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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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 第3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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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应魁被林延潮说破心思,冷脸默认。

    林延潮又道:“但其实金吾使,我的念头与你一般,这奏章何时交到天子手中,这并非林某之事,但交与不交,则是林某之职责所在。”

    曹应魁不知林延潮言中所指,闻言道:“林司马,本官不明白你的意思。”

    林延潮一笑道:“金吾使,你觉得就算都宪这奏章交至天子手中,这一百二十五名贪官污吏,就能被整治吗?”

    曹应魁闻言沉吟片刻,然后道:“难!”

    林延潮道:“不是难,而是一成把握都没有,林某也有心将这些贪官污吏绳之以法,但不成功之事却不会为之。可惜若是当初都宪能听林某的话,只将河道衙门,归德府官员问罪,那么下官二话不说,一切以都宪马首是瞻。

    “但眼下若是我在都宪奏章上附名上奏,不仅于事无益,将来还与都宪一般乌纱不保!”

    曹应魁闻言,脸上露出悲怆之色,然后道:“外人都说林司马的事功学,实乃事利之学,功利之学,其言一点也不错。事都还没有办,林司马就以为一定不成?再说就算事不成,但我等问心无愧也可对得起百姓,对得起良心。”

    啪!

    林延潮举起手拍掌道:“说得好,金吾使真乃廉臣,难怪得陛下如此信任。只是林某冒昧问一句,这都宪的奏章上,金吾使附名否?”

    曹应魁道:“吾奉圣命,有监察之责,当然在后附名,将御史被杀之案如实上奏。”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好了,金吾使立即将林某奏章送上京吧!”

    曹应魁闻言默然。

    林延潮正色道:“金吾使,京中大局早已定下,这一封奏章改变不了什么,但是却能保住你我二人的前程,也能保住厂督对你之信任。话已说至这份上了,金吾使还不明白吗?”

    曹应魁揣摩了片刻,陡然抬头看向林延潮,似明白了什么。然后曹应魁仰天长叹,最后道:“好,林司马,本官照办就是。”

    京师,文渊阁。

    申时行在内阁值房里,正看着红木案上插在宝蓝掐丝珐琅瓶里的花。

    然后申时行眯起眼睛,从案旁拿起一把金镀的剪子,在花的枝叶上修剪了几下。

    几名随从站在一旁,亲自端着毛巾,水伺候,还不时打打下手。

    申时行神情专注,直到申九进来时,方才打断了他的修剪之事。

    申时行屏退左右,端过申九捧上的茶呷了一口问道:“有何要紧事?”

    申九道:“阁老,丘橓的下人已是携奏章秘密递京了,去了两个地方,先是到了他一位同年家里……”

    申时行放在茶盅,疑道:“丘橓乃是嘉靖二十九年进士,其同年在朝为官的已没有几人,除了礼部的徐大宗伯外,还有何人?”

    “乃原太僕卿苟大人,早已致仕,闲住京中。”

    申时行闻言释然,申九继续道:“在苟大人家里坐了一壶茶功夫后,此人出了苟府又去了都察院一趟,最后方至通政司投贴。小人依着老爷的吩咐,派人始终监视着并没有打草惊蛇,眼下来禀老爷,是否将他拿下?”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不用,此人进京必是替丘橓联络朝中同道,他要联络由他去联络好了,我们看着就好。”

    “是,老爷。”

    这时外间禀告道:“启禀元辅,通政使倪万光在外求见。”

    申九当即退下,不久着三品绯色官袍的通政使倪万光入内叩拜道:“通政司通政使倪万光叩见元辅。”

    “免礼。倪银台来此何事?”

    倪万光从袖中取了一份奏章奉上道:“这是都察院右都御史丘都宪所投,弹劾河南一百二十五名官员之奏章。下官见奏后,觉兹事体大,不敢命人抄录,直接携原本到此,请元辅过目。”

    申时行闻言变色道:“一百二十五名官员?”

    说完申时行接过奏章过目后不由道:“这可是惊天大案!”

    倪万光有几分居功地道:“是,下官见此不敢上奏陛下,生怕走漏了消息,惊动朝野,再如上一次林延潮上谏之事般,弄得天下皆知。故而截来给元辅过目。请元辅决断!”

    倪万光本以为申时行会夸奖,但没料到申时行道:“倪大人错了,丘都宪乃右都御史,按律所呈奏章通政司抄录后,要立即上呈天子。”

    “若遇人阻拦,可持红牌,直入内廷。你怎么能先拿奏章来给本辅过目。”

    倪万光讶道:“可是上呈天子,必先经通政司抄录,再经六科廊,奏章所载,不过一日朝臣们可尽知,如此多的官员贪墨,贪墨河工银又如此巨大,此事传扬出去,到老百姓耳中,那么国体何存?这么多大臣涉案,朝廷是办还是不办?”

    申时行正色道:“若奏章所奏之事属实,那么无人可以包庇,朝廷必明正典刑,以正纲纪,岂可有法不责众之说。你身为通政使,责内外章疏、臣民密封申诉,若不能及时上呈奏章,方才是大罪,其他之事一律不问。”

    倪万光叩头道:“下官谨遵元辅钧旨。”

    说完倪万光拿着奏章离去。

    看到御史被杀之案的真相后,天子震怒。

    果真不过一日丘橓所奏之案,立即惊动朝野。

八百四十四章 结案() 
丘橓所奏之事,立即传遍朝野。 乐文移动网

    真相是朝廷派出的御史吕毓昌在归德府上,查出河工贪腐之案,被府同知买通其下人所害,归德府知府命仵作伪造其自杀,以此为结论上报朝廷。

    至于其他还有知情不报,有贪污河工银犯事官员。

    其中有在河道衙门,布政司,按察司,御史任职官员,还有万历十年十一月后从河南调任至他处的官员。

    一共一百二十五名官员涉案。

    其中二品以上官员两名,河道总督李子华,现任右布政使董汝汉。

    三品以上官员三名,原河南按察使(已致仕),河南道参政,大梁道参政方进。

    四品至七品官员三十九名,河南沿河州府县官员,甚至监察官员大多在列。

    天子从初期的震怒,怒不可遏,待得知这么多官员涉案后,则是成了一脸懵逼。

    于是天子下令刑部左侍郎(刑部尚书潘季驯被弹劾回家)主审此案,两日后刑部左侍郎上表称疾。

    天子又命大理寺协理此案,大理寺卿上表年老告致仕。

    天子闻言震怒,这还有没有王法了,各个都怕得罪人,不敢担当。

    刑部,大理寺推托,三法司只剩下一个御史台。

    御史台里老成持重的官员纷纷推托,倒是有一群愣头青口口声声的要杀尽贪官,整肃官场,但他们这么说,反而不敢将此案交给他们去办。

    天子当下气不打一处来,刑部,大理寺,御史台都在推脱,没有一名官员敢出面任事。

    好,那就给朕一起干活!一个也不准逃。

    于是天子下旨三法司会审!

    如此案子方有人办,但三司官员凑在一起,足足审理了一个月,仍是没有任何结果。

    天子本想他们群思群议,拿出一个决定来,但却成众官员推诿扯皮之处。

    而其间无数人或出面,或请托,在三法司官员那替人说情。

    与其同时丘橓的名声,也有一天一地的变化。丘橓奏章刚上时,读书人是一片叫好,认为其有风骨,不愧是嫉恶如仇,眼睛里掺不得沙子的好官。

    但风向后来立即有了变化,如之前丘橓所弹劾的官员,就有不少人在这时喊冤叫屈。

    特别是他主审张居正案,籍没张家之事,被拿出来说。他逼死张敬修,以及辱及张家女子,欺负孤儿寡母之事被公之天下。

    最重要是他言之凿凿说张居正贪污了两百万,但最后抄家只得二十万两,甚至连寄脏的曾省吾等三名官员家里都抄了,结果也还不到二十五万两银子。

    但丘橓仍觉得自己没错,不仅没有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反而怪当时湖广官员纵容包庇,使得张家从容转移财产。

    此事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然后就有官员上表说丘橓,在抄没张居正家中所为,并质疑丘橓如此酷吏,那么他在河南办案,是否真的过苛?

    此表一上,李植等当初弹劾过张党的御史们坐不住了,当场上奏章维护丘橓。

    于是朝廷上奏章往来,成了一场骂战。但是这一次舆论都不站在,主持清算张党的李植等御史这一边。

    追究当初丘橓抄没张家的奏章络绎不绝,与李植等御史形成骂战。

    申时行府上一时间车马不绝,官员们都上门求申时行出面,在天子面前保下河南官员。

    就在这时,林延潮的奏章抵京师。

    林延潮奏章弹劾原归德府知府,同知主谋了御史被刺之案,河道衙门监督不利至河工敷衍,除此二处外,于河南道其他官员一字不提,等同于保下了这些官员。

    林延潮奏章一上,本是磨磨蹭蹭一个月多的三法司会审官员立即精神抖擞,马上有了结论。归德府知府,同知为首犯,但河道衙门,及其余官员虽有失职之处,却并非大罪。

    于是天子召三辅臣议事,最后商议此案。

    当时议论经过外人不得而知,只是后世申时行所撰的文章中窥得一丝半点。

    天子召三辅臣至乾清宫暖阁问道:“河南大灾,小民不得安生,其罪乃关于吏弊,或是朕德不修?”

    申时行对道,臣等窃见近年以来,并非河南一地,各处奏报灾伤,如陕西亢旱、江南大水、江北又有蝗虫。但河南黄河冲决,委的灾伤重大。皇上圣德方隆,岂宜有此?这是臣等奉职无状所致。臣等自当痛加修省外,整治吏弊。”

    天子容色稍宽曰:“丘橓参劾河道官员贪墨,不恤百姓。这些官员当如何处置?”

    申时行对道:有司为民父母,若是贪赃坏法,百姓不得安生,自当问责有司。臣有等一得之愚,眼下河南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严惩贪官污吏并非治本之道,若要救百姓,平息民怒在于蠲免赈济。”

    天子道:“太后说憨山大师有言,朕即位以来,虽是天下太平,但对官员惩罚不免太重,昔日张江陵之案,因言官弹劾不休,牵涉太多官员,官员们人心惶惶,以至朝纲动摇,故而天下才有这么多灾害。朕反思再三,打算恩抚天下。”

    申时行道:“圣见高明,深切时弊。臣等不胜仰服。容臣等撰拟手敕,上请圣裁施行。”

    天子道:“可。”

    于是申时行退下后拟旨,天子御览后昭告天下。

    谋害御史吕毓昌的三位奴仆,伪造假证的仵作等一律秋后问斩。

    指使杀人的原归德府同知,勒令自尽。

    包庇纵容的归德府知府籍没家财,刺配流放辽东,遇赦不赦。

    右布政使董汝汉调广东右布政使。

    河道总督李子华等其余官员尽数罚俸。

    被杀御史吕毓昌追赠参政衔,以三品官之礼下葬,朝廷于其家乡表彰其忠节。

    丘橓破案有功,增俸一秩,林延潮禀案情有功,赐银百两。

    最后天子重申,不许言官再拿张居正案说事,御史李植,江东之,羊立可等尽罚俸一年。

    但官员得得失失,并非如此简单,这一次申时行与言道的交锋,最后言道败北,申时行大获全胜。申时行保住了相位,赢得天子信任,并博得宽大之名。

    而丘橓虽被天子嘉奖,但遭众官员弹劾下,清名尽毁,向天子请求辞官。

    天子准予致仕。

八百四十五章 渡口() 
归德府府城以北三十里,黄河渡口。

    渡口处帆影点点,大河浑黄如浆。

    上游的桃花汛方过,但马上伏秋大汛就要到了,官府组织民役加固堤防。

    成千上万的百姓搬运工料。他们面朝黄土,背扛土石,躬着身一寸一寸的挪动,将土石拉至渡口两旁的堤上。

    泥滩上留下一道道脚印,然后被河水冲刷。

    渡口上,数艘满载土方的料船,在纤夫的拉拽下登岸。

    一辆破柴车在渡口停下,被致仕的丘橓下了车,耳边尽是嘿呦','嘿呦'的号子。

    河边一切井井有条,虽是忙碌,但民役们却是有条不紊,何处堆放土方,何处堆放料石,规矩一点不乱。

    丘橓看了半响道:“至少……至少林宗海还是个能吏。”

    不过丘橓随从听了林延潮的名字,却露出忿忿之色。

    一名随从道:“才能再好如何,德行不配,于百姓也是无益。”

    “现在之林三元已被官场抹去棱角,再已不是当初那上'天下为公疏'的林三元了。”

    “只知和尘同光,早已暮气沉沉,与朽官无二。”

    丘橓负手而立,静默不语,唯有河风吹荡。

    半响后一名随从道:“老爷,渡船到了,我们该上船了。”

    丘橓的脚踏上舢板时,回首凝望归德的山川。

    就在这时,渡口上有一队官差行来,一顶官轿停在渡口边,但见轿帘一掀,林延潮穿着一身常服从轿里迈出。

    见林延潮出现,丘橓随从都没什么好脸色。

    林延潮来至丘橓面前,见丘橓堂堂正二品大员致仕只坐一辆柴车归里,施礼道:“知丘老先生归里,林某特来相送。”

    丘橓面无表情的道:“相送?哪里敢有林三元大驾。”

    林延潮被讥讽后,面色如常道:“下官对丘老先生之风骨,十分敬佩,此来相送。不知有什么林某可以帮得上。”

    “成王败寇,老夫本与你没什么好说的。但既是临别,借你之口赠申汝默一句,机关算尽太聪明,早晚必取其祸。”

    丘橓当官几十年了,当然知道自己这一次败北,背后谁是始作俑者。

    申时行借着丘橓这一次上谏,打倒了言台,还收拢了人心。而林延潮那一封奏章,更是足够令河南一省上下的官员,感激涕零一辈子的,更不用说林延潮立此大功,更进一步深受申时行信任。

    “朝纲宪律,竟成了申汝默,收买人心,市恩贾义之用,若老夫仍为右都御史,必向天子弹劾此奸相。”

    林延潮闻言正色道:“丘老先生错了,你以为就是没有恩师出面求情,你也能扳倒这一省官员吗?”

    “为何不能?洪武爷永乐爷在位时,何曾有今日贪官污吏横行?若真有官员贪墨,一省官员不仅要抓,还要剥皮充草,严刑峻法下哪有人贪墨!你看看今日,这一次大案唯一处死的官员,还只是勒令自尽,如此如何以戒官员,难怪朝廷上下贪墨成风。”

    林延潮道:“因为此一时彼一时。武宗抄没刘瑾家中时,见金银珠宝不以为意,唯见弓甲,心觉刘瑾欲造反方才动怒。丘老先生以为武宗不知刘瑾一直在贪污吗?”

    “世宗时,乾清宫窗隔一扇稍损欲修,估价至五千金,内官有嫌不足。其窗百倍于民间作价,难道丘老先生以为世宗不知其中猫腻。“

    ”先帝欲尝驴肠,内官言需杀一头驴。先帝闻言于是再也不食驴肠。先帝年少不得宠爱,于民间买一驴肠食之不过数钱,但为何当了皇帝反而要用一头驴呢?“

    丘橓闻言默然,林延潮话里已是说的很含蓄了。

    他借三位先帝来暗指当今天子。当今天子如何,自不用多说,若说出口,对林延潮而言,就并非是为臣之道了。

    林延潮闻言续道:“所以丘老先生要借河工之案,以弊绝风清,整肃河南官场,无论如何都不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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