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那淤田可以种两季,没看见,告示上说了,这是堤内淤田,只能春冬的时候种。官府告示上说得清清楚楚,可没骗咱们老百姓啊。”
“那倒是,那倒是。”众老百姓们纷纷点头。
“不过一亩淤田,卖得比下田还便宜,那也是合算啊!宋掌柜,你给咱算算,一口气要买五亩淤田要多少?”
那宋掌柜应了一声,拿出算盘噼里啪啦地开始打,一旁人早有人笑出声道:“就这还要算?不就是十四两九钱吗?一亩按三两银子算,再扣一些,还需用得算盘。”
哈哈!
老百姓们传来一阵笑声。
宋掌柜也觉得窘迫,埋怨道:“官府也真是的,索性就卖三两银子一亩好了,有零有整的,这样多好。如此咱老白姓还要算一算。”
“能便宜一钱是一钱。”
“一钱银子能买一斤肉呢。”
“但是这十五两银子,咱们可以凑不出啊。”
“是啊,十两银子就够咱一大家子,好吃好喝过一年了。”
“慢着,慢着,你没看见吗?官府告示下面还有呢。”
“上面写什么呢?”
“官府上面说,本府在籍百姓都可依户买田,十亩以内,可先缴一半的钱,剩下的另一半百姓可从农商钱庄贷款,这贷款是什么意思啊?”
“告示上说了,就是借钱!但是以后要还的。”
“怎么还?”
“上面说了,有按一年,两年,三年,一年利息低点,两年高些,三年就再高些。三年也不超过一成利。不过这钱到期不还,这田官府要收回去,你前面的钱就算白缴了。你们自己要掂量掂量。”
众百姓们纷纷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啊!”
“至于十亩以上,官府说了,就不许去贷款了,要那些大户人家一口气给清现银。”
“这不是官府,故意便宜咱们老百姓吗?否则卖得这么便宜,都给大户人家买走了。”
“淤田收成好啊!这辛苦干几年,就回本了。”
老百姓们嗡嗡地商量着,大家心底仍是有疑虑。
“你说会不会缕堤被冲垮了,大水淹了咱们田?”
“或者河水改道了?”
“是啊,是啊,风险是有。”
“咱们家里又不是没有田种。”
“马员外平日虽说要的租子高,但是紧紧巴巴的还是能过日子。”
“呸!没出息一辈子租着人的田种。你回去跟你娘过去吧!”
“翠娥,翠娥,我这不是和你商量的吗?”
老百姓们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然后有些担心的,又心疼拿不出钱的大声说服乡亲们别出这笔钱。
但是还是有不少人意动了。
“等等,还有最后一句,告示上面写了三年之内,淤田免征田赋!”
这消息一出,下面的老百姓们都是不安分了。三年免征啊!也就是老百姓种每一粒粮食都是自己,不用缴田租,不用缴税。
“要不然,老二先不娶媳妇了,再问咱家亲戚借点。”
“是啊,再辛苦个几年,说不准还能帮小妹赚一份嫁妆。”
“林青天,怎么说也不会坑咱们老百姓的。”
“是啊,咱们信他。”
“这就回去凑钱。这米咱不先卖了。”
“咱们虽没钱,但上面不是说了,还有官田吗?”
“官田每亩田租是不是五升三合五勺!”
“没错,没错,咱们有一把气力,去租种官田好了。”
老百姓们各有各的算盘,至于大户人家没有贷款,也不能租种官田,他们则是想着如何凑钱多买下一些。
六百三十余顷田亩,就是六万三千亩淤田。
不过十日,一共卖出了三万五千六百余亩,每亩作钱二两九钱八分。
那就是近十万两的银子啊,如此林延潮不仅将之前挪用府库的公款,向民间借贷的物料尽数还清,还倒赚三万两。
消息传到知府付知远的耳里,顿时震惊了。
八百六十三章 观点()
一 府衙里。
付知远面色有些凝重,向下首的林延潮问道:“这淤田真卖了近十万两?”
付知远带着怀疑向林延潮问道。
这是十万两银子啊!对于付知远这一府正堂而言,仍是如天文数字一般。
林延潮很淡定回答道:“府台,其实不止,比十万两还多一些。”
付知远有些坐不住了,又问了一句:“比十万两还多?”
“是,差不多十万五千两如此,都是现银,都摆在府库里,没有短少,请府台查点。”
震惊之后,付知远缕着垂至胸口的长须,似在肚子里消化这林延潮报出的这个数字,接着道了一句:“太多了。”
林延潮认为自己没有听清,什么太多了。
知府居然还嫌自己收得太多银子?
其实若非归德贫困,又兼林延潮不肯卖户籍不在本府之人,加上他不肯给本府大户人家放贷。
这淤田放在开封,民间作价最少是在四两银子以上啊。
林延潮卖得不到三两,着实是‘贱卖’了,但付知府没有怪林延潮卖便宜,却说卖贵了。
“兴修水利,本乃官府份内之事,朝廷拨了五万两河工银,就是要我们都用在老百姓身上,没叫我们将来要还给户部,河道衙门。”
“你现在不仅将户部拨得五万两银子一文不少拿回来,还从老百姓身上倒赚了三万两,此事说来实是天荒夜谈,除了本府,外面哪个官员肯信?”
付知远说得林延潮是‘无言以对’。
难道真要累费巨万,黄河泛滥依旧,老百姓民不聊生,这才叫治河。
自己这不费一钱,大河相安,万民官府,俱得其利,官员们一个个都不相信,认为你是在横征暴敛。
林延潮简直要吐血三升啊!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现代人与古人认识的隔阂。
确实在明朝官员眼底,给老百姓兴修水利,灌溉农田这是理所当然的。
除非向老百姓征收正常的税赋外,朝廷不应该向老百姓收取另外的钱财。
如归德本地的名臣宋纁就曾说过这几句话。
有人某地建议某地有珍宝,可以拿来卖了给国家增加收入。宋纁答说,朝廷钱谷,宁蓄久不用,勿使搜括无余。主上知物力充羡,则侈心生矣。
宋纁的观点,看来很迂腐。
但这却是当时政治正确,大臣们都认为,朝廷不要想办法从民间收刮钱财,只要税赋够用,能维持朝廷,就要让利给老百姓。
这就是孔子说的‘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此乃儒家藏富于民,民富天下足的思想。
所以为什么王安石变法那么多人骂?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如司马光这样人品方正的大臣看来,王安石这一套就是变着方的收刮民财。
这个观点,当然不能说错,而且很朴实,很高尚。
林延潮当下道:“昔年王安石言青苗法时,举国反对,觉得朝廷不应收百姓之利钱。”
“然王安石却道二分不及一分,一分不及不利而贷之,贷之不若与之。然不与之而必至于二分者,何也?为其来日之不可继也。恳请府台明鉴!”
付知远没有被林延潮说服,问道:“你说开田六百余顷,但这河边淤田与滩田无异,若河道一变如何办?还有老白姓在堤内种田,是否会伤及堤根。”
林延潮道:“府台放心,缕堤遥堤束河,以淤地耕种,当年潘河台治河后,下游白姓已是在办。至今已是数年,没听过什么不妥,反而堤内老百姓会自发固堤,以束河道。”
“我归德滨河而不敢引水,百姓一直苦其,早有人倡议,仿江南圩田濒河修建淤田,但官府却无钱组织(参见归德府志)。这堤内淤田,更是民之所愿。至于江南圩田都建湖边,黄河似之,汛期肆掠,平日却甚是驯服。”
付知远听了林延潮一番解释,原来潘季驯治河时,下游早有百姓这么干了,这才稍稍定下心,然后道:“那你也要效潘河台之律,吩咐百姓,将屋舍建在堤上,不可建在淤田内。每年四月至九月堤内一律不许耕种。百姓有任何损伤,你我都是罪人!”
林延潮听这话,知付知远还是肯变通的,当下大喜道:“是,下官这就吩咐人去拟条文来。”
林延潮见付知远仍是有几分忧心忡忡。
林延潮明白,好比穷日子过惯了,突然砸下一笔钱在他面前,如何也是适应不了的。首先想想是不是来路不正。
这十万两,不说对个人,对穷困的归德府而言,简直是巨款啊!
林延潮道:“府台,这钱咱们也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只要账目清楚,问心无愧就好。”
付知远点点头道:“本府何尝不知,你治河有功,不仅百姓高兴,豪右也得利,只是如此反遭人忌。”
林延潮知付知远的心事,道:“府台放心,下官这就去省里打点。”
付知远皱眉问道:“此乃何意?”
林延潮道:“堤内淤田除了卖给百姓,用作官田外,还剩下不少,下官打算给省里送去,另外府里也是。若不急放着收田租,过两年将淤田一卖,到时绝不止一亩三两。”
付知远闻言有些震怒道:“好个林三元,你早就盘算好了,本府问你,你打算给本府打点多少?”
林延潮默然许久,然后道:“若非如此,这淤田怕是保不住。”
林延潮回至河工衙后,对孙承宗他们吩咐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各县淤田不要再卖了。
孙承宗,丘明山他们一惊,首先想的是不是林延潮方才去府衙,被付知远反对。
林延潮笑了笑道:“河工之事,向来是本官一人专之,何况府台于此事也是颇为支持。”
“那为何停售呢?对于这淤田,老百姓就算是借钱都来买呢?”众官吏们不解地问道。
林延潮笑了笑道:“正是如此,才不可再卖。大家都知道淤田便宜,但本府百姓终归穷困,倾家之力买田,身边哪里有余财。”
然后林延潮向丘明山问道:“这些淤田都造册了吗?”
丘明山道:“正在造册,不用数日即可。”
林延潮点点头道:“很好,造册之后,立即就让府衙之人立即上京送户部。”
孙承宗见林延潮面色凝重,不由问道:“司马怎么如此焦急?”
林延潮道:“没什么,有备无患,这六百顷淤田,打它的主意的人,怕是不少。”
八百六十四章 民得其惠()
商丘河堤上。
府衙吏员,县衙吏员都是站在河边勘探。
丘明山与同知署的署吏,手持鱼鳞册,持笔书写。
林延潮与孙承宗,及一干门生来至堤下的淤地里,没有几日这里将会变成老百姓的淤田。
与吏员不同,遥堤上站着数百名百姓,他们都是新买这一段淤田的百姓。
他们被严令不许下堤,但仍是耐不住兴奋,走至堤根的地方,手里捏起一把淤土,用手搓着与自家的亲戚聊着,大体上的对话都是。
这田真肥,就如家里的白面似的,若是种下粮去,就算靠天吃饭,一年也能收一石粮。
那可不是,若卖把气力,勤粪勤浇,两石粮都成。不要两三年就能回本了,再过五六年就能讨上老婆。
众百姓们说着,轰然大笑,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林延潮听得百姓对话心底有数。
俗话说北方粮田论斗,南方粮田论石。
在南方亩产二三石,甚至四五石都不算稀奇。
但在北方粮田亩产只能按斗来算。一石十斗,北方的田亩,一亩只能收个二三斗,若收六七斗,可称丰年,那就是一年下来风调雨顺了。
这唯独淤田不同,三四石也是平常。
“以往如此的好地,都给大户人家占去了,哪里论得到咱们。”
“这还是要多谢了林青天啊!”
赞扬之语陆续传来。
众门生们都是颜面有光,对林延潮则更是敬仰。
林延潮来至丘明山与众吏员前,他们正在将测绘的田亩画图,然后登在鱼鳞册上。
田地登造的册子称为鱼鳞册。
鱼鳞册起始于宋,完备于明。明朝就是以鱼鳞册为经,定田亩税赋,以黄册为纬,定百姓劳役。
鱼鳞册里有一县的山川全图,其中于老百姓的田亩,一块一块的于图上参照比例画出,一片一片犹如鱼鳞,所以名为鱼鳞册。
鱼鳞册外,还有一套册子叫推收册,用于记载该地田亩买卖。
鱼鳞册与推收册要比对在一起看,那么本地田亩分布,产权归属一目了然。
当时鱼鳞册并非是一年一造,以往林延潮就算立即开辟河边滩田,也只能在府县里登记在册,而在户部却无法立即变更。
但是眼下是什么时候,张居正之变法,还未结束。
万历九年行一条鞭法,天下各州县皆清丈田亩,重造鱼鳞册。
到了万历十一年,虽说清丈田亩,已是被朝廷叫停,但余法尚在,地方州县重造鱼鳞册后,必须一年一呈至户部,户部必须立即备案。
如此的目的是防备地方州县,朝令夕改,这边应付清丈田亩之策,说清丈了多少多少亩田地,到了第二年,官员交替或者是什么缘故,官员受压力在鱼鳞册上替豪强隐匿田亩,那么户部在备档上,发觉田亩无缘无故比去年少了,那么可以立即追究州县官员的责任。
鱼鳞册一在户部登记,有人想要大面积变更,那就很难了。
万一查出少了六七万亩的淤田,朝廷也是震动,必然不会视若无睹。林延潮登录好鱼鳞册后,立即上报户部。
册我也造了,钱我也收了,这生米早已是煮成大熟饭了,别人就不能惦记了。
现在吏员们沿着河堤,一段一段的测田。
测田之事,最容易偷鸡。
这时一名学生向林延潮道:“先生,学生有闻这鱼鳞册所制,需先出四至,为何只测东西而不测南北?”
众人看去确实是如此,东至多少多少步是谁的田,西至多少多少步是谁的田。
东南西北都要标出,这称为四至,而河堤上只沿着东西测算,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猫腻?
数名学生频繁以目示意,这学生却梗在那,一副要刨根到底的样子。
林延潮看去此人正是袁可立。林延潮点点头当下对丘明山道:“此事,你解释一二。”
丘明山称是后笑着道:“诸位有所不知,这重造鱼鳞册,是依造河边滩地所造。”
“河滩地?”众学生们不解。
丘明山耐心道:“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是瞎讲的。河滩地,因为常受河流摆动,涨溢,而使得鱼鳞册上田亩有所变化。”
“而缕堤也是如此,经常受河水侵蚀,虽是夹河而建,但若被大水冲塌,可能不得不重新在新址修堤。”
众学生们都是恍然,袁可立不由忧心地问道:“那如此有何对策?”
丘明山笑着道:“流经归德府的黄河大体上乃自西向东,那么河水只能沿着南北摆动。所以鱼鳞册上只记东西尺寸,不计南北。”
“所以滩地的鱼鳞册造册法,就是依着大堤从西向东一段一段的丈量,然后从每段划出五亩地来。”
“若是河水侵蚀怎么办?”
丘明山道:“不错,因思及河水侵蚀,司马早吩咐每段多预留给老百姓一些面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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