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数人骑着快马而来,来至马车一旁向车队问道:“快,我是徐大干,立即通禀老爷。”
这徐大干乃林延潮长随,这一次出行没有带他出门而是留在府衙,此人赶来莫非有什么要事?
林延潮随人当下给对方带路,来至马车前。
马车停下,林延潮一掀车帘问道:“何事赶来?”
徐大干叩头道:“启禀司马,省里派人来说,马上有圣旨到,府台大人高升了!”
付知远高升不出林延潮意料之外,当下林延潮问道:“付府台,升任何职?”
“本省右布政使!”
噗嗤!
丘明山,孙承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
林延潮也是惊得目瞪口呆,他知道付知远这一次会高升,但也没料到竟然升得这么高!
简直是一步登天啊!
虽说河南承宣布政司名义上的一把手是左布政使龚大器,右布政使只是二把手。但左布政使和右布政使的品秩都是一样,都是堂堂从二品大员啊。
人家老付,是足足当了十几年知府,但也没见过这么提拔的。
一般来说,老付升任正三品按察使,那已经是他付家祖坟着了大火。
现在正四品,一下跳至从二品,足足连升三级。
从正四品跻身从二品大员,不仅省却了十年之功,而且这不是看资历,当官久就行的,还需兼看造化。人家海瑞混了这么久,也才搞个正三品礼部侍郎,现在在京里给自己推行文教之事。
林延潮现在是羡慕嫉妒恨啊,自己布局这么久,机关算尽,搞掉了马玉,辜明已,但最后这天大的好处,便宜给付知远了。
徐大干不知林延潮的心情,在那边添油加醋的道:“眼下圣旨已是到了开封府,巡抚发话了要与省里的要员一并来宣旨,以示庆贺。”
“陈管家派小人来快马禀告老爷,请老爷回府向新任布政使道贺,另外还问这一次要准备什么贺礼,方才符合布政使的身份?”
林延潮几乎要破口大骂了,道贺个屁啊,没见自己刚刚与付知远大吵了一架。还送贺礼?连升三级的人,又不是我。他老付这一次爬得这么高,是他该向我林延潮送贺礼才是。
“好了,退下吧!”丘明山呵斥了一句。
徐大干退下后,丘明山向林延潮道:“东翁息怒啊!眼下付知远已是二品大员,又在本省留任,是位高权重,眼下是得罪不起啊,万一他再追究起淤田的事,咱们虽不惧,但麻烦也比从前大多了。”
林延潮长出了一口气道:“啰嗦,立即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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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零六章 大德大功()
瑞雪兆丰年。
大雪能冻死田地土里的害虫,还能保持庄稼的墒情,故而民间有这样的说法。
归德府过年的这场大雪,对于老百姓而言,都是十分喜庆。
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降下后,预示着今年归德府会有一个好的收成。
庄稼人迎来喜庆之余,归德府的官场也是知府升迁在即,欢喜作一片。
付知远连升三级,升任河南右布政使之事,震动了整个河南官场。
平步青云,一步登天都不足以形容,这样的官场神话。
每个官员知道付知远升任河南右布政使时,都是瞠目结舌,心想居然还有这种操作。果真经马玉一事后,付知远现在已是天子眼前的红人了啊。
而现在归德府衙里,抚院文巡捕已是提前到了。
要知道巡抚衙门没有属官,只有随员。至于文武巡捕,则是由杂佐武官充任,文巡捕用于文官传令,武巡捕用以武官传令。
宰相门人七品官,巡抚的门人也有八品,这文巡捕平日去地方传令,对于地方官没什么好脸色。
但眼下到了归德府衙,却是收敛起傲气,向付知远叩头拜贺道:“恭喜大人荣升,抚台大人说了,方伯之任命,出自天子特旨,经九卿会推而授。圣上为河南右布政使钦命大臣,这等特简,乃是旷世少有的隆恩,亦是天子于河南百姓念兹于心之顾。”
“故而抚台大人当亲自过府宣旨,与方伯一并叩谢天恩。”
听了文巡捕的话,付知远已是眼眶湿润,一旁左右随从都是跟着抹泪。
这简直是天降之喜啊!
不说连升三级,就说这天子特简的隆恩。
要知道大明三品以上官员任命,都是要经过九卿廷推的。
一般流程是某处要员出缺,吏部会写上两三个官员的名字,然后让九卿廷议,推举出人选,然后报给天子圣裁。
这是爵人于朝者,示不私人以官,与众共之义也。是明朝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典范。
但付知远的任命不同,是天子下特旨至吏部,然后九卿会推,最后任命。
这样用人的方式已经是很久没有用过了。
因为天子不经九卿会推,下中旨用人,很容易被文官打脸。天子想不经文官同意,任用私人,爱用谁用谁,嗯哼?做梦去!
但凡有骨气,敢于蔑视皇权的大臣,都是不答允的。若是吏部尚书敢奉旨这么干了,天下读书人都要沸腾了。
可是付知远就是天子特简,然后九卿会推一致推举为河南右布政使。
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家付知远是实至名归,无论是天子和文臣一致认为,此位子非你付大人不可。
因此吏部尚书也不怕背负上骂名,被读书人群起攻之,卖天子这个人情。
最后用四个字概括,那就是';身孚众望';。
付知远此刻眼眶已湿,而他的首席幕僚汤师爷已是站了出来,叩拜道:“小人恭喜东翁,贺喜东翁!”
下面的随从下人,也是一并向付知远叩拜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付知远抹去眼泪心道,方才自己是失态,没料到做官这么久,还是会有热衷仕途之意。
付知远一整官袍走出堂中,朝北面郑重一拜,朗声道:“臣付知远叩谢天恩!”
付知远起身后,文巡捕也跟了过来再次向付知远道贺,然后道:“付方伯,一会抚台大人,中使,以及省里要员要来宣旨,你赶紧准备,到时再叩谢天恩。”
付知远正色道:“知道了。”
正说话间,付知远的老妻来了。
付知远连忙上前道:“你身子不好,怎么出来了?”
老妻道:“听到好消息,妾身怎么在床上呆的住。恭喜老爷,妾身马上命来富回老家报喜,告慰公公婆婆在天之灵。”
付知远点点头道:“应该的,这都是圣上的恩典,哎,只是付某一生清廉,难为你,陪我吃了半辈子的苦。”
老妻闻言眼泪坠下道:“老爷为官,对得起天地,对得起圣上,对得起百姓,哪有吃苦不吃苦的,今日老爷守得云开见月明,一心为民不改其志,付家的列祖列宗也足以告慰。”
付知远点了点头,当下他命下人给文巡捕送了喜钱。
几位下人东拼西凑了半天,才给了三两银子。文巡捕一看才三两银子,也不生气,而是心想这付知远果真清廉,这一趟奔波了几十里都当是作善事了。
付知远下人随从高兴,这边府里的属官也没有慢着,几位佐贰官都穿上红衣上前道贺,属下的吏员也是戴上的红帽子,一波接着一波的道贺。
府里的正印官高升,而且是特旨,连升三级,这可是万载难逢之事。官吏随着这次东风,当然也想沾沾光,借借势。
也有府里的官吏感慨,刚来府里的时候,都觉得老付这个性子太方直,眼里掺不得沙子,而且没有背景,不如林延潮这等处事有手腕,而且是天子日讲官,阁老得意门生这等深厚背景。
所以他们宁可巴结林延潮,也对付知远敬而远之。
但是没料到,没料到啊。
最后升官的,竟然是付知远,什么时候清官也可以混得这么好了。
真是集体失算,大家都瞎了眼了。
而林延潮赶回府衙时,看到的也是府衙里这张灯结彩,门庭若市的一幕。
他心底是气啊,是为他人作嫁衣的感受。
自己给皇帝贿赂了二十万两,付知远一毛钱没给,为什么皇帝提拔的是他?简直是昏君啊。
而且这是特旨啊!天子登基以后,不,应该说嘉靖年以后,有几个官员有这样的恩典。
不平衡,不平衡。
没办法,林延潮只能硬着头皮来至正堂,向付知远道贺。
这时候,几位府里佐贰官,以及闻讯赶来的知县,县佐贰官都在向付知远道贺。
堂上气氛是十分融洽。
如林延潮一手提拔原府推官,现在的粮捕通判马通判,正一脸敬仰地对付知远道:“方伯,当初为民请命,将生死置之度外,我们为官的,哪个心底不敬佩方伯,以方伯为榜样,而今方伯连升三级,正是朝中诸公慧眼如炬,天子明见万里。”
其余官员也是道:“方伯这一次升任,可知朝堂上正气不泯,我读书人的脊梁仍在。”
高帽一顶一顶的戴上去。
林延潮笑了笑,走了进去,众官员见林延潮来了,纷纷起身见礼。
马知州与林延潮素来不和,当下故意道:“司马,付大人高升了,这可是大喜,我们归德百姓之福啊,也是付大人仁德所至。”
马知州其实心底说,怎么样,你林延潮修了百里长堤,开了千顷淤田又如何?给老百姓青苗钱,平抑粮价又如何?
你事功了半天,但朝廷提拔的是付知远,而不是你林延潮啊,你不是白干活。
下面的官员对林延潮这样大兴土木,也是早有意见。
认为太折腾,为官谁不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林延潮来归德治河后,层层指标下达,一丝不苟,好比今天的kpi考核一样严苛。
官员过惯了清闲日子,叫他们干活一个个叫苦连天,但摄于林延潮手腕,也只能硬着头皮干活。
但其他官员都是聪明的不说话。
马知州却旁若无人对左右道:“所以当知为官以修德为先,有德必有功,事功不过为末流之道。”
林延潮懒得搭理,笑了笑,没说什么。
“此言谬矣,”这时付知远起身道:“诸位,林司马有管仲之才,可以经纬天地,付某实不如也!”
“而今归德百姓不受黄河泛滥之苦,百姓衣暖食足,都是林司马之功。什么是大德,大德不是在官员的操守上,而是在每个老百姓一粥一饭一件衣裳上!老百姓过的好,才是大德,与此相较,付某这点小德不足道之。”
林延潮一愕,付知远公然称赞自己的话里,还有一层意思,淤田的事属于小德,他就暂不与自己计较了。
官员也是愕然,他们没想到付知远如此称赞林延潮。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鼓掌道:“说的好!”
众人看去但见巡抚杨一魁,一身大红绯袍跨过门槛,大步走进屋里,身后左布政使龚大器,按察使杨一桂以及省里要员一并前来。
付知远,林延潮连忙迎上道:“不知抚台,藩台驾到,有失远迎!”
杨一魁笑着道:“中使马车坏了,还在驿站换马换车。杨某与诸位大人,先行一步,一来恭贺付兄,二来趁机打一打秋风,故而没有通传作了恶客,也正好,若不是如此就听不了付兄这一番煌煌之言啊!”
说着龚大器等众官员都是齐笑。
付知远,林延潮以及归德府一众官员也是陪笑。
杨一魁回过身来,对堂上众官员问道:“请问诸位大人,什么是大德,什么是大功?”
众官员露出深思的神情。
但见杨一魁正色道:“清廉自守,一介一毫,不取于民,是不是德?是不是功?”
“不阿于上,不畏强暴,以民为重,是不是德?是不是功?”
“为民请命,不计生死,不计荣辱,是不是德?是不是功?”
“修堤开田,青苗均输,解民倒悬,是不是德?是不是功?”
“视民仇为己仇,以民怨为己怨,斩除奸佞,为民除害,申大义于天下,还日月于昭昭,又是不是德?是不是功?”
杨一魁的话回荡在堂上,众位官员听着,神情肃然,有人感动不能自已。
满堂静默,而付知远,林延潮则是百感交集。
九百零七章 圣旨()
杨一魁这一番话,落在每一个人耳里,可谓振聋发聩,掷地有声。
乍听起来有几分大道理,官样文章,但仔细一听却是能够打动人的。
人在官场中,说违心之言,说违心之话,那是常有。但能打动这些老官僚,可见言语出于诚也。
文不为心声,其为伪也。
杨一魁继续道:“当初马玉至河南时,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官场上是万马齐喑,无官敢于出头。汉时尚有一董宣,然今日我大明官员无一强项乎?”
“时付知府不畏强暴,救百姓于水火,林同知不惜以命相抵,为天下诛此一贼,此大仁大勇大德大功也。”
“然有些人坐而论道,无人能及,临断无能,难谋一事,待尘埃落定,却大言不惭,这样的人,可以言何为大功,何为大德吗?”
杨一魁这一番话说完,一阵掌声响起。
付知远,林延潮上前都是道:“抚台谬赞矣。”
杨一魁则是抚须大笑。
至于方才'大言不惭'的马知州,满脸羞愧,无颜再留在此地,当下说了几句自己有事的话,然后悻悻离开。
马知州离去,其余官员都是争相来拜见付知远。
虽说圣旨还没有下,但官场上升迁都是要提前道贺,若是在圣旨下达后道贺,那就是逊了一筹。
所以杨一魁他们抢一步前来也有这层意思。
昔日河南藩,臬官员们向付知远行的拜见二品大员的礼仪。
但付知远没有造次,依旧是以知府旧礼答之,然后排位升座,推让了一阵,付知远方才坐了左首第一张椅子。
若拿梁山好汉的规矩来排,那就是河南官员中的第三把交椅。
过了一个时辰,这时候宣旨的中使终于到了。
这名中使乃是高淮,马玉来至河南办差时残民害民,但高淮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住中官下榻的驿站里,闭门谢客,无事不外出。高淮如此不扰官不扰民,廉洁自守的太监,众官员百姓们对他都是评价很高。
高淮来了后,当下拜香案宣旨。
付知远的河南右布政使是天子特简,故而另有一番隆重。
高淮当下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这几个字打头。
然后圣旨里赞,付知远公忠体国……擎天捧日……奉大节不夺其志等等赞誉之词,毫不吝啬。
众人心道,此旨一出,天下官员当以付知远为榜样了。嘉靖朝有一个海瑞,而今万历朝有一个付知远。
读旨之后,实授付知远承宣河南布政司右布政使,官从二品,另天子闻付知远廉洁家贫,赐钱千贯。
宣旨之后,众官员向付知远道贺。
好生热闹!
林延潮立于台下,远远地看着付知远,不知为何此刻心底的嫉妒之意少了许多,心底有些淡然。
我就是不能见贤思齐,但这就是我啊。
付知远坚守的是他的道理,我也有自己的道理,杨一魁说的对,你不能选择了事功九鄙夷那些洁身自好的士大夫官员。
正如那些士大夫官员不能鄙夷事功一样,二者殊途同归都是为了百姓福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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