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这就是张居正在位时,大明制度体系。
巡抚巡按这些疆臣,由六部监督,六部由科道监督,科道由内阁监督。至于内阁里,当然是张居正说得算。
可是张居正后呢?
台谏,就由天子亲自来抓,百官失责,台谏纠之,百官当然也就包括了内阁。这才是天子理想的模式。
如此内阁甘愿?
申时行当了几十年的官,一路被无数猛人揉搓后,方才有今天的位子,无论是官场,文章都娴熟至极,他怎么会没有对策。
不让言官监督内阁,他办不到,所以就……天子,百官失责,言官一律纠之。
天子不是想管教言官吗?不行,言官如果以后不敢弹劾皇帝了,不是尽往内阁挑刺。
所以申时行道:“陛下为君以来,广开言路,台谏感知遇之恩,莫不效死陛下,故国而忘家,忠而忘身。这都是天子恩典,朝廷德政之处。”
“言官行事确有所不周,陛下理当罚之。若是陛下能恩容言官之过失,必成明君之范。”
明君的典范,这个马屁的规矩不可为不高。
一旁许国,余有丁等大臣也是出班道:“臣附议。”
一旁众大臣也是心底对申时行佩服,这是什么?这是枢臣风范,不计前嫌,在天子面前力保攻讦过自己的言官,这是以德报怨。
这等不一味讨好的天子,并维护文官体面的首辅,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啊。
言官们也是满脸羞愧,虽知道申时行在玩套路,但这一次怎么说也是承了他的情。
天子见众官员力保,就算他有意要降罪这些言官,也没办法。
当下天子只能对下面跪着的言官道:“既是如此,看在申先生以及百官的面上,予你们各自罚俸一年,以后若再敢如此,定惩不饶。”
众言官们都是松了一口气当下道:“臣谢陛下。”
言官的事揭过后,天子又道:“至于马玉以及其同党之事,必须明正典刑,以正法纪,内阁拟旨,要给众臣工,河南百姓一个交代。”
申时行众官员拜道:“陛下圣明!”
“另外河南官员上奏璐王就藩河南之事暂缓,交予部院重议!”
下面潞王身躯一震,这时武清伯李伟出班即道:“陛下,潞王就藩之事,当初礼部,户部,各大臣都已是议过了,岂可屈于小民压力,而有所更张。处罚马玉已可平民怨,但是更改决议,有失朝廷体统,若以后小民皆效仿此举,朝廷制度何在?恳请陛下三思啊!”
天子道:“武清伯请听朕一言,宗室之事,并非一朝一夕了。这一次除了河南官员联名上奏,请裁减宗俸外,河南周王府宗正朱睦楔也是上疏。”
“疏里有言,眼下天下之害,宗室是其一,宗室人口不断繁殖,比二十年前多了一倍,朝廷宗俸若继续按口给之,国库虚矣。”
“周宗正也是宗室怎不会为宗室计?朕也是宗藩出身,深知宗室与家国同体,但朝廷财政匮乏,也是不争之实。故而朕打算重议宗室俸银体制,至于潞王为朕的亲弟,宗藩之观瞻,藩产之事亦当重新考量。”
朝廷在二十年前修《宗藩条例》减过一次宗室俸禄了,但是眼下二十年不到,宗室人口倍增,这样下去索要的俸银比原先还要更多。
天子也知道国库没钱,但是宗室也不能不护。天子想拿出一个解决的办法,两边是不是能各自妥协一下。原来天子忌惮李太后一直不敢开口,但今天马玉之事后,天子对潞王就不能不护着。
潞王的事不解决,将来如何能削宗室俸银?宗室也会有异议的。
(笔者按,历史上万历确实想削减宗室俸银,派官员与藩王们商量,宗室暗中商量说,裁禄之谋必起于朱睦楔。于是藩王聚集宗室千余人击之,裂其衣冠,上书抗诏。
后来万历中期施政,也有改革宗室俸银之事,但多没有成功,或者地方阳奉阴违。原因多方面,但众藩王认为万历对潞王封赏如此之厚,已是开了一个不好先例,他们又怎么会心服口服削减俸银。所以上梁不正下梁歪,要约束下面的人,先以皇帝为表率)
面对天子这么说,武清伯也没有办法,连周王府宗正都开口了,又加上现在国库里确实没钱,天子必然是动了削减宗俸的心思。
马玉牵连潞王是一,裁减宗俸是二,两件事连在一起,天子必须要对潞王藩产的事动手了。
所以武清伯不敢在这时反对,唯有到部议时再做打算了。
潞王见武清伯都退下了,知道事情没有转圜余地了。
马玉一介宦官无亲无故,死了也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他也不会可惜。
至于言官,也是辜明已,李子华挑动的,这一次申时行力保,只是处以罚俸,损失也并不大。
但就藩之事关系他将来,重议必然待遇有所削减,这一次他实在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而今日之事,归其原因,都是因为林延潮之故,为什么他一定要与自己过不去呢?三番五次的与自己找茬?
潞王实在是欲哭无泪啊。
九百零一章 名宦祠()
九百零二章 又来一个()
名宦祠是建于庙学之内。
如归德府名宦祠,就是建在府学中的文庙里,与孔子和历代先贤为邻,陪祀香火,列夫子门墙。
这对于一名读书人,一名官员而言,都是莫大的荣誉。
以太守(知府)而入名宦祠,称为贤牧。
不是每一名知府,太守可以列入名宦祠中,不仅仕途要没有污点,还要有显著的政绩,方才具备有资格。
然后其流程是经百姓,乡绅推举,然后由提学报给礼部详察,最后朝廷方才允许地方祭祀。
所以列名宦祠,也就是读书人完成了半个圣贤的待遇,另一种形式的三不朽。
林延潮在堂外,但听付知远推却道:“祀乃国之大典,不可以轻授。付某无功德于民,名不符实,何来模仿表率之用,实不敢受乡亲之推举。”
“死勤事,劳定国,御大灾,捍大患,有此四德,可称名宦。府台为了阻马玉手下,不惜性命以搏,可谓死勤事,府台在归德为官以来鞠躬尽瘁,可谓劳定国,大灾后重建,归德方有今日太平景象,可谓御大灾,阻潞王就藩,清盐政之积弊,可谓捍大患、”
“我等归德百姓,无不感念府台恩德啊!”
说着十几名乡绅一并拜下,言辞诚恳。
林延潮看得也不由生起嫉妒之意,看来自己见贤思齐这四个字还是做不到啊。
但见付知远决然道:“各位不必再说了,无论生前还是死后,付某皆不入名宦祠!”
众乡绅数劝,奈何付知远其意坚决。
付知远正好见林延潮在外,于是道:“司马还未用饭吧,一会至花厅陪付某小酌几杯。”
然后付知远道:“我与林司马有公事要谈,就不留诸位了。”
付知远如此就是真拒绝了,众乡绅见此没有办法,也只能离去。
当下付知远在花厅设宴招待林延潮,菜色很简单,白米饭,红鲢鱼,时蔬,还有一瓶黄酒。
付知远用汤勺将红鲢鱼汤舀在饭中调着吃,林延潮很想说如此吃不好,但又不好开口,只是道:“府台大人,之前负伤,应是多用点滋补之物调养身子才是。”
付知远道:“这鲢鱼汤即已很滋补了,司马要多吃一些。”
说着付知远给林延潮夹了一块肥美的鲢鱼肚,林延潮捧碗承过,吃过一口,赞了一句,然后道:“鱼之肥美不过鱼肚这一块肉,为官亦当名留后世方为美,家乡父老的美意府台何必却之?”
付知远道:“本府还在奇怪,本府去留的消息,本府自己都还不清楚,为何乡绅们却是一一知晓了,林司马能告知一二吗?”
林延潮一愕,心想不是吧,你居然还不知道,天子对你赏识指日就要高升了,当事人还蒙在鼓里。
林延潮疑道:“府台难道一点风声都没听闻。”
付知远道:“当年同年都疏远了,本府也不是好交游之人。”
林延潮听了几乎要拍大腿了,心道原来如此啊,你付大人不好交游结党,但我林延潮是啊。眼下谁都知道你得天子赏识,指日就要大用了,这时候与你交好,肯定也能沾上你的好处。
林延潮笑着道:“原来如此,府台若是不明可以早说,小弟于京中之事倒是略知一二。这一次府台入京……”
“哦,司马果真交游甚广,于京中之事知之甚详,敢问你的消息是从首辅那得来吗?”
林延潮的笑容瞬间敛去,而付知远仍是在喝着鱼汤平静道:“四百顷的淤田,是你变卖了?这钱是在你口袋中,还是在抚台手中,或者在元辅大人那?”
不经意间杀机陡然出现,几句不经意的试探中,付知远亮出了刀。
现在这把刀朝林延潮砍了过来。
林延潮作色道:“府台,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延潮知道自己大意了,这付知远是好官没错,但不等于君子可欺以方。若真要斗法,林延潮不一定是对方对手。
林延潮现在不知对方底细,也不知对方掌握了多少,于是决定观望。
但见付知远将碗推在一边,一字一句的斟酌道:“林司马,你设局对付马玉,辜明已,付某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这几百倾淤田是老百姓的!”
林延潮听了似乎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冷笑道:“府台,你前程似锦,犯不着为了几百亩淤田断送了仕途。好吧,就算这几百亩淤田不是林某贪的,难不成还能将官司打到皇上那去?”
“你马上就要调任了,这里的事不好管,留给下任府台,这笔糊涂账就是死账,无论是谁都不会管的,也不敢管。”
付知远道:“看来真不是你贪的,老夫派人查过了,是农商钱庄支的卖田银子,绝没有左手卖给右手的道理。”
林延潮怒道:“你竟然派人暗中查我农商钱庄的账?”
林延潮心想,果真最危险的敌人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付知远道:“林司马,农商钱庄所为之事,实如当年王安石的青苗,均输二法,本府的银钱有一半经钱庄之手,本府如何不派人暗访?再说换你任知府,你会容忍佐贰官在府里另设银库而不察问?”
林延潮冷笑一声问道:“那你查到什么了?”
付知远道:“尚未……不过淤田的事倒有了突破,也算是有所得。”
“付某不是有意与你过不去,只是眼下既是担了归德的父母官,就不能不管。就是不是这归德父母官了,但只要这事经了我手,本府也要查到底。老百姓的田,付某都要一寸不少交到老百姓手里。”
“你怎么不知林某把田卖了,又把钱交给老百姓了?”
付知远笑着道:“付某不是三岁小孩,你这一次为了对付马玉,肯定动用了不少资源,这淤田你大概是暗暗变卖了讨好朝中哪位大员了。本府当然知道辜明已,十几位御史前车之鉴在前,但这是党争,付某现在只想知道这田你拿去送给了谁,付某找他去要就是,不用麻烦司马你!”
堂吏听见二人起了争执,不知何事,进来后又被付知远轰了出去。
林延潮见付知远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点点头道:“好,府台你真想知道我将淤田送了谁了?行,我就拿实话告诉你,这田我卖给谁了!”
九百零三章 无需解释()
若用一句诗来形容,林延潮此时此刻的心情,那无疑是‘我本将心对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大多数人都是认为自己是正确,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自己会是一个好人,但换了常人与自己理解不同,就认为是错误的,你就是坏人。
这一点读书人尤甚,认死理。
所以对于林延潮而言,真是坏官难相处,但好官更难相处啊!特别是付知远这样的纯儒。
当然林延潮认为付知远是一名好官,当然林延潮也不认为自己是一名坏官,所以对付知远心底是敬佩的。
但付知远呢?有没有把林延潮当作同道,同样当作一样的好官?
显然没有,从至归德来担任知府后,付知远始终对林延潮是防着一手。
付知远不仅清廉,而且不好糊弄,称得上明察秋毫。
所以付知远心底不认为林延潮是一名清官,所以暗中调查。现在林延潮扪心自问,好官这一点他确实谈不上。
自己从农商钱庄获利颇多不说,譬如之前在府衙里安插自己的亲信,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付知远要拿这几件事来指责林延潮,林延潮也就是认了,不仅不会生气,反而会笑着与付知远打太极。
但是付知远提及淤田的事,指责林延潮。林延潮则是真的怒,为什么?付知远在冤枉他,他根本没有干过。
那几百顷淤田确实不是他贪墨了,他林延潮是给领导背黑锅的。
但是从马玉,辜明已,连现在的付知远都认为是林延潮贪墨了,把自己当作大贪官来干!可是林延潮真心没有贪,简直是冤枉。
这个事,林延潮偏偏又不能解释。
当初他可以将此事告诉辜明已,因为辜明已不会替自己说好话,他反而会乐意,让自己一直背负着贪污淤田的名声。
可是告诉老付不行!真的不行。
但是面对付知远方才的质问,林延潮真是有头脑一热,将真相说出去的冲动。
当付知远知道那淤田是皇上的时候,那等错愕的表情,那等打脸的舒坦感觉。
哼哼!冤枉我?
但是……这冲动只是片刻,话到了林延潮嘴边,又吞了回去。
付知远见林延潮不说,不由追问道:“到底是何人?”
林延潮大怒后反而平静,笑了笑声:“府台,你死心吧,不会告诉你的。你大可学那十几个御史以及辜明已那般去弹劾我好了。”
“你……”付知远勃然作色,然后踱步沉思道,“林司马竟如此维护此人,看来他对你不是有恩,就是权势极重?”
林延潮笑了笑道:“天下间有天下的规矩,官场上也有官场上的规矩。”
付知远叹道:“司马你贪墨几百倾淤田,对得起河南百姓吗?他们可是上万民书于圣上那保你,他们在心底都认为是为民请命的好官啊。”
“知道现在官场上于你如何评价吗?马玉查到了你贪污的把柄,而你不得不杀之。没有人说你杀马玉是出于公义,而出于私心。贪污几百余倾淤田,背负上如此污名,你如同断绝了于清流仕途。汝当初为民请命上谏天子,负天下时望,但淤田之事,将你所积攒的大好名声都毁于一旦。”
“天下老百姓如何看你?天下读书人如何看你?他们会说你林延潮是言行不一的卑鄙小人!”
林延潮明白了付知远,也是有一片好意在其中,当下道:“谢过府台了,不过只要你知道这几百倾不是林某贪墨的就行。”
付知远摊手道:“你将几百顷淤田拿去贿进,与自己贪墨了有什么不同?就算付某知道你为了杀马玉,故而拿这淤田为筹码来筹谋,但付某这么与外人解释,谁相信?如同泥巴丢到裤裆里,解释不清。”
“所以治本之道,唯有将淤田真相说出去对吗?”林延潮反问。
付知远道:“不错,为了归德百姓,为了你林三元的名声,唯有这么办!否则就算你过了这一关,朝廷不降罪,但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