名还未落实。你们赵家的事,是可轻可重,若要往轻的判,就要拿出你们赵家家底来补偿。”
众人心底都是一松,肯谈钱就是好了,什么事都是可以用钱解决,能用钱解决的拿都不是事。
“要多少?”
丘明山伸手比了比两根手指。
“二万?”
众人猜疑道。
丘明山摇头然后道:“二十万。”
此言一出,赵家众人一片哗然。
“二十万?林三元真是好牙口。”
“这么多不怕他噎着。”
“我们赵家就算所有都变卖了,也不值这么多。”
丘明山道:“那你们的意思,是等'通倭'的罪名下来,你们赵家被抄没时候再给。”
“二十万两银子比我们赵家所有身家还多,那与抄家有什么分别!”赵大公子愤慨地道。
“拿嘛,总有收刮不尽,但是你们送来,一两银子都少不了。”丘明山翘起二郎腿笑道。
赵老太爷伸手示意噤声然后道:“丘先生,且不说我赵家拿得出拿不出这二十万两,若是给了,林府台会放过我们吗?”
九百五十一章 打劫()
赵家大厅里坐的都是赵家核心人物。
他们中任何一人拿出去,在归德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下面不是掌握着几家当铺,顷银铺,或者米店,粮铺,再不济也打点着上千亩近万亩的田庄,有几十名佃农供给驱使。
在几日前他们还在依托着赵家过着人上人的日子,但一夜间他们已是摇摇欲坠。
不说二十万两他们赵家给得起,给不起?最重要是他们给了,林延潮能不能留给他们一条活路。
丘明山道:“东翁未满弱冠大魁天下,当今天子点为状元,眼下到地方出任四品大员,正所谓年少重威,怎可忍受尔等如此挑衅。”
“你们赵家弄出这一次府试弊案来,若是坐实,府台轻则吃了挂落,重则乌纱不保。敢动东翁之乌纱帽,你们赵家不知是吃了几个熊心豹子胆的,若不拿来立威,何以镇服地方那些宵小,所以按照常理,你们赵家谁求情也没用,是要拿来杀鸡儆猴,以儆效尤的。”
丘明山做了一个上下一旋一折的动作,换了谁都看出来,这是拧断鸡脖子的动作。
动作很粗俗。
众人都是露出不满之色。
丘明山道:“或者你们不认为自己处境就如同鸡一样,请恕丘某直言,在府台眼底,二者不会有区别。”
赵家当即一片沉默。
赵老太爷道:“那么丘先生这一次来意呢?”
丘明山道:“那就要说归德府现在因为修河,到处都在缺银子,这算是你们是赶上好时候了,拿钱买命。只不过该罢官仍会罢官,该革去功名仍革去功名,包括这位赵大公子的举人功名,但好消息是,至少你们一家性命无忧,丘某可以担保,连赵府的一只鸡都不会有事。”
“丘某来前府台交代过了,他对杀人没兴趣。他要的只是钱,钱,你们懂吗?”
赵家的人闻言,都是哑然。
哪里有话说的如此露骨的,不说林延潮文宗的身份,人家好歹也是朝廷命官。
如此不顾身份的话,在丘明山说来简直是不要脸。
赵伯诚道:“丘先生,你们这么做,与明着上门打劫有什么区别?”
丘明山道:“赵大公子,眼下赵家之劫就要眼前,你在与丘某商议丘某次来是否打劫,对你们赵家的事又有任何帮助吗?”
“你赵大公子一定要当作丘某是在打劫,那就如你所愿。丘某也不用脱裤子放屁了,直接问一句在座的是要钱,还是要命?”
无耻之尤啊。
简直是不知廉耻。
居然还有这样明目张胆的要钱的。
赵家众人都是在心底大骂,但是他们偏偏又不敢骂。
赵大老爷道:“二十万两实在太多,我们赵家确实拿不出来,就是变卖了也不值这么多。赵某在中州为商这么多年,虽没作什么好事,但信义还是有一二的,至少不会在涉及一家老小性命的事上面,有任何地方欺瞒丘先生以及林府台。”
丘明山笑了笑道:“赵伯的话,小侄当然相信。没有浮财,田亩,商铺,丘某会给你们算个价钱,至于识货的朝奉,我们这里也有,反正任你们选。”
“至于这二十万两银子,府台一两银子都不会用。府台为官清廉自持,从不缺钱,放在私人来看,你赵家就算金山银山在他面前也是不值一提,但归德的百姓穷啊,所以府台常言要将每一两银子,每一文钱都用在老百姓身上。”
“这钱只是补在修贾鲁河的亏空。你们赵家早年在归德府也算作了不少恶事,现在就算为家乡父老尽点力,虽不足补偿你们昔日对百姓造下的孽,但好歹也帮你们赵家积点德。”
赵老太爷闻言不由大笑道:“好好好,没料到我赵有见快要入土时,还能帮归德乡亲百姓们做一件好事,那还是真的要谢谢林府台和丘先生了。”
丘明山道:“不必谢我,这个结果,对你们赵家而言不是最好的,但也不是最坏的。少不了元气大伤,但也破财免灾了不是。以后你们托庇于儿女亲家,寄人檐下也能安身,至少不用不担心被以前的仇家找上门来。”
“总而言之,情况不会再坏了,几十年后你们赵家还是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当然最重要是你们要听话,钱的事不能拖延,迟了不知锦衣卫那边会不会有变化。锦衣卫那边不像我们这边可以商量,那么好说话,会坐在这里与你们面对面谈。”
“总之时间不多了,尽快将你们赵家家底拿出来。我不也说你们有没有二十万,只让你们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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