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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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 第4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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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上首同样坐着礼部都给事中万象春心底十分震撼。

    他想起做官前,曾受业于名师门下。

    当时老师说过,读书人心底当有一尺一剑,以尺定规矩,这就是法,若法不能行,拔剑杀法!

    马玉之所以无人能制,能横行河南,官员们不敢二话,是因为他依仗着自己是宫里的太监,有王法护着马玉,除了皇帝没有人可以为难他。

    而今林延潮诛马玉,就是拔剑杀法!

    读书人有尺无剑,不过是腐儒,有剑无尺,那是莽夫,唯有尺有剑,方才当得一个‘士’字。

    见马玉伏尸地上,林延潮将手里半截瓶子一丢,长声笑之,直抒胸臆。

    当年上谏天子前,林延潮吟了一首诗。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之前上谏天子,是试剑,问问自己是否已将学问磨成了剑。

    而今日已经是剑成,路见不平,已可拔剑削之!

    林延潮转过头去,对众官员道:“诸位,马玉至河南来,虽未亲手杀一名百姓,但无数百姓却因他而枉死。”

    “此贼作恶无数,当千刀万剐,但法不能杀之,那唯有林某替法杀之!”

    “今日我为万民诛杀此贼,虽是快意,但杀死钦使,此乃重罪,将来天子降怒,我林某也一人做事一人当,与诸位大人无关!”

    说完林延潮昂然举手,向众官员长长一揖。

    杀人之后,林延潮镇定如恒,举止长揖,仍是一名胸藏万卷,口吐经纶的儒生,但言语中的坚定,却似战场上慷慨赴死之死士。

    明知重罪,犹然杀之,此乃君子知而后行,无悔矣!

    在场有不少官员眼眶含泪,这一刻他们仿佛看得许许多多读书人的影子,高高地立在林延潮的身后。

    没错,从古至今,不少的读书人辜负了他们饱读的圣贤之书。

    但也有的读书人,怀圣贤之道,终生行之,至死不渝!

    这时候一名官员站出身来道:“方才将马玉头砸出血的茶盅是我掷的,若说杀马玉,此事也有我一份。”

    又一名官员站出来道:“方才我也踢了一脚,算我一个。”

    “不就是乌纱帽吗?这官我也当腻味了,我也打了一拳!”

    堂下一个个官员出面认领,慷慨激昂,但也有老成怕事的官员悄悄退了出去。

    林延潮皱眉道:“多谢诸位大人,但林某不敢受之。”

    “林司马,不必如此……”

    “我们也是百姓的父母官……”

    众官员一并劝至。

    “诸位,不必争了。”这时候杨一魁发话了。

    方才众官员围殴马玉时,杨一魁一直是抱着默许的态度,甚至连高淮,萧生光等京里来的官员也是抱着惊诧看着,他们或许想阻止。

    但在林延潮一个花瓶给马玉开瓢后,什么阻拦都已是晚了。

    谁都一眼看出马玉激起了众怒,但现在马玉死了,如何善后?

    杨一魁先是迈步走下,亲自看了马玉一眼,确认马玉身死后道:“先将马公公尸身收拾好!”

    数名官兵应了一句,将马玉尸体抬下,至于满地的血迹却是抹不干净了。

    杨一魁回到主座上道:“方才之事,本院以为,马玉他虽咎由自取,但林司马也不是蓄意杀之,而是失手而为。”

    众官员都是点头,一个蓄意,一个失手相差悬殊。

    这是为林延潮开脱之词。

    杨一魁向一旁高淮问道:“高公公,以为然否?”

    高淮作为马玉副手,一直都不说话,什么事都由马玉顶在前头。

    马玉搜刮民财,高淮分文不取,马玉为难官员,高淮却连官员一面都不见。

    众官员都心想,若是这一趟出行的正使是高淮,那么这一次河南地面也是可以相安了。高淮虽为人低调,但谁都知道他才是天子身边的亲信,今日堂中之事,马玉之死,如何上禀是高淮的责任。

    高淮目光掠过林延潮,对杨一魁道:“杨抚台说的是,咱家并无异议。”

第八百八十三章 附议() 
杨一魁为林延潮开脱之意很明显,而在场河南官员纷纷点头,群声附和,他们也都站在了林延潮一边。

    太祖开国时,刻意打压文臣,但之后文臣却是越来越强。

    大明由始至终,外戚一直被压制。

    土木堡之变后,勋戚废掉。当时于谦率领众文臣甚至当殿打死了锦衣卫指挥使,逼迫监国。

    正德帝落水之后,武将地位也是一落千丈。

    嘉靖登基后,一直到大明灭亡,就一直是文臣与皇权相互博弈的斗争。

    自左顺门案后,嘉靖皇帝尚能以皇权压制文臣。

    但到了隆庆时,已是大不如其父,但这时大明朝尚可称得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但到了万历时,张居正当国,文官之势彻底压倒皇权,甚至连天子,太后都要仰首辅之鼻息。

    张居正故去后,天子虽说亲政,但文官之势依旧强大。

    当今天子一直想将皇权恢复到嘉靖朝时,全面压制文官的地位,但这有可能吗?

    而杨一魁,龚大器而下,在场五六十名官员更是河南一省的全部高官,代表的更是整个河南的官员势力,甚至河南一省百姓民意。

    外面是巡抚衙门标兵,将此重重包围,里面还有一个刚刚杀了马玉的林延潮。

    地面那滩鲜红的血迹,犹自刺目。

    马玉想拿林延潮来开刀,结果自己反而被杀鸡儆猴。

    在这时高淮也只能说了一句,咱家并无异议,这是顺从。

    但这时候高淮又道:“马公公好歹宫里的人,堂堂内官监少监被这么当堂给失手杀死了,不说死了一名内监,就算是死了一名老百姓,官府也要有个交代吧。”

    萧生光,辜明已,万象春都是松了口气,若是高淮不说这一句,大家都要以为他和杨一魁,林延潮是一伙的了。

    高淮朝北面拱手道:“到时咱家回到宫里,太后,皇上问起来了,如何回话还请抚台示下?”

    高淮这话说得四平八稳,还将皮球踢给杨一魁。

    一旁一直沉默的礼部都给事中万象春,也是道:“不错,马公公乃堂堂内官监少监,我们总不能说自己被花瓶磕到,不小心死了。”

    萧生光方才是吓得魂不附体,这时候见了二人发话,也是出声附和道:“正是。”

    堂上一片寂静。

    杨一魁目视左右道:“马玉至河南后,岂止日行一恶,简直恶贯满盈,残虐百姓,连归德府知府都被他纵兵打伤,若是继续放任下去,河南不知还要死多少百姓。”

    “眼下马玉身死,不说林同知,本院也是难脱其责,本院上不能报天子,下不能安黎民,唯有辞官向天子谢罪!”

    说完杨一魁将乌纱帽一脱。

    然后自杨一魁以下,龚大器,杨一桂等官员二话不说,都是将乌纱帽从脑袋上摘下!

    非林司马,若马玉继续如此,河南必激民变,与其害民罢官,倒不如辞官留一清名于子孙,一名官员如是言道。

    当下二十余名官员尽脱帽。

    这官我们不当了!

    高淮等人见此大惊失色,若是逼的河南一省官员尽数辞官,那么他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高淮安抚道:“抚台与列位大人尽管宽心,回宫后咱们会将马玉之罪如实禀告圣上,还河南百姓一个公道,至于辞官实在不必如此。咱家只是要一个交代而已,没有追究的意思。”

    听高淮之言,众官员这才点点头。

    杨一魁当下道:“公公既要交代,那只有委屈林同知了,来人先将林延潮收押,等待发落!”

    文官杀死太监,从无先例。

    虽说开始是围殴,但最后花瓶那一下,终归是林延潮砸的。

    高淮已答允开脱,但最后如何处置,还是必须由天子定夺。

    但马玉终究是太后,潞王的人,这二人自是要将林延潮处之而后快了。

    辜明已此刻已是接受了马玉被杀这个事实,见林延潮被押,不由双目一眯,心道此子此举利人而不利己,但看起来他并非如此之人,莫非有什么蹊跷?

    两名巡抚标兵上堂,一左一右上前对林延潮道了一句:“林司马得罪了!”

    众官员目露悲色,最后他们保得住自己,保不住林延潮。

    林延潮却是神色平和道:“还请二位且慢,我最后有一言要说。”

    二人自是不敢动粗,退至一旁,众官员也是看向林延潮。

    杨一魁问道:“林司马有何话要说?”

    林延潮道:“马玉残害民间,侮辱缙绅,而今毙命,已恕其罪,若再宣扬其罪,有损朝廷颜面。”

    众官员奇道,林延潮这是什么逻辑,杀完人,再宽恕?

    林延潮续道:“但此事刨根问底,马玉不过是听命从事,如此残害百姓,甚至不惜陷害本官与付知府,其根源在于潞王就藩上。只要潞王就藩仍如此铺张,那么今日杀了一个马玉,他日还会再来一个马玉。”

    辜明已恍然心道,原来如此,林延潮杀马玉只是手段,但其目的还是要对付潞王。

    辜明已这时起身道:“一派胡言,付知府与你贪墨罪证确凿,且是本官一手收集,岂有陷害你之意。”

    辜明已此刻也是不得不出面,否则就要坐看林延潮污蔑自己。

    林延潮看向辜明已道:“本官与你说过,这淤田之事,本官实是清白。每一笔钱支出何时亏何时赚岂有定数。你如何真的查清每一亩田每一两银子去向?”

    “你说本官贪墨了田亩,但今年税赋本官不仅缴了,还清了以往积帐。既银子被本官贪污了,本官哪里有钱缴帐,府库也未亏损,此闻所未闻。倒是辜知府,马玉为了推行潞王就藩之事,冤枉诬陷本官与付知府,此事本官还要请几位大人主持一个公道,还我一个清白。”

    这真是倒打一耙!

    辜明已怒得道:“铁证如山,你……”

    “够了……”杨一魁道,“辜知府,你先让林同知将话说完。”

    辜明已悻悻而退。

    林延潮道:“多谢抚台,下官以为此事归结,还是在潞王就藩河南上。眼下省里的情况,诸位也是知道了,河南一省内,周王府五千二百余顷;赵王府九百九十余顷;唐王府一百四十余顷;郑王府三百六十余顷;崇王府八千五百顷,而潞王又添一万五千顷,河南哪里多田?”

    “仅为了筹措藩邸这六十几万银子,已是将老百姓逼至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所以本官想请诸位大人能上书天子,于潞王就藩之事上从简,让河南之百姓能够修养生息,不受苛政之苦,喘一口气。”

    林延潮于堂上泰然自若,侃侃而谈。

    方进不由叹道:“林三元真忠臣,到了今日这地步,仍没有一刻想着自己,只是一心顾念着河南之百姓。”

    林延潮向诸位官员作揖道:“诸位大人,吾等为官所求上对得起君恩,下对得起黎民。潞王就藩,百姓受苦,如此我等如何能坐视不理,否则杀马玉一人不能治本。”

    萧生光见此一幕道:“林司马,这潞王就藩之事,乃朝廷定下,你怎么敢反对?”

    林延潮见萧生光正色道:“马玉在河南横行肆掠,残害百姓无数,就是打着潞王的名义,马玉的过错,就是潞王的过错。眼下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可谓天怒人怨,潞王亦当自领其责,否则一旦激起民变,伊王,徽王就是潞王之榜样!”

    林延潮此言一出,萧生光吓得坐在椅子上。

    伊王,徽王是什么人?也是朱家龙子龙孙,大明宗室。

    伊王朱典楧就藩洛阳,胡作非为,残害百姓,在嘉靖四十三年,被河南巡抚以下官员弹劾,最后朱典楧被朝廷削爵圈禁,伊府废藩。

    而徽王朱载埨,就藩河南禹州,也是如此横行霸道,被河南官员上奏弹劾,然后内阁首辅高拱下令,将其削爵圈禁,国除。

    林延潮之意很显然,你潞王胆敢如此胡作非为,那么伊王,徽王就是你的下场。

    萧生光不由失声道:“大胆,你敢胁迫潞王?”

    林延潮洒然笑道:“又不是第一次。”

    “你……”萧生光咬牙切齿。

    “天下唯有万民最大,为官不为百姓做主有什么用。马玉都杀了,我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若潞王之害不除,死不瞑目!”

    咣!

    椅子滚到在地!

    南阳府知府起身,慷慨激昂地道:“抚台,下官附议。”

    “下官附议!”

    众官员们群起,振臂言之,有人拭泪,有人咬牙。

    一时群情如沸,万众一心。

    这一刻堂上除了辜明已外,没有一名官员退缩。

    河南巡按曾乾亨下堂,愤然道:“下官附议!”

    按察使杨一桂亦下堂道:“下官附议!”

    布政司龚大器则是起身向杨一魁道:“附议!”

    巡按是天子钦差,他的决意举足轻重。

    布政使管理一省行政,还有按察使监督一省刑名,眼下所有的官员都站到了林延潮一边。

    杨一魁当了几十年的官员,还从未见到这一幕,但是此刻他也是眼中有泪,面上却露出决然之色。

    本院亦附议!

八百八十四章 众论() 
高淮,萧生光在旁看了是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眼前一幕,这是什么?

    这是整个河南一省官员联名上书啊!

    前不久这些人还因贪墨之事,差一点被天子抓起来,但为何这么快,却能为民请命了?

    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讨论璐王就藩的河南官员集议,最后会演变成马玉被杀,全体河南官员弹劾马玉,并请璐王就藩从简之事。

    二堂里惊天巨变,但是堂外之人却是一无所知。

    堂外巡抚衙门,布政使司以及其他官员的长随,吏员,以及一些没有资格入门杂官,都在二堂外的屋舍里避风。

    巡抚衙门的随从屋舍,本就不宽敞。

    这一次又是这么多官员前来。每个屋舍里堆了二三十号人,难免有些拥挤,常常是好几个官员的随员混杂着待在屋里。

    时值数九寒冬,天寒地冻。

    巡抚衙门下人各个也有九品官的派头,至少茶水是不会上的,炉火生的不够热。

    这些长随,官员们只能挤在一处,挨在在暖炉边,自己打壶水,放在暖炉上烧,至于茶那自能自便,抓了一把撒进壶里。

    外间冷风寒厉,众人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聊起天来。

    “今日这集议呛人啊!”

    “是啊,还不知多久,若老爷们还不出来,我们都要冻死了。”

    “你就别抱怨了,我们在这里还有一口暖茶喝,今日之后我们就难了,河南的百姓就更不用说了。”

    说话是一名布政司照磨,官不过正八品,论地位从站在二堂的门边都轮不到他,那最少都要正七品知县起。

    但在这里他说话很有分量。

    一名吏员向他打探道:“听闻今日集议要出大事?”

    布政司照磨笑了笑,将手凑近暖炉边暖着,却不说话。那长随立即端起茶壶给这照磨沏了壶茶,讨好地道:“小的请教老爷,今日这集议有什么名堂?”

    照磨呷了口茶,似觉得有几分温,眉头皱了皱,将茶放在一旁道一句:“这什么炉子……也好,与你们说一声,一会你们老爷出来时,都眼神麻利,机灵着点。若稍惹得你们家老爷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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