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明已笑了笑,没有动怒而是道:“林同知,你与付知府同僚之情,本官可以理解。列位大人在堂,自会还你一个公道。至于本官身为本省首府,对于各府有清帐之责。察阅贵府之鱼鳞册所载,并非越俎代庖,这一点请你明白了。”
见林延潮不答,马玉不由点头,还是辜明已厉害,几句话就将林延潮问倒了。
辜明已得了上风,也没有得势不饶人,与众人道:“这鱼鳞册,州县里有一份,京里户部有一份。但最后以京里户部的鱼鳞册为准,自万历九年后,户部鱼鳞册是一年一修,这一点列位大人都明白。”
“一个月前,归德府刚刚将今年鱼鳞册交至京师,而本官托人将此册与户部鱼鳞册比对过了,一般无二。”
听了辜明已的话,众官员都是低声交头接耳,这辜明已做事如此谨慎,恐怕这一次林延潮要糟。
林延潮仍纹丝不动,开口道:“原来是此事,下官好意提醒辜知府一句。此事并没有违法乱纪之处,若是辜知府继续往下查了。事情一起,怕无法收场,一发不可收拾!”
一旁河南知府当初受过林延潮,申时行恩惠,打圆场道:“这田册之事,从古至今一笔糊涂账,我看还是不要计较了,大家分属同僚,还是一团和气才是。”
辜明已哪里将林延潮的警告放在心底道:“两位大人,此言何意?若是正大光明之事,何惧正大光明查之?”
“列位大人,本官比对此鱼鳞册后,发现这四百三十七顷新登的民田,都在七人或五人名下。为何是七人,五人,因为本官怀疑这七人可能实为五人,甚至这五人也不过二人,甚至一人而已。”
“此乃托名之举,譬如这有六十顷地的商吉光,江西吉水人士,嘉靖四十六年生人。本官派人去江西调取此人黄册,却发现这商吉光早有万历五年就病逝了。而这淤田是万历十一年所开,一个万历五年死掉的人,怎么能买这万历十一年的田呢?”
辜明已此言一出,众官员一片哗然。
辜明已看了众人脸色然后道:“这死而复生,不过是小道,还有诡寄,分洒……”
辜明已将鱼鳞册上的问题,一一指出,众官员越听越是心惊。这做帐的手段,简直是骇人听闻,不少都是十分巧妙,令人有大开眼界之感。
而辜明已确实并非无的放矢,人家是真的有真凭实据在手。
说到这里,辜明已已是胜卷在握,他环视四周,然后又取了一叠状纸在手,然后道:“这是归德府户房,以及几个县户房司吏,以及经手书吏的供词,一共十七份。其中还少了最关键一人,林同知幕僚丘明山的供词,此人案发后,已逃往山东。”
“不过没有关系,这几人的供词已是可以将此事说得明白,至于丘明山,本府已是在昨日向山东布政司发海捕文书,将此人逮捕归案,不使逃了任何一漏网之鱼。”
辜明已将状纸给呈在在座官员察看。
ps:二合一都是四千字以上的。8)
八百八十一章 竖阉休走(谢不左不右选择走中间成为本书盟主)()
众官员们拿住辜明已递来的状纸一张一张阅后传递。
场面上气氛还算是平静,众官员们都是在认真看着状纸。
确实从状纸中所言,辜明已确有实据,他们自也不认为,辜明已可以买通归德府县里十几名吏员,凭空捏造的这十几张状词来。
这证据对于林延潮实在是百口莫辩。
但是就算是实证而言,又怎么样呢?
在座官员都干净吗?如果都干净,丘橓上一次河工大案真的认真追究起来,这里的官员要有三分之二身陷囹圄。
大家都心知肚明,为什么付知远,林延潮会被卷进这淤田弊案。
只要他们不反对,潞王就藩之事,此事根本不会发生。
所以马玉,辜明已此举就是杀鸡给他们这些侯看。谁再敢反对,就是与林延潮,付知远一个下场!
辜明已笑了笑,此手法不难,无非舍难取易四字而已,潞王就藩是难,但淤田弊案却是易。
辜明已拿着一张状纸,对书手吩咐道:“递给林同知看一看。”
辜明已此举的意思,大概是让你死得瞑目一些。
林延潮没有接递来的状纸,连看一眼都是没有,而是质问道:“辜府台,此案尚未明了,你为何发海捕文书通缉本官幕僚?”
辜明已心平气和地道:“林同知,本官再说一遍,本官没有针对你的意思,在座任何官员也都没有针对你之意。眼下辜某拿出一个罪证,大家只是想知道其中真相。若是本官冤屈了你,那么这位丘先生无疑可以洗涮你的冤屈。至于海捕文书,只是为了保护他的手段,以免他被杀人灭口。这点本官想林同知是可以理解的。”
说到这里,辜明已又向众官员道。
“诸位大人,本官以为今日之事,以先查明多少淤田被侵吞,总共四百三十七顷淤田,有多少顷在何人手?到底给了谁?一个归德府里还有多少人,从其中拿了好处?”
“此外还有近六十顷尚未被查实的淤田,到哪里去了?我们要一一详查,然后将这侵吞来的民田,取之于民,还之于民!若还有什么弊案,还有什么人牵涉人,我们要一并查出,决不姑息,给老百姓一个交代,还一个公道。”
辜明已这话里的意思,是要一网打尽,将归德府里,所有付知远,林延潮的人都拔出干净。
辜明已一言之后,在场之人,有数个眼皮一跳。
有人张了张嘴,然后又是合上。
林延潮这时道:“对于淤田之事,本官本不愿声张,但辜知府,下官可以担保此事其中没有猫腻。相反辜知府执意要追查其中真相,将此事扩大,对你而言没有好处。”
也有南阳府知府也是皱眉道:“是啊,适可而止,不要牵连过甚,如此反而易造成归德百姓动荡不安。”
有数名官员道:“是啊,本官也以为此举不妥。”
辜明已点点头道:“既是几位大人求情,那么也好,林同知,眼下铁证如山,本府劝你一句,莫要冥顽不灵,早日伏法认罪。如此也不用牵连他人,一个人全担了。”
辜明已面上十分惋惜地道:“汝尚且年轻,一时利欲熏心也是可以理解,天子未必不会法外容情,但在这之前,你需将心掏出来,向天子,向诸位大人,向河南百姓悔过!否则汝只有万劫不复,没有人可以保你。”
林延潮还未说话,马玉即抢着道:“辜府台,咱家知道付知远身为知府,对淤田之事必然知情,就算没有贪污之罪,但也有包庇嫌疑,要一并治罪!”
“正是如此。”
辜明已点了点头,坐回椅中喝了口茶,似乎看不出他方才将一名出身翰林,天子钦点状元的官员,推入深渊之,所谓举重若轻,就是如此了。
而现在林延潮,除了戴上镣铐,已与阶下囚无二。
现在二堂上气氛十分凝重。
辜明已方才一步一步以言语造势,最后竟将林延潮逼到不得不主动认罪的地步。
马玉甚是得意,方才因潞王就藩之事上,被众官员反对的难堪,已是没有了。
众官员被压的不敢说一句话,一句话,你们敢反对潞王就藩,就别想保住乌纱帽。
马玉冷笑道:“林延潮,你实在是负天心,当初太后,皇上是如何看重你的,而你呢?三番五次反对太后,天子?陛下就是养一条狗,都比你忠心!”
想到方才被林延潮质问压得不能动弹的屈辱,马玉此刻吐气扬眉。
面对这一幕,林延潮反是讥笑道:“忠心?论及这二字,马公公是谁的狗?又是对谁忠心?是朱翊镠吗?”
“你!大胆!死到临头不知悔改!潞王的名讳也是你叫的?”马玉气得脸上涨红。
林延潮冷然道:“吾只闻圣人与天子的名讳不能叫,几时亲王名讳不能叫!朱翊镠岂可与圣人与天子并列?”
辜明已起身向杨一魁道:“此人失心疯了,此乃败犬之吠,抚台,下官恳请将林延潮当场拿下,明正典刑!”
林延潮扫过辜明已一眼,斥道:“我与马公公话还没说完,你插什么嘴?”
辜明已大怒向杨一魁,龚大器,杨一桂三人道:“抚台,藩台,臬台,恳请三位大人立即将林延潮拿下!”
面对辜明已的问询,杨一魁看了一眼手里的状纸,然后轻描淡写的道:“林同知之罪,本院晓得了,但今日集议乃论潞王就藩之事,却不是审官员贪墨的案子。此案待今日集议过后再问!”
辜明已闻言惊呆了。
一旁左布政使龚大器道:“正是,一码归一码,潞王就藩事大,贪墨之事可以等事后再定。”
连主刑名的按察使杨一桂也是道:“本官也以为可以等一等,案子什么时候查都行。”
辜明已所有的精心算计,在这一席话下都泡汤了。他方才所有指证林延潮的话,也成了废话。
林延潮逼近马玉,神色坚定地道:“马公公,你方才问我忠得是谁?我告诉你,林某不忠于谁,唯忠于是天下的万民!”
“先贤有云,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亦次次之,更不用说朱翊镠,他算老几?”
马玉对堂上官员求助道:“这样悖逆之言,你们当官的都眼瞎了吗?还不速速拿下!”
杨一魁三人则坐视不理,至于左右官员,有的面露愤慨,除了辜明已,没有一个人愿意帮马玉的。
堂上林延潮逼近一步,马玉后退一步。
“以盐课之事,胁迫盐商,公然索贿,整个开封被你弄得乌烟瘴气,盐价暴涨,百姓叫苦!”
“汝以为朱翊镠采办之名,派爪牙下乡,河南各府无不遭汝涂炭。”
“上月十二日,汝爪牙冲入河南府一家中,大肆劫掠不说,还将家中年轻女子三人**,并将男丁绑在树上,目睹这一暴行!”
“上月十六日,彰德府,汝爪牙诡称一大户为盗,藏金百万。其不给,捶至死三人!”
“诬陷!此乃诬陷!”马玉辩道。
林延潮道:“河南府,彰德府的官员在此,你们问一问他们本官有没有说错?”
但见两府官员怒道:“林司马所言无一字虚言!”
“句句是真,我等禀至省里!”
“请马公公给无辜而死的百姓,一个交代!”
马玉闻此失色。
林延潮道:“马公公,这还不算完,上月十八日,南阳府一家五口,挂树自杀。又两日,一名女子,投井而死!”
“怀庆府!十日之内,有二十七名百姓遇难,三十二户百姓破家,你的爪牙平均一日三户搜刮钱财。”
“直至今日,河南一省,遭你爪牙荼毒百姓不知数千,死者近百,败坏女子名节更不知多少?这是各府已报上来的,还有没报上来的,更不知几何?你在河南一个月,所犯之罪,可谓罄竹难书!”
面对林延潮的紧逼,马玉脚步慌乱的后退,几乎从椅前一直退至堂门前。
马玉强辩道:“没有,这不是本公公干的,都是下面的人不小心。”
“竖阉无耻!”
“一句话推得干净!”
“将过错都推至手下身上!”
众官员纷纷齐声大骂。
马玉对骂道:“你们要怎么样,就算咱家错了,也只有陛下能审问咱家?谁敢给咱家定罪?”
马玉色厉内荏,见众官员暴怒的样子,他心底也是害怕至极。但他也有底气,官员们毕竟不敢拿他怎么样。太监毕竟是天子的人,就算他激起众怒,惹下天大的麻烦,文官也拿他没办法。
杨一魁给下面的一名官员递了眼色后。
不知是谁!
这时掷了一个茶盅,砸在马玉身上。
马玉怒问:“是谁?”
这时众官员离座,群起攻之!
又是一人踹了马玉一脚。
不知哪里又打了他一拳。
马玉见众官员如此,不由惊怒,若是他们围上来,岂不是被当堂打死。
马玉要往后退去,这里是二堂旁的回廊,从这里可以穿至后堂,就可以逃得性命。
“竖阉休走!”
在众官员冲上追打中,马玉要跨出门槛一刻时,却发现自己袖子被扯住。
但见林延潮拽住自己的袖子,目光如刀如剑,绽出一道精光来。
马玉惊慌失措,脸上全无血色地问:“林延潮,你要干什么?”
林延潮二话不说,举起不知哪里抄来一只珐琅掐丝的厚重花瓶,朝马玉头上砸去!
呼啸风声刮来!
乒地一声!
花瓶碎裂,锋利的瓷片满地都是。
只见马玉横倒在地,头上鲜血直流,身上的斗牛服瞬时染红了半边!
事了后,林延潮退了一步,平和地看了一眼魂飞九天的辜明已,然后道了一句。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PS:感谢不左不右选择走中间书友,成为本书第五位盟主。
八百八十二章 善后()
一句‘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回荡在堂中。
方才吵吵嚷嚷,喧哗不止的巡抚衙门二堂,一下子倒是安静了。
林延潮手握剩下半截的碎瓷瓶,立在堂中,面色平静,丝毫看不出他刚才所为之事。
而林延潮脚旁马玉横在地上,双眼翻白,血流满地。
数名方才没有动手殴打马玉的官员,惊讶得合不拢下巴。
被天下士子敬仰的大儒的林三元,竟手持瓷瓶给人开瓢?
这是什么行为?
在有的官员看来,这是莽夫所为,有失读书人风度。读书人怎么可以打打杀杀呢?应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但有的官员却不以为然,在宋明以前,没有文武殊途时,此乃汉唐士风。
尤其汉时,读书人轻侠好义,尚气轻生。若有人辱其亲,士当场拔刀杀之,而从不诉求于法律。
甚至不仅仅限于血亲,比如三国时夏侯惇,有人在乡间侮辱其师,夏侯惇拔刀杀之,这在当时十分受推崇的事。
所以在官员们看来,林延潮此举有汉时儒士之风!
一名官员低下身子,伸手探了马玉鼻息,然后回过头对众人道:“马公公已是断气!”
这时满堂官员皆惊,不少官员后退一步!
杀人了?
真的杀人了?
竟杀了宫里的太监?
辜明已脸色苍白,斜依在官帽椅上心想,林延潮竟真敢动手杀人?
在巡抚衙门二堂上,众目睽睽之下,我大明官员有几个人敢如此动手的?而且杀的还是皇帝身边的太监。
堂上河南巡按曾乾亨,也是瞠目结舌,他原先以为林延潮不过是善于奉承巴结天子与申时行的小人。
但今日一幕着实令他改观。
曾乾亨心想,何为布衣之怒?
布衣之怒,有两等,一等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这不过是庸士之怒。
还有一等,唐雎有云,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这一刻曾乾亨对林延潮心底敬佩,对之前向林延潮找碴的事,怀有愧疚。他心道,林延潮行事大有古风,并非申时行那等庸庸碌碌之官僚。
而上首同样坐着礼部都给事中万象春心底十分震撼。
他想起做官前,曾受业于名师门下。
当时老师说过,读书人心底当有一尺一剑,以尺定规矩,这就是法,若法不能行,拔剑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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