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与每个廪生都说了几句话。聊天中,林延潮却察觉到好几名廪生神色有异。这令林延潮想到之前马通判提醒自己有生员要不利于自己'官府中止买卖田契'的事。
廪生告辞后,林延潮当下叫来陈济川,展明,让他们于府试之日,外松内紧,多派人手,以防有人闹事。
二人领命后,即是秘密加派人手明察暗访。
三日后府试开考。
考场就设在府学学宫,这也是归德一直以来府学举行的地方。
归德一直很穷困,府学难免年久失修。虽说府试之前临时抢修了一番,但大体上并没有改善多少。
棘墙低矮,甚至有地方坍塌,只能用木板碎砖临时补一补。
至于考舍也大多是东倒西歪,难以遮风挡雨。
不过所幸府试就是白天考试,五月天气也算不错,否则换了三天两夜,又是在二月的会试,这考生考完后起码要挂掉一半。
不过这样的考试,难免让人难生认真考试之心。
特别是之前的县试,说起来很高大尚的国家科举取士,但是却是标准不一,有的地方执行严格,有的地方却考纪不严。
归德府有几个处的县试,考生们甚至还在考场上交头接耳的聊天,甚至考场上出现雷同卷一式好几份,考官从中取其一的事,也不稀奇。
考生进场后,天边已是大亮,林延潮,曾教授,商丘知县,以及众位州县的学官一并上香拜过圣人后,当下林延潮宣布府试开始。
府试开考,不过曾教授,商丘知县都是一脸茫然,林延潮的考题在哪里?
但见林延潮不动声色,命人摆上四书五经,然后随意拿起一本书,让曾教授,商丘知县各说一个数字。
然后林延潮将二人的数字,一个化作页数,一个化作行数,到书中摘了一句话作为考题,直接写在水牌上。
见了林延潮这办法,二人都不由绝倒,心想居然还有这等操作。
为了防止考生舞弊,林延潮竟作到这个份上,如此才是示人以公,并杜绝一切请托,舞弊的可能。
写完后林延潮道:“本次府试所有录卷,本官都会贴在学宫的墙上,任何考生对本府所取之卷,有何异议都能提出!”
此言一出,二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这等于是让公众监督啊。
但是各人有各人评论的长短,谁有底气,将卷子给大家评论,如此反而会生出无数的争议来。
所以从来没有考官可以将士子的卷子,任人随意评定的道理。
唯独林延潮却可以,他有这个底气,在归德府,或者是河南,没有人敢质疑当今文宗裁定文章的水平,甚至多说半句,旁人一个'呵呵,你敢质疑林三元,尼玛贵姓'。
所以就算再狂妄自大的儿女,也不敢非议半句,否则就要被周围的唾沫星子淹死。
而旁人对此只能赞林延潮此举是秉公取士,不徇私情。
只是这上千份的卷子,林延潮怎么可能一一看完呢?
不过曾教授与商丘知县对林延潮皆是佩服地道:“府台此举以后可为府试之楷模。”
林延潮笑着道:“吾不欲求名,此事还请两位,以及诸位学官不要替林某声张。”
众人都是躬身称是。
于是衙役举起水牌下场,众考生们立即将考题抄录。
府试题目并不多,两道四书题,一道自选的五经题。
士子们看了题目,都是立即抄录在题纸上,开始冥思苦想,有才思敏捷不消片刻功夫,就已是开始落笔。
归德府府试正式开始,士子们都是忙着做题,而就在这时,诺大的府学学宫,某一两处看管不严,墙角破碎的地方,有的儒童却将试题抄录好,然后不动声色地丢出了墙外。
不久墙外一个人从地上捡起试题,然后匆匆离去。
府试的三道题目,对于很多人而言并不算难。
这不到半日的功夫,就有不少儒童写完了卷子登上堂与林延潮交卷。为何要提前交卷,这是考生常有的路数。
因为正儿八经的写文章,规定时间交卷,主考官不一定有功夫看,一般都是下面人先看满意,再交给主考官。
与其如此,倒不如先给主考官看了再说。
能亲自得林延潮指点,就算这一次府试不中,传出去也是颜面有光。
当下几名儒童还未过午就急着交卷。
“恳请府台堂试。”
交卷完儒童都说了这一句。
林延潮笑了笑道:“本府要问的都在你们的文章中。”
当下林延潮阅卷,他阅卷一目十行,手持朱笔不停,边看边在卷上批改。
片刻一卷已毕,手持卷子的儒童见林延潮如此快就改了自己文章,不由惊讶心想对方是否认真看了。
但见卷子上不仅写了评语,连错别字,文墨不通的地方都一一改出。
林延潮温言道:“文理还欠,拿了卷子回去揣摩,明年再来吧!”
这名儒童无话可说,眼泪当场就流了出来,但对林延潮却是恭恭敬敬地一揖,然后向龙门走去。
林延潮不过片刻就将几名儒童的卷子都改了,这几人本自持文名,还有一人是县试前二,但经林延潮批卷后,不少人都罢落了。
儒童们陆续上来交卷,待到了第十五个时,林延潮方露笑意道:“可矣,准备院试吧!”
这名儒童闻言是惊喜交加,叩头道:“晚生,学生谢过恩师,谢过恩师,谢过恩师。”
林延潮笑了笑继续阅卷,不久又取一卷笑着道:“中州人才佳矣,不逊吴越!”
众人本以为林延潮身为文宗眼光肯定是高的,但没有料到林延潮并没有吹毛求疵,甚至对文章有疏漏,但文意佳的卷子,也是取了。
不过也闹了几个笑话。
林延潮出题里,有一道四书题取自论语,题目是'斯民也,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
一名在县试时通关节的考生,不知这一题怎么破,只好强行破题'一代一代又一代'对应。
林延潮看了卷子,也没说什么直接判了落卷。这名考生见落卷上没说明原因,当下很没有自知之明地向林延潮道:“恳请府台赐一个名次!”
林延潮看了这考生一眼,摇了摇头当下在'一代一代又一代'下面直接写上了'二等二等又二等'。
一旁等着林延潮批卷的儒童都是掩面偷笑,这人手持着林延潮改过的卷子,不解地问旁人这是什么意思?
旁人捧腹笑了一阵,解释道:“兄台,你用一代一代又一代言三代,那这二等二等又二等加在一起不就是六等。”
一般卷子成绩是'圈尖点直叉'五等,这六等的意思不言而喻。
这名考生当下狼狈而去。
这面批卷,也有不少考生没有当面给林延潮批改的勇气,而是自行交卷离去。
这些人到了龙门,聚在一起后。
龙门开门,这些人即是离去。龙门外面聚集了不少考生的家长,以及给考生作保的廪生。
考生出门,难免被人在龙门前询问成绩。
这时候就有人突然一句问道:“你们今日第一题是不是'斯民也,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
考生讶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但见那人惊讶地道:“真的啊,我之前在茶寮听到的题目是真的啊!”
众考生,以及家长们闻言都是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
“这怎么可能?”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考场的题目就泄露了?你说说下面几道题目是什么?”
于是那人张口就说了,但见考场上两道四书题,以及五道五经题,这人说的是一字不差。
而这些人是刚出考场的第一批考生,但是考场里的试题竟然在考场外传的路人尽知了?
这就是科举弊案啊!
九百四十三章 重考()
却说归德府府试考题泄露之事,顿时在民间掀起一阵波澜。
在以功名决定阶层的社会里,任何时候有关于科举的弊案,都是最引人注目,特别是地方士林的注目。
地方官在此一个操作不好,就容易一世清名尽毁。失了士林的支持,也就没有了清望,这样的官员下场比得罪了天子还要惨。
而归德府试题泄露案就这么传了出去。
先是当日几名廪生言之凿凿地说自己在府试之前,已经是见过考题了。然后这消息就在府里的生员间传播,然后到了这一次参加府试的儒童耳里。
这时候府试尚未放榜,大多数儒童都在等候放榜的消息,但是消息这么一传出,顿时是人人皆知。
然后在放榜的一日,名次一出,顿时哗然之声四起。
要知道府试一千两百多名儒童不过取五十名,本就是僧多粥少,多少读书人十年寒窗就是为了这一席之地。
但是榜单一出,无论这些儒童有没有自知之明,但看见榜单上没有自己的名字,心底都是失望,不平,各种情绪混合在其中。
加上之前考题泄露之事一出,不少考生顿时大生不满之意。
现在榜单之前,就聚集了无数在看榜的儒童。
一人见榜上没有自己名字当下与左右同窗抱怨道:“什么府试,什么功名,都被那些人垄断了,哪里有我们寒家子弟出头的希望。”
“哎,之前听闻林府台取士,我们都是心想以府台的本事,必然能慧眼识珠,但是这一次府试为何却成了这样?”
“林府台可能也没有徇私的意思,只是他一时不慎,让下面的人将考题泄露,尽管他有心纳贤,为国取士,结果下面人却暗中勾结,将这堂堂府试变成了买卖。”
“知道吗?府试的题目,听说二十两银子就能买到。”
“我堂兄乃县学附生,他说府试前的几日,有人还拿着府试的题目来请教过他。此人是他县里有名的纨绔子弟,不学无术,连四书都背不齐,却突然拿着题目问他如何破题,如何写一篇上等的时文来,你说此事是不是早有内幕。”
“本来我也不信有此事,但现在,林府台是好心,但是下面的人就是乱来。”
“是啊,这些人搞砸了这一次府试。”
不少儒童都是如此附和,群情激动。
就在这时,榜单旁一阵骚动,却听有人道:“快看,今日府台将所有取中的文章都贴在墙上,大家去观之一二。”
消息一出,众落榜的儒童们都是蜂拥而去。
喧哗声让府衙旁的茶楼里,几名穿着襴衫的读书人都放下茶盅。
“张伯是什么事?”
一名老仆向几人中坐在上首的读书人道:“少爷,听说是府尊将取中文章放出,让众人评鉴,以示公允。”
“哦?”那读书人笑了笑,用手摸了摸手指头上的玉扳指然后道,“林三元这一手却是高明,以他的名望,将榜单放出,却是无人敢质疑他的眼光。”
“这就是文宗的名声啊!”
这读书人不由悠然长叹。
其他几人道:“孟长兄,你就不要在此感叹了,万一真给林三元平息下此事,我不仅白忙活了,还要赔上命!”
“怎么说?”那读书人边玩弄扳指边问道。
此人长叹一声道:“我之前听了你的话,将家里的银子拿出买在了贾鲁河边,你说林三元必会借疏河之事,引黄灌淤。”
“我现在都是举家借债,拿着那些做不得数的田契,这边拿不了田,那边卖不出去,债主都要逼上门来了。”
那读书人当即斥道:“我叫你不要贪心,以你徐家的财力买个几亩,几十亩斥卤田不在话下,谁叫你将自己田亩宅子都抵押钱庄借钱来买了?眼下出了事,倒是来怪我?”
那读书人见此连忙赔笑道:“我的好孟尝,谁不知你急公好义的名声,你当初也是为了我们哥几个,我怎么敢怪你。”
“只是我们几个兄弟,哪个家里没有几百亩,千亩田地,当初灌淤的事一起,葛兄,于兄记起你的话来,也是命人立即去县里收地,但是好说歹说,甚至用了强将地从那些土老帽手里收上来了,哄着人家签字画押,但是人家官府一纸禁令,却让他们做的事泡汤。”
“眼下你不是帮我一人,而是帮帮我们兄弟几个啊!”
说完几个人都是向这叫孟长的读书人恳求起来。
“孟长你的大伯在朝廷里做大官,你又是我们几个里第一有见识的,家里的大人都与我们说这一次的事听你的。”
这读书人摇了摇头道:“你们这是没安好心,让我出头啊。”
众人都知此人底细,对方乃是归德大族,家里田亩数万亩,平日以飞洒诡寄的办法,将田土税赋摊在普通老百姓的头上。
这一次他知林延潮要疏通贾鲁河后,想起之前他引黄灌淤的事,当下留心在衙门里打探。
虽说衙门里封锁消息,但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一点端倪都没有,然后他从蛛丝马迹分析出林延潮要借疏通贾鲁河,引黄灌淤,而且这一次手笔不小的结论。
尽管只有几成的把握,但他仍是凭着先机提前在贾鲁河边用低价,或者是强买强卖各种手段买下三千多亩的田地。
说实在此人也是极有商业眼光和远见的,而且还很讲义气,有钱赚不一人吞,也给自己身边的朋友搭桥。
但是哪知道林延潮下令田契禁止买卖的消息一出,三千多亩的地一下子全部砸在手上。
他们买田签下的田契,也就是白契上的日期,全部在官府划定时限之后,也就是无效。
若要老百姓重新签订田契,必须等到官府重造黄册时,这起码要拖到好几个月后,那时候大坝一起,任谁都知道田的价值,老百姓哄骗是哄骗不了了,若是强逼,则容易激起民乱,引起官府介入。
所以林延潮此举可谓是动了本地豪强的大蛋糕了。
摄于林延潮的威名,此人也不是没想过找人去衙门里疏通,甚至请他大伯出面,但是听过林延潮连归德府沈家的面子也不卖,然后他就断了这念头。
之后由他出面联络了众人,先策划起这科举弊案。
但见对方负手在窗边站了片刻,然后道:“我知道你们的心思,让我牵头也可以,但是牵头不等于是出头。这打官司的事,你们来办。”
“毕竟大伯与林三元同朝为官,我去打官司,大伯面上不好看。所以你们要推举个头来,若是被林三元追究起来,你们也不能咬出我,那时我是不会认账的,如何?”
这几人大眼看小眼了一会,一人笑着道:“没问题,我交游广,府学县学里的同窗认识不少,找几个人,给点钱让他们替我们出头打官司,还有几个二愣子,去他们耳根子旁讲一讲,说一说,让他们出面闹事。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虽说有生员这张皮护着,但林三元连马玉都敢杀,什么事干不出来,总之我们坐享其成就好了。”
此人说完众人都是大笑。
这为首的读书人笑了笑道:“那还等什么看榜去吧!”
于是众人从茶楼里走下,而他们不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好几人的眼底。
待他们下楼后,一人立即换了衣裳赶往府衙,另外几人则继续盯梢。
而此刻几位读书人在豪奴的护卫下,挤开了看榜的士子来到了榜单上前。
这时候众儒童挤在榜单前好一阵,每个人都对落榜心底不服,对着中式的文章评头论足了好一阵,然后拿着自己的文章印证起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