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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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 第4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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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即便如此,桌子仍空了太多,彭家下人也不看请帖了,随意放人进去都能大快朵颐。

    身为一府同知,又是新贵人的老师,林延潮到时身为主人的彭员外亲自出府相迎。

    林延潮拱手笑了笑,与彭员外作礼,当下被请入了彭家宅院里。

    宅院里设满酒席,招待得都是彭家贵客,听到外周有人相传是林延潮到了,纷纷起身见礼,争相识之。

    众人但见一名年轻官员入院,彭员外在身边带路,不是林延潮还是何人?

    林延潮一身五品官服在身,既有官员肃然之威,也有读书人淡然之雅。

    众人见林延潮目光扫来,都是忙着行礼见过。

    这等场面林延潮也是习惯了,没有丝毫局促之意。多年官场历练,令林延潮不紧不慢,从容一一作揖,将每个人都顾及周到。

    礼者,在于由心敬人,绝并非表面客气,就是礼数了。

    众人见林延潮之面,皆觉如春风拂面,心道这样的人物,难怪年纪轻轻,已是当世大儒。

    入席后,一名乡绅拉着一名后生来至林延潮面前道:“久闻司马文魁之名,连中三元本朝第一人矣,老朽携犬子前来拜见,望能一沾文气。”

    林延潮笑了笑道:“老丈客气了。”

    这名后生当即向林延潮叩了头。

    片刻后又是数名乡绅上前,携自己子弟拜见。彭员外在旁替林延潮引荐,无一不是商丘本地大族。

    这些人与彭家都有联姻,彭员外也是乐意周全,不让自己一家吃独食,看看这些姻亲家里的弟子能不能蒙林延潮青眼相看。

    林延潮知彭员外的意思,一一见后说些少年俊杰,前途不可限量的客套话,却没有透出让任何人拜入自己门下的意思。

    就在这时,一名年轻人孤身来至屋里,上前向林延潮拜道:“春秋时至圣先师收三千门生,古今读书人无不从之。学功先生乃当世贤人,晚生请先生教授晚生,以明先圣之道。”

    在场乡绅心底都有让自己子弟拜入林延潮门下的意思,但怕林延潮不收,故而不好意思明言,怕被拒绝没有面子。但这年轻人也没长辈引荐,自己即贸然而来吐露拜师之意,不由令人不快。

    一旁一名乡绅直言问道:“你是哪家子弟?”

    这年轻人道:“在下是睢州袁家的子弟。”

    这乡绅心想睢州袁家,没什么名头,不说在府里,在睢州也算不上什么大家。

    当下这乡绅毫不客气地道:“没有长辈引荐,也贸然上前拜见司马,这点礼数都不知道吗?”

    林延潮闻言没有说话,那年轻人被斥责,面上窘迫向林延潮解释道:“请先生恕晚生冒失。晚生仰慕先生事功之学,每日念在心中行后三省,三省行之,恳请先生将弟子收录门墙。”

    那乡绅心道你这不知哪里来的寒门子弟,也想拜在林三元门下,简直是做梦啊。

    彭员外笑着道:“今日只是谢师宴,并非是拜师宴,这位小友不如等他日再说。”

    众人纷纷点头,这年轻人露出黯然之色然后道:“是晚生打搅,先行告退。”

    林延潮见这年轻人其意甚诚,心底不忍,于是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年轻人闻言立即道:“晚生……晚生名叫袁可立。”

八百五十四章 历史人物() 
袁可立是谁?

    没听说过。

    无名之辈矣。

    这样无名小卒,也想拜入林三元门下,简直做梦。

    年轻人,难免不自量力。

    众士绅都是如此低声讽刺,相顾冷笑。

    大家都以为林延潮要拒绝,却见他倒是微微一笑道:“果真是故人,西湖画舫一别至今两年了。”

    袁可立闻言又是高兴,又是惭愧道:“不意学功先生竟还记得晚生,当年文会之上,学生才疏识浅,竟质疑学功先生文章……”

    没错,这袁可立当年在西湖画舫上见过微服出行的林延潮。

    他与董其昌乃是同窗,都拜在前礼部尚书陆树声的门下。在西湖画舫上,林延潮作了一篇《与袁中郎共西湖游记》,当时袁可立以为林延潮的文章通俗易懂,就如农夫所作,以大俗称之。

    却被陆树声直接斥说,当年钱镠目不识丁,但却能对夫人写出‘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这等意境的书信来。你怎么能以为用平实之言,写不出好文章来。

    提起旧事,袁可立十分羞愧地道:“……后先生的《与袁中郎共西湖游记》名传天下,三吴士子争相诵之,晚生再度方知之前见识不过井蛙窥天,不由追悔莫及,至今仍被人讥笑。而今纵使被天下人羞死,也恳请先生原谅之前晚生冒犯,将晚生收录门墙。”

    听了袁可立的话,众人脸上更加精彩,此人竟质疑林三元的文章,这是多大的勇气啊。

    连王世贞都称赞林延潮的文章直追苏韩,有大明一朝,文坛大宗师必有他一席之地。你居然质疑他文章不好?

    这样子还好意思,拜入林延潮的门下,你的脸皮堪比城墙厚啊。

    林延潮不知为何却欣赏袁可立如此坦然的勇气,于是笑着道:“当日我不是与你说过了,既是文章岂有不许别人说的道理。这样吧,你明日来我官署。”

    林延潮如此说,拜师之事就是八九不离十了。

    袁可立大喜道:“谢先生。”

    众人闻言都是羡慕,林延潮不计前嫌,收此人为门生,实在是雅量。

    见袁可立拜入林延潮门下,众人也不甘人后。如林延潮的门生侯执蒲,引荐了他从兄弟侯执躬拜见。

    林延潮见这侯执躬,头戴方巾,身穿宝蓝缎直裰,打扮清楚,仪表堂堂,不由心底赞之,心道中州之地,果真出俊杰。

    侯执躬向林延潮叩了三个头,恳请拜入门下。见对方其意甚诚,林延潮也是半答允了。

    接着彭员外则又拉着另一个少年,对林延潮道:“先生,这是吾家六郎端吾,自小亲近诗书,眼下虽是诸生,但他日才学不亚于其兄之下。眼下我想将犬子托付给先生,聆听教诲,恳请先生看在我这点薄面上,万万不要推辞。”

    说完这少年彭端吾也是跪下叩头。林延潮见了没有立即答允,而是问道:“汝父对汝期望甚切,汝将来如何尽孝道?”

    彭端吾朗声道:“回先生,父母只恐儿子有病,做不好的人,此念时时不忘。儿子亦肯时时不放,保此身以安父母心,做好人以继父母志,便是孝道。”

    彭端吾说完,左右不由称奇。这少年果真年少才高。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称许道:“善!”

    侯执躬,彭端吾后不少乡绅都将子弟引入要拜在林延潮门下。

    于是彭家的谢师宴兼进士及第宴,几乎变成了林延潮的拜师宴。

    林延潮也并非随意收徒,但见这些子弟不少都是名门子弟,甚至在历史上名留青史的,故而动了念头。

    譬如这侯执蒲,侯执躬就是很有名气,特别是侯执蒲,与其子侯恂,都是了不得人物。桃花扇里,侯方域自报家门言,‘先祖太常,家父司徒,久树东林之帜。’

    侯执蒲,侯恂就是侯方域的祖父,父亲,后来都成为东林党骨干,侯方域还是复社四公子之一。这样的人物,本就是进士之选,再经林延潮略一教导,前途应不会比历史上差。

    至于彭家也是家藏千金,乃远近首富,

    有了归德侯家,彭家,以及杨镐所在杨家支持,再加上朝中的沈鲤,这就是除了申时行,同乡同窗外,林延潮的另一政治资源。

    当然林延潮也有隐忧,沈鲤几乎就是半个东林党党魁了,还有侯执蒲,侯执躬都是东林党人,另外自己的门生郭正域,同乡叶向高,以及好友顾宪成,赵南星都是历史上的东林党人。

    最重要是当今的皇长子,林延潮也是有‘拥立’之功的。要知道东林党可是历史上皇长子的铁杆,从这点上而言两边有最一致的利益。

    若是按照这轨迹下去,林延潮不是也要加入东林党吗?以他的地位,若在东林党中怕是地位不低啊。

    可林延潮从后世不少文献看来,东林党可谓正反两面,骂者有之,赞誉者有之。

    平心而论,东林党有不少清流,有骨气气节的名臣,这是公认的。林延潮与沈鲤,郭正域相交,觉得对方就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至于顾宪成,赵南星,也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俊才。

    但在党同伐异上,东林大佬左光斗有一句名言,若非同道,即为仇敌。

    对于这一点,令林延潮对东林党很有保留。

    为何保留?好比说自己爱国,但也不用以打砸同胞买的外国车来表示爱国。

    当日谢师宴后,林延潮回到同知署。

    几日后,知府付知远巡视各县已毕,众官员参上。

    府衙保民堂上,付知远端坐,左右官员皆屏息静气。

    付知远对众官员道:“眼下已是六月。唐建中元年,行两税法,律令曰,夏税无过六月,秋税无过十一月。”

    “而至我大明,太祖仁德,多宽限百姓两月,约定夏税无过八月,秋粮无过明年二月。而今府库空虚,没有余钱,又是六月,征收夏税刻不容缓。”

    付知远这么说,众官员都是屏息静气。

    林延潮坐在付知远右手侧,乃堂上唯一好整以暇之人。

    付知远目视左右,然后道:“本府来归德不过一个月,对于民情不熟,于催科之事,诸位同僚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八百五十五章 串票() 
听付知远的话,林延潮陷入沉思。

    这催科之事,对他而言也是很重要。

    托老天爷的福,今年归德还算风调雨顺。

    眼下夏粮一收,老百姓们就有了粮食。这粮食一来要作朝廷税赋缴纳,二来要作为青苗钱还款给农商钱庄。

    青苗法,已是作为林延潮的创见,经过丘橓上报给天子了。

    此事作为修堤之外,林延潮又一政绩,同时老百姓对于青苗钱还款多少,也关系到农商钱庄的收入。

    万一催科之时,被下面的胥吏横征暴敛,那么一是搞臭了自己的名声,二是老百姓破了产,还不上青苗钱。

    那样如何是好?只有将抵押的老百姓田地,拿来还债。

    拿来还债,对于林延潮而言,自然是不亏。但对于林延潮名声受损,这贷青苗钱,是解人燃眉之急的好事,但最后弄得老百姓卖田抵债,那还不如不借。

    那么林延潮的青苗法,就变成了巧取豪夺,如此就并非是他的政绩,而成了他的恶名了。

    但是付知远相询时,林延潮没有立即起身,因为他不知付知远心底是否已有主张。

    若是没有主张,林延潮起身说自是无妨,但有了主张,若不合他的意思,那么二人很容易起冲突。林延潮不愿再与付知远关系搞僵,弄得如同前任知府一般。

    这时坐在林延潮下首的吴通判起身道:“府台,下官以为催科之事,重在于杜绝官吏侵蚀,若有发现立即监禁严追。”

    付知远点点头道:“此言甚是,请别驾继续说?”

    吴通判道:“下官以为凡有违律者抓以严惩,那么官吏必不敢抱侥幸之心。治国,唯有治吏二字!”

    好一句‘治国,唯有治吏二字!’

    吴通判的话,令下面的官员不由点头称许。

    这一句话,好比八股文章,一下子破题,将题中意思道尽。

    付知远也是点头,这吴通判确实说得不错,然后问道:“请吴别驾继续说。”

    吴通判见得到知府大人的赞赏,当下神清气爽,犹如科场下‘文不加点’般继续道:“治国先治吏,治吏先正心。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上正则下亦正,只要我等以身作则,心正则身正,身正则明德,明德则吏治清明,吏治清明则天下大治。”

    “好!”付知远开口称许。

    下面官员也是称是。

    一名官员奉承道:“吴别驾之言好比经义之文,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娓娓道来,有理有据。”

    一名官员不由赞道:“好一句‘吏治清明则天下大治’,真画龙点睛之笔。”

    林延潮却眉头微微皱起,倒不是说吴通判的话说得错了,相反他这一番话很有见地。

    只是在林延潮看来,都是虚文,没有落实之事。换句话说,就都是理论上的东西,没有实锤。

    这也是明朝文人一贯的毛病,注重理论,而实践不行。

    林延潮不是反对理论,理论一定是要先于实践(道在器先),但是理论不能脱离实践(道不可离器)。

    但林延潮没有表态,这时付知远察言观色看得林延潮心底似有想法问道:“司马有何高见?”

    林延潮道:“吴别驾所言极是,下官深以为然。”

    付知远捏须,心觉林延潮如此就有掖着藏着的意思了,他不由眉头一皱。

    这时林延潮道:“不过可以再补充几句。”

    付知远闻言眉头顿时展开,欣然道:“请说。”

    林延潮见付知远倒是个虚心之人,于是道:“下官今日查阅文献,查得嘉靖时两淮御史李士翱设一禁约,颇有参考之意。”

    其实林延潮胸中这一套理论都是现代来的,但没办法,任何理论都要去过去找依据,才能有办法说服人。

    至于众官员们则是心想,林延潮博闻强记,不知又被他从哪里看得典故来。

    林延潮道:“李御史主管盐运司时,置内号簿三扇,并通、泰、淮三分司外号簿三扇。空立前件,刻印空票。每分司若干张,上截于内号簿前件上编都字一号起至若干号止,下截于外号簿前件上编通字、泰字、淮字一号起至若干号止,俱用印钤。”

    “内号簿票,本司收贮。外号簿,发三分司收候。如遇商人赴司领盐引,即于内号簿附写商名引盐赈米数目,就行填票,付商赍赴该管分司处,比对外号相同,如前附写,照数收完。一面行场支盐,一面出给实收,给商连票,赍缴运司销号。”

    林延潮说的例子,就是李御史主管盐司时,在总司留底薄,分司留外薄,底薄外薄都编号,一并用盐司印铃。

    盐商领盐引先去总司领底薄,依数目填票后,再领票去分司,依编号从外薄中取票附写。

    然后商人去盐场支盐,出给分司实收条子,与两张连票,最后去总司销票。

    没错,这办法现代人耳熟能详,但古人理解有难度。

    与方才吴通判一说,就满堂叫好不同,林延潮这提议一出,却令在场官员陷入沉思。一来不少人不理解,二来理论只要大方向不错,怎么样也不会被人说。

    但具体方法就很有商榷的余地,落实到做事上,总有弊病,没有十全十美办法,总有人赞成和反对。

    付知远闻言沉思道:“司马所言,本府略有所闻,在苏杭一带称此为串票。”

    一名官员问道:“此法下官略有所闻,下官主管常平仓,平日收谷时,也置二薄,一存州县,二存斗级。百姓输谷,先书县簿,给小票挂号,发犯人赴仓交纳。斗级给亦书簿,给与犯人收票,赴县销缴。此法与司马之法有何不同呢?”

    何通判解释道:“此法少了连号,虽有执付,收票,仍是容易为胥吏所乘。”

    何通判这么说众人都是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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